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惲南田的這件作品,吳湖帆極爲看重,在一個星期後又在日記中寫道:“又爲惲南田《茂林石壁圖》題‘天下第一惲南田畫’八大字於首。以下是本月所交遊的朋友名單:潘子義、彭恭甫、鄒百耐、陳子清、吳初詩、陸雲伯、梁衆異、黃公渚、袁帥南、李桂芳、張大千、程雲岑、謝玉岑、劉定之、盛秉筠、葉遐庵、褚禮堂、徐彥若、宗子戴、鄧孝先、夏劍丞、姚虞琴、何亞農、陳淮生、陳巨來、龐虛齋、江小鶼、吳璧城、蔣榖孫、陳小蝶、徐竹蓀、朱鏡波、張善子、馮超然、穆藕初、張亞庸和謝繩祖。

一個文人畫家的日常生活一個文人畫家的日常生活

一個文人畫家的日常生活

——吳湖帆1933年元月的日記

文/範景中

吳湖帆先生是二十世紀傑出的畫家、書法家、收藏家和詩人。他生活在中國社會和中國畫壇發生劇變的時代,但卻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舊式文人的特徵,不論是在繪畫上,還是在生活上,如果不是抗日戰爭和五十年代的政治風暴震動過他的心靈的話,那麼外面的疾風驟雨都好像與他無關。就此而言,他堪稱是一個保守派的典型。

這種人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排除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繪畫史之外,過去,我們所關注更多的往往是那些在變革中叱吒風雲的人物,或是在傳統的基礎上極力創新的人物,對於像吳湖帆這樣的保守派或者說國粹派即使述及,也大都強調了他們創新的一面,而他們本人是否真心情願地接受這種讚美,則還是一個疑問。

一個文人畫家的日常生活

《醜簃日記》書影

本文的目的是想從吳湖帆的日記中抽出一些日常生活的片斷,來說明在三十年代一個著名畫家及其友人的日常生活情況,以便增進我們對中國畫史的一些重要方面的理解,這些方面包括文人畫家的生活方式,他們接受和延續傳統的方式,他們作爲詩人、書法家、畫家、鑑定家、收藏家等等的活動方式。

因此本文所用的材料是非常具體也較爲細碎的,然而本文的假設卻是帶有主觀性的,那就是把吳湖帆當作一個文人畫畫家來處理,儘管用準文人畫畫家來稱呼他或許更爲恰當。當然,這樣來看待他的身份也僅僅限於上個世紀50年代之前。本文所用的材料選自吳湖帆1933年元月的日記,爲了說明問題,有時也旁涉出去。但始終是以這一個月的活動爲中心的。所引用的材料均錄自稿本,其時吳湖帆將屆不惑之年。

下面我們將討論他這一個月的日記,爲了行文的方便,先看他第一天日記中的幾句話:“一年來未有盛況,不料報傳日軍據山海關,秦皇島又告危急。”這是他本月日記中僅有的幾句關於時局的話,引在這裏,作爲背景的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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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與潘靜淑合照

1933年元月的日記除14日未記、2日和5日分別簡單地寫上一句“往大姊處賀年”和“供祖先禮拜”之外,其餘二十多天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和朋友交往。即使是第一天拜祖先、賀年的日子,所來往的朋友也有10位之多。以下是本月所交遊的朋友名單:潘子義、彭恭甫、鄒百耐、陳子清、吳初詩、陸雲伯、梁衆異、黃公渚、袁帥南、李桂芳、張大千、程雲岑、謝玉岑、劉定之、盛秉筠、葉遐庵、褚禮堂、徐彥若、宗子戴、鄧孝先、夏劍丞、姚虞琴、何亞農、陳淮生、陳巨來、龐虛齋、江小鶼、吳璧城、蔣榖孫、陳小蝶、徐竹蓀、朱鏡波、張善子、馮超然、穆藕初、張亞庸和謝繩祖。

這些人中,有大名鼎鼎的收藏家和大名鼎鼎的詩人。有篆刻巨匠陳巨來,有刻竹名家盛秉筠,有裝裱高手劉定之。吳湖帆本人的活動以及與朋友的交往活動,現據日記所載分述如下。

一、作畫、臨畫

3日:“晚在恭甫處宴。大千、亞農合作仿石濤畫,大千畫水仙及瓶座,亞農畫松,玉岑畫梅,子清畫柏,恭甫畫竹,餘畫蘭及瓶。”

4日:“在恭甫處爲百耐畫梅扇面,又爲佩芬畫梅扇面。”13日:“作畫冊一葉,爲幹濟。”

15日:“假大千董香光仿荊關山水,臨一角。”互借名畫,以爲臨摹,是吳湖帆和朋友們交往中常事,這也是他們學習繪畫和鑑定的主要途徑之一。甚至宋畫、宋刻本的古書也在出借之例。事隔半個世紀之後,這在我們聽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匪夷所思。當然,借畫也有分人的時候,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滿足自己的要求的。例如本月30日所記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江小鶼來,賞識文衡山《石壁飛虹圖》,欲假臨。餘以彼尚未完全入門,未與,彼頗懊惱。然小鶼畫出筆不俗,能真用功數月即好,惜聰明易誤,不肯着力也。近年小鶼於國畫頗孟晉,究竟關於氣種,不致弄僵,性情亦極和。餘所不甚滿意者,只其對夫人無調度,反以一蕩婦爲活寶,百勸不解,此其大病,好友中否之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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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石壁飛虹圖》(局部)

16日:“爲徐悲鴻畫夏圭小幅。”

17日:“爲禮南畫《仿唐六如秋林飛瀑》條幅,此畫頗自得意也。”

21日:“晚間學董香光《仿高房山秋林煙巒圖軸》。”

27日:“下午臨楊龍友手卷遣時。”

28日:“歸後訪朱鏡波,爲之補完小卷。此卷餘五六年所畫未竟者也。”

這個月正是冬日的嚴寒季節,就像12日、13日、18日和27日的日記中所說的那樣:“大雪”、“風雪交加”、“天奇寒”,因此,日記中出現的臨畫記載並不是很多,現據下月的日記再補一則,以見在吳湖帆的生活中臨畫對繪畫和鑑賞的重要性。

2月13日:“臨惲南田《茂林石壁圖》,此爲餘所見惲畫第一品,筆墨恣放,睥睨一世,洵爲奇蹟。去年餘得於泗州楊氏者,旋爲蔣榖孫激賞易去,至今惜之,乃重假歸臨一本,聊存梗概而已。惲畫傳世多纖弱,當時謂見石谷甘自退讓,此語竊有疑焉。惲之爲何等瀟灑曠達,豈其畫如弱女子哉!今獲此圖,始信惲畫之真面,其纖弱一種蓋皆贗鼎耳。此畫歸蔣氏後不一月,復於津上得爲石谷父子作小卷二,亦絕品也。餘自雲於惲畫所鑑不失,未知世間巨眼肯餘言否”。惲南田的這件作品,吳湖帆極爲看重,在一個星期後又在日記中寫道:“又爲惲南田《茂林石壁圖》題‘天下第一惲南田畫’八大字於首。此真南田傑作,就餘所見真跡,此山水論,七八軸、四五卷、五六冊,皆不逮雲。昔爲餘物,去年舉以易米,歸榖孫矣。”(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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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收藏來源一覽

二、品題

16日:“陳巨來攜褚禮堂處所題《李靖碑》來。”這是吳湖帆請碑帖鑑定名家褚德彝所跋的兩碑之一,另一件《姜遐碑》已於13日冒雪取回。

17日:“假兩峯《鬼趣圖》卷歸,大千屬題。”

25日:“題《鳳笙明月圖卷》,張元春爲王瞻美畫也,後有弇州昆仲及王文肅、戚少保題。戚氏書絕佳,外間從未見過,並刻本亦無之,真寶物也。”

有時品題會涉及真假。

26日記:“夜飯後晤穆藕初、張亞庸於超然處。歸後爲陳小蝶題宋仲溫《書譜》卷子、唐六如《竹林七賢圖》卷子。宋捲去年已見過。爲一湘人攜至滬上,鹹目以贗鼎,遂無問津者,至歲暮方爲小蝶購之。今重熟玩此書,頗佳,非僞也。物有顯晦,理或然與。唐卷似不可信。”

有時即使真品也會使品題者無法措手。

23日:“朱鏡波攜趙子云畫五冊索題,千篇一律,無詞可措,真苦事耳,但索者實太無意義矣。”遇到這種情況,品題者很像我們現在的批評家,碰到無話好說的作品,只好東拉西扯。這些畫冊不知最終是否予以品題,在本月30日的日記中只這樣寫道:“朱鏡波來,取趙子云畫冊去。子云畫太無根柢,使題者亦無從措辭,索題五冊,未免太饞也,其實彼直不知動筆之甘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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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題簽《梅花喜神譜》

三、聚會

結社聚會,是閒暇文人主動要求所過的有約束的生活方式之一,似乎在這種約束中,他們的價值得到了體現。

6日:“博山來作正社畫會,與者博山、恭甫、子清、詩初、樂卿、梅邨及餘七人。擬加入書家,如王栩緣、鄧孝先、吳瞿安、張紫東、潘子義、鄒百耐、葉譽虎。須分頭接洽。”

9日:“消寒畫會第二集,假美術欣賞社,因胃病未去。”

19日:“晚在江小鶼處作消寒第三集畫會。”

29日:“今晚爲消寒畫會第四期,在中國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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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鑑藏印

四、娛樂消遣

文人的娛樂,自然是用藝術品去會朋友爲最高雅的韻事,此項已專條寫出。在其它的各種娛樂中,互相宴請已是家常便飯,此處不贅。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它的消閒方式,也見於這一月的日記。

21日:“內子攜大兒及恭甫二官去看電影。”

25日:“諸事罷,聚穆藕初前年所貽雪茄吸半枝而睡。此煙藕初僅贈十枝,據云爲呂宋某人所饋,約每枝值貳元許。餘藏已三年,僅吸三枝,此第四枝也。因甚名貴,故記於此。”注意,本月的25日乃是除夕之日。

27日:“張亞庸來,同至泰康□作樗蒲戲,勝七元歸。……天奇寒,幹雪霏霏。”

28日:“晚間在謝繩祖處夜飯,與藕初、超然骰子戲,勝六元,歸已夜半三時矣。”27、28兩日贏錢,都在日記中體現出來,這說明當時吳先生的確手頭緊迫,就像25日日記中所說的,已到了“幾於無法應付”的程度了,賭博雖也是消遣,但此時恐怕與往常不同。

30日:“晚觀楊小樓《落馬湖》,偕靜淑、歐兒同去。”吳先生很愛看戲,梅蘭芳、周信芳都是他的好友。他是否經常聽古琴,不得而知,但他在其後不久的3月8日的日記中記述過古琴,他寫道:“蘭蓀攜宋周必大題霞庭清韻古琴來,彈一曲,殊佳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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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周鍊霞 墨竹朱蝶

五、理書與校書

這是舊式文人的日常功課之一,即使他鬻畫爲生,也要經常把卷細讀的。

8日:“晚屬小兒等整理亂書,漚社未去。”

10日:“晨起校《籙斐軒詞韻》十葉。”

19日:“晚歸,編董文敏《摹古法帖》十卷目錄。”

此月校書事不多,《籙斐軒詞韻》在四天後由吳夫人潘靜淑校畢,所校之本系舊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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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 南鄉子·合作水村蘆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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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 徵招·念奴嬌二首

六、收藏書畫古董

吳湖帆的收藏,其來源大致分爲這樣幾個方面:一是繼承家藏,這包括潘靜淑從孃家帶來的藏品;一是交換,這包括用自己的藏品和自己的作品去進行交換;一是接受饋贈;當然更主要的是通過閱肆購買。這些來源在他的日記中均有記載,就一個月之內的記錄而言,我們只能略見一斑。

7日:“百耐來,貽餘《鐵網珊瑚》初印本一部。”按《鐵網珊瑚》刻本有趙琦美輯本,有僞訛都穆本,此應是前者。惜不知明刊本抑清刊本,此初印本當爲罕見之物。吳湖帆亦爲藏書大家,就在此前一年,他曾到蔣榖孫處觀宋刻本《草窗韻語》及宋本《公羊疏》、宋本《新定續志》,這些都是密韻樓的至精之品。趙萬里也到他家觀看過宋刻孤本《梅花喜神譜》和《淮海詞》。幾天之後,吳湖帆還和蔣榖孫作了交換,後者以唐伯虎的《騎驢歸興圖》及毛鈔《盤州樂章集》換他的宋板書《道德經》。

8日:“劉定之攜王煙客畫(七十五歲仿子久)來,是吾家舊物,有先尚書公題簽,素值六千,未免太昂,亟錄出題字,備輯入吾家書畫錄中。”劉定之以裝潢著名,其藝絕佳,吳湖帆先生對其人品和技藝均評價很高,因此是吳湖帆家的業務常客。

11日:“午葉譽虎、梁衆異來,同至中國通藝館。見倪鴻寶畫松石軸,絕佳。又先尚書公與陸廉夫合畫軸兩幀,索值貳百四十元,又至交通路一肆,見商荷見祖癸角(?),似與藝海樓顧氏一角同文同式。又見一罍、三爵、一商尊、一康熙美人霽印盒,索值十金。”此則爲逛古董店,但未雲購買與否。

21日:“爲恭甫購得香光仿雲林荊關山水,系六十九歲作,題均不鈐印,墨筆,絕佳,此香光畫中至精妙者也。向爲黃莘田物,張大千兄得自故家者,今恭甫以金冬心畫佛軸又出九百金易之。據大千雲,其師曾髯翁向藏一軸,與此一稿,系贗跡,後售於姚虞琴,曾乞吳昌碩題之。”此爲朋友代購藏品,系從張大千手半買半換而得。龐萊臣曾說:董畫無印者爲最得意之作。吳湖帆不但贊成這種看法而且曾經孫伯淵之介買過董其昌小幅,上有陳繼儒題字,董書二題則俱無鈐印。

23日:“下午訪小蝶,議妥以文伯仁《觀泉詩意圖軸》、新羅《墨花冊》、朱令和冊、仿古十家冊三事壹仟元。令和爲西廬、湘碧門下,畫甚似二王,略小樣耳,頗精,可玩。據題者吳鱗起詩云:當代丹青數二王,那知半出朱生手。則當時令和代作者,今日藏家不知貯護多少也。而令和之名反不傳,並《畫史匯傳》亦失之,可惜可惜。”吳湖帆買畫,不棄名聲不顯的藝術家的佳作,真可謂獨具慧眼。他還在日記中記載過另外二位類似的藝術家:“吳漁山之友金造士,字民譽,嘉定人,其畫法與漁山神似,可亂真。林爾卿處有一六尺山水。惲南田弟子範廷鎮,字趾安,畫法花卉與南田亦能亂真。各書俱不載,無從查考其家世。以年代筆法論,當是南田弟子也。二人俱無名而畫均佳,一吳一惲,皆能神似,可嘆傳名之有幸有不幸也。且吳惲皆無弟子著名,故持記出。”(1937年5月6日)按,金造士見《甌鉢羅室書畫過目考》、範廷鎮見於《清畫家史詩》,但都可歸入被埋沒的藝術家之類。

24日:“購得阮文達爲吳荷屋書聯,絕佳。聯雲:散此湘編,爰還芳札;偶有佳酒,乃撫素琴。句書兩絕,紙(暗花、滿地小壽字)亦潔淨可愛。又沈石田金扇面一張,最老年之作,雖不工細,卻蒼勁有致,且沈畫便面,較唐、仇、文更難得,可喜也。二物賈八十四元,不爲貴,然歲暮澀囊,亦可爲癖好之深亦。囊中僅餘百番度歲,此去其八十四,僅餘十餘羊而已,可笑可笑,可憐可憐。憶賭徒嗜樗蒲,登徒好女色,或亦若是耳。”此則日記寫於除夕前一日,作者之所以窘迫,是因爲兩項主要收入均不佳,一爲畫價因時局的影響而減色,一爲田租所收不夠理想。在無可奈何時,也只好出售或抵押寶物。本年11月有記回蘇州老家辦理租事,附記於此,以供參考。11月15日:“到蘇料理王氏押款,計出舊長田三百卅六畝,一萬六千八百元,還去本利一萬五千八百元,餘一千元收交母親。”

31日:“程雲岑索《大泉五千室畫冊》,貽餘吳泉真拓本,大爲奇貨。據云此泉前後只拓四本,一在羅叔韞,一在方藥雨處,自存一本而已。此其一也,餘所傳送者皆翻本拓出耳。屬畫冊葉,去年重陽已畫,至今方爲設[色]竣事。大泉真拓餘以此畫要挾得之。不然,雲岑終靳而不予也。”

此則記以物易物,也露出了文人狡獪的一面。但這大概是偶而爲之,因對方有些吝嗇的關係。吳先生在5月份的日記中記和張大千互贈藏品的事就極爲大方。

先是5月3日:“大千送餘董文敏潞水冊次所作山水軸,因與餘舊藏《山村清霽》一圖同時所作,尺寸紙色亦均相等。餘頗欣快,但無適當報酬耳。”很快我們就在12日的日記中讀到:“以石濤《清湘感舊圖卷》答大千贈董畫。”這種應酬方式,大概是舊式文人的常規。如果是在今日,恐怕便是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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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西山記遊圖卷》吳湖帆鑑藏題簽

七、觀畫

我們現在看畫,主要是通過展覽會和博物館,如果想看到好畫就尤其如此,而在私家看藏品的機會已成了稀有之事。但在吳湖帆的日記中,這種記錄卻俯拾皆是。

3日:“在亞農處午飯,晤大千、玉岑,觀王覺斯畫一件、書四五件。”

9日:“訪葉遐庵,同至湖社書畫會,俱不佳。在葉處見程芳書卷,甚好,考爲王覺斯兒女親家。”

17日:“觀展覽會。旋訪大千,獲見鄒臣虎書畫各一幀,絕佳。”

19日:“訪龐虛齋,觀漁山古木竹石冊,凡八幀,廉州仿古冊十幀,爲孝翁作,後有梅邨、煙客二題,筆甚懶,恐系當時代筆。又見程孟陽冊八葉,不甚佳。戴文進《春山圖》、仇十州《竹梧高士》,俱精絕。文衡山、休承二幅,不真。訪葉遐庵,觀黃山谷書卷,有吳文定、李西涯兩跋,隔水綾有王覺斯一跋,極佳,惜前半失去耳。”

20日:“晨,吳璧城攜王叔明《松壑秋雲圖卷》(《寶繪錄》之贗作也)、又石田畫扇來,欵雲:水落溪橋出岸高,亂峯殘葉晚蕭騷。獨吟獨步夕陽在,一路秋風吹鬢毛。沈周。絕佳。”

22日:“徐竹蓀攜董邦達小幅,真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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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梧竹書堂圖》(現藏於上海博物館)

23日:“吳璧城來,約餘觀樊樊山家惲南田、戴文節兩畫軸。驅車而往,掃興而歸,皆贗鼎也。畫則尚好,應出高手所摹。”

30日:“大千處觀新羅《白猿圖》,精絕。”

31日:“大千攜示郭河陽《幽谷圖》絹本真跡,筆墨生動,百讀不厭。載入安儀周《墨緣匯觀》中,今在廬山蔡金臺家。”“又見宋元人集冊一本,中高宗、寧宗字二葉絕佳,畫中以《疏柳鴛鴦》及夏圭一幅又無名者一幅爲佳,無名者類似戴文進筆。吳仲圭《漁父圖卷》,仿荊浩本,筆墨極雅,有吳瓘、陸子臨、黃 、釋如璬諸跋,皆元季明初人。去年在龐虛齋丈處見一卷,與此相同,題跋則不同,龐卷精神較佳,但餘則疑之。今見此本,益信龐本非真跡矣。人鹹以畫不及龐氏本,然其秀在骨,雅俗迥異,餘定爲真跡,大千亦以爲然。甚矣,鑑畫之難也。徐幼文《石澗書隱圖》,鄭元佑等跋皆真跡,趙文敏題字及徐幼文畫皆後人造者。此卷昔年爲樊雲門物,餘亦見過,以非真棄之。大千以歸去時晚,遂將卷軸留吾齋,餘得飽看一霄,深幸眼福。”

“深幸眼福”,這是文人畫家的常用語,也是他們對極樂至福的一種表達。這種體驗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都能得到的。那些一心想擺脫傳統的創新者有時會忽視:在一些古老陳舊的絹素或紙卷中竟然會散發出如此令人着迷、令人忘我的一種歷史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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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幽谷圖》(局部),現藏上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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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仿郭熙幽谷圖》(局部),1933年

以上我們幾乎述及了吳湖帆在1933年元月的每一天活動內容,但有一項活動我還是認爲有必要專門列出一節來予以討論,這就是鑑定,儘管它和買畫與觀畫密不可分,並在前面已有不少的引述。這樣做,首先是因爲我手中有一則重要材料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幫助我們理解文人是如何生活在傳統之中,而傳統又是如何充滿生命的關鍵。不瞭解這一點,就很難理解爲什麼到了二十世紀還有些人如此留戀傳統,疾聲反對變革,就可能意識不到一旦我們失去了鑑定的眼光,不是經常去摸摸古畫,尤其是那些堪稱重器的名畫,我們的創作就會失去什麼。一言以蔽之,如果我們體會不到古人所謂的“眼福”,我們就很難理解二十世紀中國繪畫史的另一個世界。而在半個世紀以前,那個世界卻是由一批所謂的精英組成的。

下面就讓我引述手中的這則重要材料,它出自29日的日記:

“張大千來,談論觀古畫海上幾無可談之人,收藏家之眼光以名之大小爲標準,一畫以題跋之多寡、著錄之家數爲斷,往往重紙輕絹,畫之好壞不論也;骨董夥之眼光以紙本之潔白、名字之時否爲標準,畫之有意義無意義不懂也;書畫家之眼光以合己意爲標準,附合買畫者以耳熟否聞爲標準,此畫之有無價值不識也。略記評語於後:

龐虛齋 有經驗,乏學識,自信莫當。

葉遐庵 膠柱鼓瑟,於畫理不甚明瞭,完全以理想式鑑別耳。

趙叔孺 黏膩而質實,無推測判別。

王栩緣 太拘疑。

馮超然、宣古愚 偏見自信,強辭奪理,有時精能皆到。

何亞農 靈敏,乏真力。

蔣榖孫 大處有膽量,小處無真判斷力。

夏吷庵 直學者之見,無鑑別經驗。

潘博山 有學識,略少經驗。

黃公渚 少經驗,且自信。[按:此條爲作者圈去。]

林爾卿 膽小無主張,有時有特見。朱鏡波亦如此,魄力較林更小,主意更無矣。

袁珏生 一味誇大,刻而不精。

吳子深 誇大無學識,好弄顛倒。

彭恭甫 嫩極。陳子清、張榖年亦如此。

褚松窗 深於世故,不落邊際,旁人聞之,真僞莫明。

陳小蝶 能而不精,有意識,少經驗。

徐小圃 好大不懂。

徐竹蓀 穩練,大膽小。

郭和庭 拘膩。郭企庭乏主見,懦極。

徐俊卿 精而不辣。

高野侯 雜而不精。杭人喜誇。

孫伯繩 浮躁,全無意識。[按:此條爲作者圈去。]

吳仲熊 非大器,只懂得顧鶴逸、陸廉夫而已。白堅亦如此。

陳渭泉 無識自信。[按:此條爲作者圈去。]

孫、陳、白皆不足道,圈去。

江紫誠 極有經驗,所差自己不能畫。

餘如孫件淵輩皆小有經驗,太缺學識。周湘雲等直憑耳食,僅爲自豪,一些不懂好歹耳。王伯元較周聰明,然亦不懂,更無主見。”

從這則日記的行文看,似是張大千評語的記錄。但我懷疑,它是否系張、吳二家意見的合成。因爲在吳湖帆日記中有可以印證以上一些評語的段落。

先看吳湖帆的密友,大名鼎鼎的葉遐庵。

2月2日:“程雲岑、葉遐庵來,長談。遐庵見郭熙《幽谷圖》,不以爲然,因□金□舊藏無妙品,此成見也。”

再看大名鼎鼎的收藏家龐虛齋。

2月4日:“今與竹蓀談前年龐虛齋欲購王叔明《樂志圖卷》,被顧西津阻罷。《樂志圖》畫甚板滯,非真跡也,但題者如王百榖、程穆倩等皆真跡。虛齋但知題跋,不明畫理,於此可見。”

10月26日:“訪龐虛齋,獲見南田絹本大冊,……又見石田《馬嵬八景》大冊,有姚雲東題字,非真跡也。虛翁樂此數十年,於石田仍不能深刻,故舊作僞品往往欣受之。”

再看另一位大藏家蔣榖孫。

4月29日:“蔣榖孫攜來蘇東坡書《滿庭芳》詞卷一段,福山王氏家藏。榖孫欲購之,餘以爲非真跡,力勸勿購,不知肯聽餘言否。”

再看另一位大畫家馮超然。

4月1日:“晚榖孫約至會賓樓飯。榖孫屬題董文敏榜書‘君明臣良國之福,父慈子孝家之福(肥字之誤)’十四大字卷,餘制《散餘霞》詞雲……馮超然見此卷大字,認爲不真,冤哉![眉注]超然鑑別尚不差,而對於董香光書畫完全背道不識,奇極。”

下面是另外兩位小藏家,先看孫伯繩。

3月19日:“程聽淵交來石濤畫卷,託王栩丈題字者。孫伯繩來觀畫,此君實一些不懂也。”

再看彭恭甫。

5月12日:“恭甫來申,餘爲代購潘王合壁《煙雲閣圖》,極佳。”

恭甫藏畫,吳湖帆已爲之代購多次,正因其嫩也。

以上這些片斷的記述,我們不妨把他們和名單中相關人物的評語加以並觀比照,不難發現,它們正是一些很好的註腳。下面是對海上藏家的籠統看法。

4月14日:“訪葉遐庵,未值。歸爲榖孫題董香光臨率更正楷《千文》卷,此卷董書中無上之品,而海上自鳴鑑家者數人鹹不識,曰僞本也,抑何可笑。噫,書畫之難鑑如此耶!”

以上均爲同一年所記,在此之前亦有類似的看法。

1931年5月14日:“下午劉定之攜來徐澗上仿吳仲圭軸,筆墨生動,與王煙客彷彿,與普通落滯相者不同。定之雲徐畫市價高下以印章多寡爲別,可笑也。此畫有七印之多,驗之果然。但澗上翁喜蓋印可證也。一輩妄人居然以此爲別,不問畫筆好歹,真是怪事。若近日海上諸大收藏家津津樂道印章多寡,自誇鑑別之精,問以如何好處,古書古畫何以可貴,皆瞠目不能語,皆憑得價之貴賤爲標準,直可玩鈔票爲愈耳。大腹賈好談風雅,其實目不識丁,何足以語書畫妙處。”

這些是就海上收藏鑑定的整個氣氛而發的感慨。我想如果請吳先生開列具體的名單,大概和上面所引證的那串名字也不會相差多遠。

在那串貶多於褒的名單中,也許有一位是值得注意的,這就是潘博山先生。評語說他,“有學識,略少經驗”,這因爲其時他還未滿三十歲。我們知道,儘管吳湖帆的主要收藏是字畫,但他對碑帖卻極爲重視,從他的堂號和他對兒子的命名,就不難看出他的這種傾向。而這一方面正是潘博山的獨到之處。

我們先看5月31日的日記:

“榖孫來,爲餘購得宋拓《九成宮》,櫛風沐雨之櫛字猶完好未損,可寶也。前後有乾隆御覽之寶六字腰圓印、懋勤殿鑑賞印,價易毛詩一部。近日商市凋敝,碑帖一門玩者又極少,故價值較前十年僅及四分之一,較前卅年僅折半耳,可嘆可嘆。想乾嘉時翁覃溪、王夢樓等遇此亦需百金也。”

這是對當時碑帖收藏的整體氣氛的概述。

一個文人畫家的日常生活

《燭奸路手稿》1935年吳湖帆應倫敦國際藝術展覽會之約,檢閱故宮博物院所藏書畫的鑑定記錄

再看6月11日的日記:

“閱王着模本宋拓閣帖,存五冊,三、五、六、七、十;眉公藏本。墨色甚佳,每本有眉公自題及香光祕記小印。後有周亮工、莊冋生、潘亦雋等跋,行款中有刻工名字王着模三字,在帖前標題下,確與他本不同。精神奕奕,頗可寶玩,但紙墨絕無少損爲異,且無銀錠痕跡。據眉公跋爲未裂時所拓,餘終疑其非木本也。帖學淺陋,不敢謬斷。又見武氏畫象題字拓本,中有小馬一頁,爲自來畫象題字中所未見,據云爲黃小松攜去琢研,但潘博山所藏黃小松手拓滿校本自無此拓,則琢研之說亦自破矣。又武氏石闕題名一冊,亦黃氏物,後歸川沙沈氏,有外祖題字,今皆歸博山矣。”

此處提到潘博山所收的閣帖在一個月以後再次詳記。

7月23日: “得潘博山來信,雲新得《淳化帖》五冊,第三、五、六、七、十卷,並董文敏臨閣帖十冊,即從此本所出,帖首每冊有王着模欵,凡與覆本異處皆有香光印記、眉公印記,每冊之後眉公題字,另有莊冋生、周元亮二跋分題於二冊後頁,末冊有潘三松題,帖中有明人硃筆校字。沈仲複製軍鰈硯廬舊藏,後歸揚州某氏,記得某氏失火,去其半,歸天上矣,爲之可惜不置,不知世間尚有此祖刻完璧否。帖中善處較覆本甚多,行間往往存刻工姓名,第五卷(是否第五卷已忘)某帖有添注十餘字,凡覆本俱已排擠入行,惟此本猶填注在旁,足證爲祖本無疑。又董氏臨本屢雲眉公藏本之佳,此帖每本後有眉公題,可證豐氏所激賞者即此帖也。墨色黑而勻靜,於朱時氈蠟工藝大有研究價值。餘三年前曾見蔣榖孫藏有三冊,孫退谷舊物,遜此遠甚,今知蔣氏本亦出明刻,猶非祖本。乃肅府初刻者,明時已毀,重刻之。故世亦不多覯,退谷收得賜畢文簡本上之宋人題字三則,分裝於後,故多爲之惑過。今觀此帖,始恍然悟真宋本精神非凡本所及也。博山以六千餘金得之,亦足自豪,近世講求帖學者絕無其人,博山當可爲發一線曙光矣。”

稱博山爲一線曙光,這的確是最高的讚詞,可惜,天不使其永年,未及不惑便與世長辭了。下面再以蔣榖孫和吳湖帆本人所藏的拓本《七姬權厝志》爲例,以便從另一個角度來幫助我們探查一下吳湖帆所希望的一線曙光。

2月14日:“榖孫攜示《七姬權厝志》,有翁覃溪跋,黃小松舊藏之物,楊升庵翻本也。後半翁跋已易贗鼎矣,僅存第一頁小楷兩行耳。”

2月20日:“夜飯後與恭甫同訪榖孫,觀其新得《七姬志》,此志原拓世間僅存三本,此本拓之較精,字略漫漶,首尾完整,有蘇齋、秋盦等題。餘一本亦榖孫物,今存餘處。拓墨較重,且缺題款一行,而字畫完整無損,墨採黝黑如漆,真初拓也。二本各有短長,彷彿《華山碑》中山史本與四明本之別耳。餘與榖孫皆非富人,而書城坐擁,亦足自豪。雖非孤本獨賞,而二難並觀,天不薄吾此生矣。”

這次在蔣氏家所觀的《七姬志》不同於上則日記中蔣氏所攜示的本子,那一本子即本記中所說的“今存餘處”者,但吳先生對這次所觀本子的讚賞很快就被否定了。

3月3日:“蔣榖孫攜《七姬志》來,乞栩丈題。午後栩丈來,與餘藏本細校,知蔣藏黃小松本猶非原石,所拓亦舊翻舊拓之精者耳,翁覃溪、黃小松俱被矇過。細校後方識兩本有自然、牽強之別,渾厚、逼仄之分,餘之藏本殆真天壤間孤本歟。”

吳先生對蔣氏藏本鑑別失當,但卻得到了意外驚人的收穫。王栩緣先生自是鑑別碑帖的高手,可惜前面的名單中沒有對他碑帖方面鑑賞水平的評價。

在吳湖帆的眼中,海上可推崇者甚少,倒是有兩位外國人在他的日記中得到了較高的推賞。第一位是法國的大使館祕書,第二位是德國的學者。

1937年3月3日:“得北平杜博思來函,法國人,爲大使館祕書,通中文、懂書畫。約來觀書畫。外國人觀畫,多講皮貌,大半從古董商人處學來。杜則不然,確究筆墨,其最愛王麓臺,即其一證也。麓臺畫在中國人中已非真正在行者不知其妙,況外國人乎!”

十日後即時3月13日,吳湖帆又記到:

“蔣榖孫偕法國杜博思來,是前日約觀餘藏畫也。法國大使館華文祕書,華語甚流利,對古畫頗有根柢,與其他徒藉皮貌之外國商人完全不同,究竟是學者,伯希和弟子,非商人可比也。最愛王麓臺畫,此亦恐外國人中所僅見者。蓋麓臺畫就國內畫家尚不識其妙者居大半,況國外人乎,其根柢見解可想像矣。”

又過了二十天後,記另一位德國學者。

4月3日:“德國孔達女士攜《故宮書畫集》全部四十五冊來,索餘標記真僞甲乙,以之一一圈點,彼此甚欣快。現在外國女子能研究中國畫者,當以孔女士爲最矣,即中國女生亦未必有如此能耐也。”

其時,吳先生大概還未見到高羅佩,倘若相遇,真不知先生該作何評論。

信筆到此,已經超出了1933年一個月日記的範圍,我們還是返回頭來,稍稍計算一下,與古人的不停交流和對話,究竟在吳先生的生活中佔據了多大的位置。其實,稍加思忖就不難發現,在他的身上,歷史從來都不是往昔,它是一直在活躍的。然而如果我們因此而忽略了吳先生的繪畫,只是更多地把他看作一個鑑賞家、收藏家,那就完全錯了。我們還是聽聽一位大師對他繪畫的評價吧:

“吾昔日遊京師,見溥心畲,作畫出入古今,以爲平生所見一人。及至上海,識湖帆先生,其人淵博宏肆,作畫熔鑄宋、元而自成一家,甚服我心,乃知天下畫人未易量也。”

這些話出自張大千先生之口,它足以抵銷本文可能引起的某種誤導。如果我們想再回看上引日記的話,我們也不要忘記,這些日記是寫於國難當頭的時局,寫於風雪交加的冬日,寫於作者經濟最拮据的時候。

轉載自《新美術》雜誌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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