趵突泉公園的白雪樓,是個熱鬧的地方。從遠處,就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遊人絡繹不絕,有說有笑。戲臺旁,掛有“泉水大碗茶”的黃色幌旗,很是引人注目,幾張八仙桌依次擺開,桌上放有青花瓷碗,好多人一手端着瓷碗,一邊聊天,興致盎然。“老師兒,來兩碗茶水!”“再來五碗,給你錢!”“該輪到我了吧,我的茶水好了嗎?”兩塊錢一碗,人們喝得實惠,喝得豪奢。就像那首歌中唱的:“世上的飲料有千百種,也許它最廉價;可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它醇厚的味兒,直傳到天涯,它直傳到天涯。”

一碗茶水,讓人們停下腳步,坐下來,聽聽戲曲;一碗茶水,讓心靈瞬間放鬆,拉拉呱,幾分閒情;一碗茶水,使人們徹底地慢下來,濾去浮躁,遠離功利,忘卻煩憂,安然怡然,偷得浮生半日閒。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端起瓷碗仰脖咕嘟灌下,這就是本真,這就是閒適。一碗茶水,濃縮的不只是鄉音、鄉情、鄉味,還有心底噴薄欲出的鄉愁呢。

小時候,每到星期天,爺爺帶着我來趵突泉公園,拎着小桶、帶着水槍,我光着腳丫,挽着褲腳,在泉畔玩耍,蹦蹦跳跳,撩水嬉鬧,把衣服弄得溼漉漉的,大人也不會生氣。臨走時,爺爺總是哄了又哄,答應買雪糕、買零食,我才乖乖聽話,不會耍賴。他拎着一壺泉水,我提着玩具,一前一後,拖着長長的影子,踩一腳,都是說不盡的城南往事。

回到家裏,他進門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坐在高背椅上,打開戲匣子,他品着茶,聽着曲。“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歲月就這樣溜走,變老,我就這樣長大。

聽父親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觀園、西市場、人民商場、各大公園門口等人流集中的地方,都擺有賣泉水大碗茶的茶攤。四五個方桌,配上幾個馬紮子、小板凳,上方搭着遮陽避雨的粗布帳篷,設施相對簡陋,但是從來不缺少人氣。前來喝茶的有市民,還有生意人和搬運工人,生意人有時會帶些小零食、花生米、桃酥等,談完生意,喫飽喝足再走。而工人大都過來歇歇腳,汗流浹背、口渴疲累,喝上兩碗茶水,臨走前再用軍用水壺灌滿茶水。好多顧客都是老熟人,過一段時間就得過來坐坐,哪怕是繞道,不來就會互相掛念。

汪曾祺先生曾說過:“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濟南的水,乾隆皇帝曾傾情冊封,盛名“天下第一泉”;濟南的水,南豐先生曾鞏曾慷慨讚美,“滋榮冬茹溫常早,潤澤春茶味更真”;濟南的水,易安居士曾魂牽夢繞,“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濟南的水,是老百姓花多少錢都不換的瑰寶。

過去,城區沒有自來水,人們喫水全靠自然水源,小販們走街串巷,“賣水咧!甜水賣咧!”“還有要的嗎,沒有就走嘍!”水花打溼石板路,迤邐出一條條水衚衕,也孕育着一個個市井故事。上世紀30年代,有個姓張的人流落到南門附近的壽康泉,被營事會留下,住在沿街的小屋裏,負責照看泉子、打掃衛生。後來,他學會了生豆芽的本領,以此謀生、娶妻生子,用泉水生出的豆芽,綠色無污染,生意十分紅火。

喝茶是一種品位,濟南人能夠隨時隨地去泉邊打水,泡茶,這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大碗茶裏,鐫刻着一個“泉”字,也蘊蓄着老百姓的理想與幸福。日日月月,年年歲歲,喫泉、戲泉、賞泉、聽泉,枕泉而居、與泉廝守、淘米洗菜、洗洗涮涮,世世代代,相依相守,堅強豁達,純良美善。

濟南人是在泉水中泡大的,童年記憶中總有在護城河游泳的趣事,撲通一聲,跳進河裏,狗刨也好,蛙泳也好,都是無比快活。長大後,不忘的是後院裏那口老井的哺育,從缸裏舀一瓢水,咕咚而盡;每逢週末,盆裏泡上幾綹韭菜,全家人圍坐在小院裏包水餃,那是最溫情的功課。炎炎夏日,用泉水冰上個西瓜,比冰箱還帶勁兒,那是天然的福利。

外出求學,漂洋海外,常常念及的仍是泉水的味道。“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一經踏上這片土地,就像長途跋涉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捧起泉水,滋潤焦渴的嘴脣,還有靈魂;縷縷鄉愁,升騰爲一種叫愛的東西,叫人想掉淚。

很多外地朋友說,喝過濟南泉水泡過的茶,再喝其他地方的茶水,就覺得不好喝,嘴會變刁。汪曾祺認爲,昆明的黑龍潭泉水就是喝過的好水,如果他來過濟南,品嚐過泉水大碗茶,想必會流連忘返,我想。

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黑虎泉畔,人少的時候,幾位農民工,臉色黝黑,趿着拖鞋,肩上搭條毛巾。他們弓着腰用塑料瓶子灌滿泉水,直起身子來一口氣喝個乾淨,好像喝下的不是泉水,而是上天賜予的瓊漿。此時,泉水象徵着平等,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都有享用的權利。城市的包容與開放,胸襟與情懷,淋漓體現。這泉水,甜得叫人心動。

茶裏,有清歡,水裏,有餘味。張承志是濟南人,離開家鄉後他曾收到一封家信,得知飲虎池改建,他感慨萬分:“長久以來,我深深地覺察出:我至今的一切作爲都與飲虎池有關。太易決絕,太多孤傲,太重情感——當我發現一個不問職俸不要宿舍獨自一人鑽研經典的北大教授是飲虎池人;當我發現一個從北京奔赴西北自求殉難的十九世紀起義英雄是飲虎池人;當我發現一個又一個把自己步步邁入苦戰而做人豪俠仗義的人都來自飲虎池時,遠在異鄉的我又能和誰去訴說感嘆呢?”

飲虎池消失了,意味着他靈魂深處的那分寄託,瞬間,鬆動了,坍塌了,但是,他沒有絕望,而是將飲虎池視爲精神意義上的父親:“從他那兒我汲來的一口水噙在丹田,二十年來使我不改不變,拼性命行虎步,從未與下流爲伍。”不改不變,拼命虎步,這種堅定的信仰,叫人爲之動容,也叩擊着人們的心門:

吾心安處是故鄉。

作者:雪櫻

圖片:斬雲劍

來源:齊魯晚報 愛濟南新聞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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