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8年4月23日至29日,我應邀參加了由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藝術與考古博物館和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聯合主辦的“歷史·自然·蹤跡——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活動,在爲期七天的考察研學過程中,隨國內外精研碑刻的諸多專家學者訪查稽古、問學請教,行程中不敢懈怠,秉筆隨錄,力求詳實,最終整理完成這篇考察筆記,今公諸於衆,以期與各位書法愛好者交流探討。我從陳侃理兄所談的話題切入,談到秦始皇刻石和漢代《乙瑛碑》《史晨碑》等都是研究古代詔書制度的重要文獻,尤其是“史晨前後碑”這一定名的歷史性錯誤,對整個《史晨碑》的文本理解造成障礙,反應出古代交通條件下古人對碑刻實體考察的缺失,也說明當今學者訪碑的重要性。

天涯問碑

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

考 察 日 志

2018年4月23日至29日,我應邀參加了由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藝術與考古博物館和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聯合主辦的“歷史·自然·蹤跡——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活動,在爲期七天的考察研學過程中,隨國內外精研碑刻的諸多專家學者訪查稽古、問學請教,行程中不敢懈怠,秉筆隨錄,力求詳實,最終整理完成這篇考察筆記,今公諸於衆,以期與各位書法愛好者交流探討。

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

2018年4月23-4月29日

▲ 工作坊學者在洪頂山合影

前排左起:賴非、劉濤、華人德、白謙慎、Patrizia Piacentini、沈睿文、陳根遠、仲威、陳麥青、林霄。

後排左起:繆哲、劉鵬、蔡春旭、陳文波、俞豐、陳碩、王珅、秦明、薛龍春、盧芳玉、陳侃理、方玲琅、何碧琪、張璐、祝帥、孫曉林。

主 辦 方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

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

本次工作坊的參與學者

請向上滑動閱讀

排名不分先後

賴非:山東石刻藝術博物館

華人德:蘇州大學藝術學院

劉濤:中央美院人文學院

孫曉林: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

林霄:近墨堂基金會

Patrizia Piacentini:米蘭大學

秦明: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碑帖組

盧芳玉:國家圖書館古籍館金石組

陳麥青:復旦大學出版社

仲威:上海圖書館

陳根遠:西安碑林博物館

劉鵬:北京匡時拍賣公司

俞豐:獨立學者

何碧琪: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沈睿文:北京大學考古與文博學院

陳侃理:北京大學歷史系

祝帥: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白謙慎: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

繆哲: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

樓可程: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

王珅: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

張璐: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博物館

方玲琅:西泠印社集團

林梢青:浙江日報報業集團

薛龍春: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

陳碩: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蔡春旭: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陳文波:獨立學者

進入正文前先作一個小小聲明:本日誌爲作者的個人記錄,文中若有表述失實,或未準確傳達有關發言者的本意,蓋由筆者負責;文中圖片絕大部分爲作者隨行拍攝,少量採自考察羣內師友交流照片,未加註明,敬請諒解。

研討會

第七天

2018年4月29日

今天的主題是閉門研討,沒有行程安排,在賓館內四樓召開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學術交流會議。

研 討 會

研討會由薛龍春先生主持,他先談了幾個關鍵詞:

一是“歷史”,銘石體與紙面書寫因場合不同有書體的差異,經過刊刻之後的碑刻,抽取了書寫的過程,刻工改動了用筆的趣味,其過程到底如何?

二是“自然”,紀功碑、墓碑、摩崖石刻大多曝露於大自然中,風化、剝蝕或是水流沖刷,造成所謂的金石氣,後世臨寫所刻意表現的蒼茫、殘破與稚拙感,哪個才應該是我們更加重視的對象?

三是“蹤跡”,清代黃易、孫星衍等金石學者與書家的訪碑蹤跡,都是碑刻研究中有價值的衍生議題。

隨後是主題發言,上午安排六位,第一位是賴非先生。賴老師本來準備了講稿,臨時決定脫稿聊聊他所瞭解的山東老一輩拓商的祕密:

我準備說的算不上學術,只是一些背後的祕聞。1983年開始我做雲峯刻石的調查研究,接觸到當地的一些老拓片商,慢慢從他們口中套出一些祕密。有個雲峯山拓商叫劉振聲(音),以賣拓片爲生。開始他對我很防範,有一次他生病,我買了點蘋果去看他,他感動了,說了一些他們做拓片的內幕:第一,他們一切就是爲了掙錢,把一塊石頭拓成兩張分開賣,是常用的辦法。比如你先買了半張,後來知道還有半張,就要掏更多的錢跟他買,他是放餌釣魚,引你上鉤。第二,用磚刻補字、砸碑,這種事他們常幹。比如《鄭文公下碑》42行“作頌曰”的“頌”字,“頁”部最上一橫泐損了,他們就用水泥做出來,但其實這一筆是刻在石棱上,是斜的,他們做出來是平的。

所以說雲峯刻石要完全搞清楚極其難,《泰山經石峪》就更麻煩了。岱廟展出的泰山老照片中有做拓片的圖像,可以看出當時條件非常簡陋,他們現場往往只拓字口,回去再找塊石頭補周圍的墨,所以有種像雙鉤的拓片,反而是真的。還有一種手法,把老拓本墊在下面,用鉛筆勾出輪廓,再用小拓包僞造。這些都還算有依據的,更糟糕的是隨意發揮,這類問題確實需要認真分辨。

總之,這是一個隱祕的行當,他們以此牟利,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們作爲研究者,利用傳世的拓片務必要謹慎。

第二位發言者是華人德先生,談孔子見老子等有關漢畫像的問題:

神話傳說或者歷史故事中,孔子見老子、周公輔成王等,都是最常見的主題。

《史記》記載孔子見老子時,帶了一個車伕,但是我們看到的圖像中都有一個小孩,就是傳說中的項橐,幾乎每個畫像中都這樣。老子拄着柺杖,項橐拿着風車,孔子手執大雁。這個大雁的鳥頭,嘴是尖的,畫上特別強調這種尖嘴,可以確定,這個鳥是太陽的象徵,應該是表示項橐與孔子關於太陽遠近問難的傳說。自然界只有烏鴉是全黑的,古人根據對太陽的觀察,認爲烏鴉是日精。(月亮中則是蟾蜍和白兔,月初升時表面像蟾蜍的皮。)郭沫若說烏鴉代表黑暗,太陽代表光明,我不同意。

我當年在農村時,給郭沫若寫了信與他討論這個問題,但沒有迴音。后羿射日,太陽中有個雀,雀可能象徵爵位,類似的比如鹿代表“祿”、魚代表“餘”等。徐州畫像中有《庖廚圖》,大鳥也象徵太陽。漢代人認爲烏鴉是孝鳥,《車馬出行圖》中有很多鳥,同樣代表日。孔子見老子在史學上不是真實的,如果畫像石足夠大的話,孔子背後還會有衆多弟子,說明這些都是裝飾,不能穿鑿爲史實。

華人德老師還提到,北齊刻經護法之說恐難成立,當時摩崖刻經可能是宗派問題,佛教宗派在當時有勢力的分支。

第三位發言者是米蘭大學的埃及學教授Patrizia Piacentini女士,由繆哲先生翻譯。她談到埃及也有墓碑、廟碑、記功碑、界碑等,展示了不少圖片。

第四位發言者仲威先生,主題是《上海圖書館藏山東名碑名拓欣賞與思考》。他將自己的發現,大都歸結爲“現象與思考”,其實是提出了許多堪稱經典的推論,揭祕揚真,振聾發聵:

我們欣賞早期的拓片,就像看一個人二三十歲時年輕的樣子,現在來訪碑看到實物,就像看到八十歲的真人了。古代碑刻,有些是金枝玉葉,有些是草根,摩崖等刻石就是草根。我認爲大型的摩崖石刻,有朦朧美和殘缺美,應該用大拓包拓,才能表現出這兩種美,用小拓包拓得太過清晰,反而損害了這種美。

我們今天可以訪碑,爲何沒有訪帖呢?因爲帖是不排斥翻刻的。尊碑和尊帖的問題,是因爲帖的經典模糊了,所以大家才尊碑;當下印刷條件這麼好,就應該反過來尊帖了。

最近對於拓本碑帖的時代,我有兩點思考:紙墨鑑定存在很大的主觀片面性;考據鑑定才具有無法比擬的客觀公正性。雖然宋代趙明誠的《金石錄》裏提到過漢碑,但依當時的風氣,他可能主要是將漢碑作爲文獻著錄的;現實卻是,根據我所接觸的上圖所藏拓本,恐怕傳世漢碑早期拓本的上限基本是明代,而明代拓本又集中在明末清初,僅《西嶽華山廟碑》是一個有待研究的特例。而且漢碑早期很少拓整幅的,都是剪裱本;從面貌上看,越是拓得爛的反而越是早期的。傳世宋拓就基本只有唐碑和宋代法帖,所以說金石學的普及,或稱拓片的鼎盛期,應該是在同光以後,而不是我們過去泛泛而談的乾嘉時期;摩崖的傳拓時間更晚,幾乎超出了我們的認知;墓誌更因古人忌諱等原因,傳拓僅見數品。

再說題跋,現存碑帖題跋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嘉道以後人所爲,尤以同光時期爲盛。光緒時期的收藏者,看到一百年前的乾隆拓本就稱“宋拓”,看到五十年前的道光拓本,就樂此不疲地題跋;反觀當下,我們看到一百年前的清末民初拓本,卻視爲雞肋和普通品,這很有趣。

總之,傳世善本碑帖,最高級別的主要有三種:宋拓唐碑、宋拓法帖和明拓漢碑。我們今天看到的宋代拓片,拓出來就是這個效果;而我們現在的拓片,即使再放八百年也不會形成我們今天看到宋拓的樣子,這不是時間問題,是拓制的差異。

第五位發言者陳侃理先生,主題是《山東兩漢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從遊隨想》:

我事先沒有準備,作爲一個秦漢魏晉史的研究者,只能談一些臨時的感想:

第一,關於石刻中時間的記錄。曲阜的《北陛石》紀年爲“魯六年九月所造北陛”,《五鳳刻石》紀年爲“五鳳二年魯卅四年六月四日成”,前者單用魯國紀年,後者將漢朝紀年與本國紀年並行,兩者相差不到百年,紀年方式已有明顯變化。後來,諸侯國的紀年逐漸被取消,關於這些現象,我曾撰文說明與漢武帝太初元年改歷的迅速推行有關。再說紀日的方式,從《漢三老碑》看,祖父母忌日僅存干支日期,父母忌日則詳載年月併兼用序數干支紀日,從略到詳,民間主流的紀日法在兩漢之際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折射出時間秩序和觀念的變遷,這是文化史中很值得關注的一個問題。

第二,石刻功能的變化。比如岱廟的《大金重修東嶽廟之碑》,高達六米多,我們站在碑下仰視,無論如何認真看,都難以看清通讀碑文。所以我想,這種碑的設計,更注重形制的巍峨壯麗,有學者曾經對唐代碑刻的景觀性和文本性的關係作過討論。從漢代《乙瑛碑》的明確可讀到北宋敕書碑的放大復刻形式,這些變化是如何發生的?

第三,關於石刻圖文複製技術的思考。我國傳統的墨拓技術,會對石刻造成不可逆轉的污損,隨着現代照相和三維掃描技術的出現,相信不久的將來,石刻文物都可以採用這類更科學的方式複製、呈現和傳播。

第六位發言者秦明先生,主題是《黃易〈岱麓訪碑圖〉的再認識》。據說爲了準備這個發言ppt,秦明兄昨夜忙到凌晨三點才睡,整個發言的過程展示了一百多張圖片,在二十分鐘內迅速翻過,我沒有作錄音,甚至連拍照都來不及,只能望洋興嘆,留待將來主事者整理出文本再認真學習。

大體的印象是,秦明兄對黃易系列《訪碑圖》作了圖本和地理結合的極爲詳盡的考察,總結出:《岱麓訪碑圖》是黃易山東訪碑的補充,是河南訪碑的呼應,是對山東摩崖刻石的一次發佈,也是其《訪碑圖》系列的收官之作,豐富拓展了“碑”的內涵外延,樹立了金石學的新座標,也奠定了後世碑學研究的基礎。

六位發言,中間只休息了十數分鐘,我邊聽邊理解,並儘可能用手機備忘錄快速記錄,絲毫不敢懈怠,還是感覺難以迅速消化。中午仍在全聚德簡餐,白謙慎老師等甚覺辛苦,似乎連飯都沒有喫,直接回房休息了,可見這樣的研討,無論對精神還是體力,都是一種極大的考驗。

下午二時開始集體討論,發言比較隨機和輕鬆,雖然每位與會者都作了發言,但我無法作詳細的回憶,只能略記一二:

白謙慎老師近年一直在做吳大澂的研究,他大略談到所見的資料,晚清時《淳化閣帖》的價格是八千兩,而碑中最貴的則是《西嶽華山廟碑》。清代文人開始集資訪碑拓,是掃蕩式的、包乾式的,文人們劃分區域,竭澤而漁,互相交換,以拓養拓,同光以後拓片收藏的風氣已經普及到一般的小官吏,可見其風氣之盛,這可能與當時交通發達、人口密集有關。

盧芳玉老師說,當代對摩崖碑刻的捶拓,與機構的收藏也不能脫離關係,這無形中對碑刻原石有所損害,從理性的角度出發,甚至希望國家博物館不要再收藏當代拓本,相當於沒有市場就沒有傷害。

我從陳侃理兄所談的話題切入,談到秦始皇刻石和漢代《乙瑛碑》《史晨碑》等都是研究古代詔書制度的重要文獻,尤其是“史晨前後碑”這一定名的歷史性錯誤,對整個《史晨碑》的文本理解造成障礙,反應出古代交通條件下古人對碑刻實體考察的缺失,也說明當今學者訪碑的重要性。另外我還略談了碑刻形制研究方面的一些看法,比如對“碣”的專題研究、對歷代碑刻形制細緻完整的梳理等,都似乎還缺乏嚴謹系統的論述。

白謙慎老師的最後總結,則談了“工作坊”這種研學方式的緣起,他說過去研討會的形式有得有失,也已經使人有了一種疲勞感,我們學者也不是寫論文的機器。工作坊的形式,就是希望把各方面專長的學者集合起來,以比較輕鬆的方式,參觀遊學,交流研討,互相擊發學術靈感。爲了本次活動,張璐、薛龍春等人先前多次開會研究,細緻安排,作了巨大的貢獻,林梢青記者還將利用新媒體作詳細的報道,對大家的辛勤付出,深表感謝。

散會後,諸師友執手惜別,互道珍重。我回房後,仲威兄即相約同往參加賴非老師等人的小宴,與山東金石學者修廣利、原旭東、王子東,以及與會的陳麥青、秦明、盧芳玉等人同至老街的一座金石小館。這時已是夕陽灑檐,榴花初綻,晚風和煦,潛泉紛湧,泉城的景緻此刻我纔有暇作一番清賞,今夜也終於可以略逞薄醉,享此良宵。

小飲後留書作念,賴非老師笑說:“我們搞考古的,挖墳掘墓臭烘烘,最不受歡迎,所以我要學寫字,把自己變成受歡迎的人。”此時陳麥青已快醉淘淘,仲威兄酒娛技癢,隸書數幅,我請賴非老師題了齋名“忘荃精舍”,其中當屬秦明兄請賴老師所寫橫幅最有意味,其書曰:“重走黃易路,再上尖崗山。小松訪碑今又見,時過境遷。”

天涯訪碑,

不負江山,

其情其味,

豈不在茲?

(備註: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平臺立場。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 者

俞 豐,1972年生,上海市人。現任職於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兼任華東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書法專業碩士研究生《金石學·經典碑帖導讀》課程特聘教師、《書法》雜誌特約審讀。現爲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理事、上海文史館工美社特聘研究員、上海詩詞學會會員等。

感謝您的打賞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