來源 | 科學網

作者 | 汪品先(中國科學院院士)

在國際科學界,無論按科研投入、學術隊伍或者發表論文計算,中國都已經名列前茅。接下來的應該是量變到質變,成爲創新強國;而學術上出現“中國學派”, 應該是質變的標誌之一。

真理只有一條,但通向真理的道路卻不止一條。通過師承共事或者學術爭論,學術界會形成不同風格、不同觀點的團隊或者團隊羣,這就成了學派,各自從不同的角度、通過不同的方法作出科學貢獻。

由於自然科學的國際性質,學派需要國際承認,靠國內宣傳或者冊封都是無效的。

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的基礎研究突飛猛進,從追趕尾隨開始發展至今,已經到了重新考慮戰略佈局,實現“轉型”,“問鼎”學術引領層,也就是出現“中國學派”的時候。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投了篇文稿給國際學報,一位匿名的評委認爲此稿立題不妥:“你應該討論區域問題,而不是全球問題”。

這篇討論“全球問題”的文稿,最後當然還是發表了,但這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而且猜得出這是誰。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在上海組織和海參崴海洋科學家的雙邊論壇,國外的領隊在會下對我說:“哇,你們談的都是美國大科學家才談的大題目!”

是啊,大題目爲什麼我們不能談呢?以後,這雙邊論壇就沒有再舉行。

確實,在我所從事的地球科學裏,既有區域、甚至地方性的問題,又有全球性的問題。

通常全球性成果着重創造性、理論性,含金量高;地方性成果或者爲前者提供素材、驗證結論,或者爲當地應用所需,對創新的要求比較低。

而這正是當前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科學界的分野:前者輸出“原料”,後者進行“深加工”,但發表的形式都是論文。

幾十年來我們習慣了“原料”輸出,反正評獎升職,講究的是論文數量,“原料”和“深加工”是不分的。

假如我們追求的只是論文數量,那不妨就安心於“原料輸出”,把“全球問題”、“大問題”留給發達國家。

然而要做創新型科學,就不能只是輸出原料。

假如能夠通過深加工提出創新觀點,就可能形成自己的學派。

科學創新要求有文化基礎,青藏高原兩邊的東亞文化和歐洲文化,正是當今世界多種文化中的兩大主流。

現代科學產生在歐洲,佔據着自然科學界的主導地位;而東亞文化的主體在中國,一旦也能成爲科學創新的基地,也必然會產生出自己的學派。

在各門基礎學科中,地球科學是最具有地區性的,從而爲學派的產生提供了特殊條件。

人類認識世界都是從自己身邊開始,地球科學產生在歐洲,不可避免地染有“歐洲中心論“的色彩,總是偏向於用歐洲發現的規律解釋全球,而我們自己也長期以來習慣於奉歐洲爲圭臬,與之不同的都算“例外”。

拿我自己從事的海洋地質專業來說,英國和美國之間的北大西洋,就被認爲是海洋的標準。

海洋如何產生是海洋地質頭號的大問題,北大西洋海盆的張裂過程,就成爲全球海洋盆地形成的榜樣。世界上也只有北大西洋的研究最爲深入,於是大家都相信這就是真理,但這種情況是可以變的。

探索海洋盆地的形成,最直接的辦法是在深海海底打鑽井。

最近幾年,在南海三四千米的深海底,大洋鑽探計劃用六個多月打了12個站位的深井,取上來300多米海盆張裂時的岩漿岩,使得南海成爲世界上深部研究最好的邊緣海之一。

可是其研究結果,卻挑戰了傳統的認識:南海是西太平洋板塊俯衝帶的盆地,它的張裂機制和大西洋模型有着根本區別,南海不是個“小大西洋”。

這次發現揭示了西太平洋和北大西洋的不同,從而爲形成新的觀點準備了條件。

如果中國的學術界能夠抓住這類自然條件的特色進行深入研究,將新發現提升到理論高度,經過努力就有可能出現自己的學派。

四十年前李約瑟問道:“爲什麼科學革命沒有在中國發生”,這話至今值得回味。

仔細分析起來,中國的古文化裏確實含有不利於科學創新的成分,歷史大浪淘沙的結果,現在中國在世界基礎科學的舞臺上處於被動地位。

面對現實,當發現與前人所說不同時就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削足適履”,儘量去湊乎原有的模式;一種是根據新的發現,去完善、甚至去糾正前人的模式。後一類的成果當然不容易發表,因爲評審人一般都不喜歡反對派。

因此,還需要由管理層面出手,採取措施鼓勵新觀點、甚至新學派的出現。

至於科學家個人,兩百年來我們對西洋文明的態度經常搖擺,不是崇洋媚外,就是仇洋排外。這兩者的根源其實都是對“外”並不瞭解,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平起平坐,既不尾隨緊跟,也不夜郎自大。

別的學科我不敢說,中國的海洋地質起步很晚,離國際引領層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只有放眼全球、起步足下,瞄準突破口、腳踏實地前進,才能實現中國夢、建立中國學派,決不要將標新立異與科學發展相混淆。

這方面我國是有過教訓的。

改革開放初期,當國際上正在建立“板塊學說”的時候,國內卻關起門來,鼓吹“大地構造學派”的“百家爭鳴”。

這類現象今天當然不可能出現,但是當前國內評價系統貶值,“國際領先”的標籤隨意亂貼,還真要當心不要讓歷史重演。

總之,華夏振興既要有硬實力,又要有軟實力。創造性文化是軟實力的精髓,而在當代世界上,基礎科學研究就是創新性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我們相信:在科學上只有建設獨立發展能力,形成自己的學派,纔會真正確立國際競爭力;在文化上只有將民族傳統與先進科技相結合,而不單是重複先哲古訓,才能在國際文化競爭中贏得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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