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撫劍起巡酒 悲歌慨以慷

彭曉玲

沙漠多雄風,四顧浩茫茫。落日下平地,蕭蕭人影長。

撫劍起巡酒,悲歌慨以慷。束髮遠行遊,轉戰在四方。

天地苟不毀,離合會有常。車塵滅遠道,道遠安可忘。

這首《河梁吟》是樂府古體詩,那年譚嗣同還只有18歲,還在甘肅天水。正是青春年少,隨父譚繼洵行走在西北蒼茫大地,乃生英雄氣概,所吟詩句裏更是豪氣沖天。

過去的讀書人,除了埋頭讀書追求功名外,還講究琴棋書畫。譚嗣同少年時代起,就寫得一手好詩,對劍和琴癡迷,尤仰慕古時的荊軻、聶政等俠士,曾偷偷給自己取了一個“劍膽琴心”的雅號。

縱觀他一生,譚嗣同都孜孜於磨鍊自己的身心:先是寒窗苦讀,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對先賢王夫之的學說尤爲心折。他還醉心於學武學佛,乃成就爲文武全才。到最後,譚嗣同雖沒有考上功名,但他學識淵博,依然是那個時代讀書人中的佼佼者,著作以《仁學》影響最廣。

風流自少年

光緒九年(1879年)秋,譚嗣同15歲,剛隨父親譚繼洵至鞏秦階道任所不久,見此地沒有好老師,就讓他還是回瀏陽。於是,他奉父命從甘肅天水回到瀏陽,師從大圍山塗啓先學習詩文。譚嗣同回家不久,仲兄譚嗣襄隨即出發赴天水隨父任。已是深秋,碧山深處,布帆斜掛,雨後有微微涼意。那天一大早,嗣同陪兄長過河,依依送別兄長於城南外青楓浦。這一去即是四千裏之遙。眼見着小船載着兄長越走越遠,拐個彎就不見了,嗣同不由眼淚雙流。黯然回到城北門口那座空蕩蕩的院落,念及親人都不在眼前,滾滾感傷不可控制,乃情不自禁地提筆作詩,一寫就寫了五首七言絕句《送別仲兄泗生赴秦隴省父》。他在詩裏陪着仲兄,沿着湘江長江,過洞庭過漢水,至關河至灞橋,一路走到了秦州(天水):

一曲陽關意外聲,青楓浦口送兄行。頻將雙淚溪邊灑,流到長江載遠征。

君陪鯉對我偏留,雨後山光冷似秋。楚樹邊雲四千裏,夢魂飛不到秦州。

當遠在天水的譚嗣襄收到弟弟寄來的詩,一一讀過,又喜又悲。喜的弟弟如此看重兄弟情誼,剛剛學詩,就寫出這麼好的詩句。悲的是弟弟獨自在家,沒有親人照顧,也不知過得好不好。

譚嗣同此時才學詩,提筆一寫就令人歎服,至青年時詩力乃成,七言更見性情。他的七言有種綿延吐納的浩氣,可以看出嗣同雖然神肖太白,但心裏更愛李賀,他曾有句“自向冰天煉奇骨,暫教佳句屬通眉。”既是自號通眉生,也是他向李賀致敬之意。面相學上說,眉間貫通之人往往倔強自高,不易納人言,見於長吉,也見於譚嗣同。

且說接下來幾年,譚嗣同就呆在瀏陽,跟隨塗啓先學習,爲科舉考試做準備。塗啓先是知名大儒,爲人正直,志行高潔,與譚繼洵、歐陽中鵠私交都很好。他的學問更好,秉承乾嘉漢學家遺風,對於文字、訓詁都有一定研究,尤長於史學,考證得失,見地和決斷精密詳盡。請他來教譚嗣同兄弟,譚繼洵經過反覆思量才做的決定,應該說他的眼光是準的。塗啓先不光認真地指導譚嗣同作詩文,更是將主要精力放在教讀儒家經典上,這纔是今後科考的看家本事。隨着塗啓先的敦敦教誨,譚嗣同開始攻讀四書五經儒家經典,打下了深厚的根基。塗啓先的學術思想,對譚嗣同影響頗深。嗣同後來回憶這段學習生活時曾有言:我昔日受讀瓣姜、大圍之門,受益多多,讓我告別了童蒙無知之日。

其時,塗啓先眼見譚嗣同小小年紀,學業上進步很快,對其喜愛有加。授課之餘,也會讓譚嗣同和夥伴們在一起玩耍,他甚至有時將他的兒子們帶過來和嗣同作伴,嗣同和他的二兒子塗儒翯志趣相投,成爲了要好朋友。更有嗣同的“刎頸交”之交唐才常,二人同牀共硯,砥礪學業,共同進步。也因此,嗣同在瀏陽的學習生活,因爲有了好老師和同門,漸漸地生動有趣起來。他學習實有成效,經常惹得塗師由衷讚歎,譚繼洵聽聞後,也尤爲欣慰。

既然學業有收穫,那就趕緊參加科舉考試吧,爭取早日博取功名。光緒七年(1881秋,譚嗣同17歲了,其父譚繼洵令其赴長沙蔘加鄉試,報考生員。卻出師不利,未中。但考試失利也難免,譚繼洵就果斷譚嗣同以及譚嗣襄出資報捐監生,好讓他們早日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而於嗣同而言,真正的苦日子開始了,譚繼洵不光令嗣同前往甘肅,他要親自督促他的課藝,而且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參加科考。

從光緒十一年至二十年(1885—1894)的十年間,也即譚嗣同21歲至30歲之間,不時來往南北各省,乃“迫於試事居多”。於光緒十一年(1885)、十四年(1888)、十七年(1891)、二十年(1894)他四次回湖南參加正科鄉試,均落第。有兩次應順天府恩科鄉試,一爲光緒十五年(1889),因光緒帝立皇后、結婚,慈禧太后歸政而設恩科。忽聞他最親愛又最痛惜他的仲兄嗣襄在臺灣病故,哪裏顧得上應試,他只管南奔至上海迎其靈柩。一爲光緒十九年(1893),則因爲慈禧太后六十壽辰設恩科。可這次仍落第,此時他已是而立之年了,連他自己都失望透頂了。他屢試不售,對父親無法交代,也惹得他人輕漫,內心的失意無以言說。也因此,他只得在來往南北途中,縱情于山水美景,藉以排遺愁悶。

譚嗣同有復古之思,用世之志,薄視時文而不屑爲。但爲了遵從父命,追求功名,他在八股文上面也曾下過功夫。他於光緒十六年(1890)回到瀏陽家裏,除攻讀儒家典籍外,還潛心鑽研八股制藝。他聽說李興銳(字勉林,後任兩江總督)家藏書多,就應其侄李昌洵(字正則)的邀約,於那年夏天去古港筱墅壠李家度暑。在不到四十天的時間裏,竟讀完一部《知不足齋叢書》(共三十卷),嗣同速度實在驚人。一日,譚嗣同到李氏登樓讀書,李家塾師卜秋芙,見匆匆翻過,以爲他只是走馬觀花。事後,卜師特意挑他剛剛看過的書向他提問,竟能一一舉其要點相答。他不由驚歎嗣同真是天才卓犖,一目十行,且博覽強記。

任是不想再參加科考,因有父親的強迫,他也只得聽從安排。光緒二十年八月初八日(1894年9月7日),譚嗣同至長沙蔘加鄉試。至此,已是他第六次參加科舉考試了。譚嗣同寓於譚延闓家中,發榜前頭晚上,他期望急切,卻患得患失,心緒不寧,無法安睡,竟獨自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到了天亮。是科又沒中,譚嗣同遂回瀏陽修族譜,決心與科舉決裂,從此不再踏入科場。

但此次科考卻有微妙的故事:當時爲了防止考試徇私舞弊,考卷是“彌縫”的,即卷面上沒有考生的姓名。正副考官爲編修柏錦林、御史蔣式芬,考題爲“湯有天下,選於衆,舉伊尹,不仁者遠矣”。譚嗣同起講曰:“以生人者殺人,不謂之功名,而謂之學問”。正副主考官對譚嗣同的文卷十分讚賞,正主考又認爲他文章雖好,鋒芒太露,打算把他取爲第二名,乃批雲:“奇思偉論,石破天驚!”而副主考卻不同意,還說:要取的話就取第一名解元,否則乾脆不取。他倆爭執不一,最後竟然未予錄取。等到揭曉,才知是嶄露頭角的譚嗣同,兩人都有懊悔之意。正主考官還與譚繼洵有“同年”之誼,就更難爲情了。此事當時傳遍長沙,成爲人們的笑談,遂有“不中猶中”的說法。

屢試不第,對譚嗣同來說,倒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不過,卻給人一個“熱衷功名”的感覺。其實,譚嗣同對“功名”並不熱衷,尤其鄙棄“八股文”。可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大都“三更燈火五更雞”,孜孜以求功名,譚嗣同出身官宦之家,更不能例外。由於譚繼洵由科舉考試得售進入仕途,當時官場上都敬重科舉正途,他也是因循守舊之人,所以他總是想盡辦法讓譚嗣同兄弟也走這條道路。譚嗣同還只有5歲,譚繼洵就爲他和仲兄譚嗣襄聘畢蓴齋爲師,讓他們在家中私塾讀書。當那年報考生員未中,就令譚嗣同回到自己身邊,他要親自監督了。當譚繼洵督促其作業時,甚爲不滿,在日記中記載:“七兒好弄,觀近作制藝文,不合式。”譚嗣同竟在課本上寫下“豈有此理”四個大字,以示反對。

嗣同兄弟屢考不中,正途受阻,譚繼洵開始同時設法讓他們走異途。在爲嗣同兄弟報捐監生後,又於稍後分別爲譚嗣襄報捐鹽運使司提舉銜,爲嗣同報捐同知,指分浙江試用。光緒十年十月初一日(1884年11月18日),新疆建省,由督辦新疆軍務欽差大臣劉錦棠任甘肅新疆巡撫。由於彼此關係密切,又結成兒女親家。在譚繼洵安排下,嗣襄、嗣同兄弟進入設在蘭州的新疆甘肅總糧臺謀職,總糧臺的前身是蘭州支應局。嗣襄、嗣同在新疆甘肅總糧臺前後服務約一年左右,劉錦棠就奏保嗣襄以直隸州知州用,嗣同以知府補用,得以成功,奉旨:譚嗣同俟補缺後,以知府仍留原省(指浙江)歸候補班前補用,先換頂戴。從此,譚嗣同就有了候補知府的頭銜,知府相當於漢代的太守,故友人之間有時稱其爲“復生太守”。

譚嗣襄去世後,譚繼洵對嗣同多了些溫情,也繼續督促他走仕宦之途,於光緒十九年(1893),爲嗣同捐戴花翎。嗣同曾寫信給當時正在北京的歐陽中鵠,請其爲之辦理加級紀錄。光緒二十年(1894),譚繼詢又爲嗣同報捐免補同知本班離任,以知府仍留浙江歸候補班前補用。據瞭解內情的歐陽中鵠稱:“其(指嗣同)保舉知府,名實不副,每引以爲大恥。而又不能徑遂棄之,孤行其志。乃不得已,迫使以此赴引,其痛可想。”至光緒二十二年(1896)春,因在瀏陽興辦算學館、在湖北破案,而爲守舊者所非議。譚繼洵乃逼迫他赴京覲見,又令其送侄譚傳贊赴京參加廕生考試,不得干預外事。譚嗣同深感父命難違,只得進京。

四月十八日(5月30日),譚嗣同經吏部帶領,覲見光緒帝,因浙江停止分發,奉旨改發江蘇,派任江蘇候補知府。這年七月,譚嗣同抵達金陵,旋赴蘇州參拜江蘇巡撫趙舒翹。至第二年二月初,被委任爲江南籌防局提調。但譚嗣同很快灰心喪氣了。不但因爲舉目無親,生活感到孤寂,更是由於在官場上到處受到冷遇,南京官僚們根本不把他這個候補知府放在眼裏。

但譚嗣同才情勃發,時常激昂慷慨地與人辯論,說話聲如洪鐘。但見他面色頗黑,目上視,能遠望,異於常人,拿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詩文都不落尋常路徑。但他實在是孝子。龍紱瑞《武溪雜談錄》中記載:譚嗣同於光緒二十一(1893)赴順天府恩科,寓住他家兩個月,朝夕在一起談論,有如親兄弟。等到榜發,譚嗣同沒有考中,本來想多留些時日。他父親時在湖北巡撫任上,派人來催促他回去,他纔回到武昌。有一天,他和龍紱瑞討論節孝問題,他坦陳直言:“守節是宋人的謬論。而父子天性,承順父母奉養父母是子女應盡之責,無所謂孝與不孝。”

而譚繼洵爲了培養嗣同兄弟,使其沿着當時社會所安排的仕官之路成長髮展,所花精力不可謂不大。按照當時標準,他也算盡了做父親的責任。譚繼洵在湖北巡撫任上曾患足疽,病情沉重。嗣同日夜侍疾,半個多月衣不解帶,併爲之口吮其毒而愈”。人稱“孝子”,嗣同則視爲“應盡之本分”。他雖然孝順父親,但爲人奮發有爲,意氣昂揚,不守成規,而其父卻老成拘謹,思想保守,因此父子志趣不同。隨着嗣同的成熟,在越來越多的問題上日益大相徑庭,父子之間貌合而神離。

百日維新期間,因徐致靖具折推薦,譚嗣同應詔入京。譚嗣同七月初五日(8月21日)到京,七月二十日(9月5日)召見。光緒帝在乾清宮召見他,譚嗣同縱論時弊,得到了光緒帝稱讚。之後,光緒帝隨即發佈上諭:“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着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

此令康有爲等人歡呼雀躍,認爲譚嗣同等人“實宰相也”,變法將大有希望。譚嗣同因此深爲感動,大大堅定了他的變法決心,他決心竭盡全力參知新政。

撥劍欲高歌

倔強和多愁善感碰撞,譚嗣同並未因事生怨,反而愈挫彌堅。譚嗣同13歲時寫過這麼一副對聯:“惟將俠氣流天地,別有狂名自古今”。水準平平,但其任俠之氣格卻是自此定了。

從14歲到24歲,譚嗣同一共在甘肅生活了十年時間。在這十年當中,他輕身只劍,縱馬馳騁,馬蹄下的河山遍及數千公里,蘭州、定西、天水、甘谷、會寧、固原、涇源、平涼都曾留下過他矯健的足跡和壯麗的詩篇。

這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喜歡與胡兒和健卒疾呼,同飲青稞酒,同歌伊涼曲,同以戈壁爲席,同枕沙漠而眠。雖年歲有加,但塞外風雪卻鍛造了他堅毅豪邁的性格。“駒隙任添新歲月,馬頭還我好山川”,“筆攜上國文光去,劍帶單于頸血來”。在河西走廊的蒼茫河山之下,瀏陽河畔多愁易感的男孩,已蛻變成爲傲俗絕塵的熱血青年,顧盼自雄之氣遙致太白

譚嗣同的確與一般世家子弟不同,不僅滿腹經綸,且有一身好武藝,他仗劍走天下,奔波於南北應試路上。光緒九年十月初二(1883年11月19日),譚繼洵升任甘肅按察使,次年十月又升任甘肅布政使。在此期間,譚嗣同兄弟都隨侍讀書,有暇便和衙署的兵弁們一起擺弄刀、槍、棍、棒,操練各種武術,尤喜騎馬打獵。他瘦弱的體質漸漸健壯起來,英姿勃發,意氣昂揚。其抵隴之後,填詞《望海潮》以自題小照。

曾經滄海,又來沙漠,四千裏外黃河。骨相空談,腸輪自轉,回頭十八年過。春夢醒來波,對春帆細雨,獨自吟哦。惟有瓶花數枝,相伴不須多。

寒江才脫漁蓑,剩風塵面貌,自看如何。鑑不因人,形還問影,豈緣酒後顏酡。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

想象一個18歲的年輕人,問自己“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自是讓人會心而笑。而結句更妙:“忽說此人是我,睜眼細瞧科”——這獨吟獨坐、任性任俠的人是我麼?

不論他看到的自己是什麼樣子,詞裏呈現的卻是一個飛揚跋扈、豪氣沖天的少年,一派毫無矯飾、跳脫性靈之態。雖說不上多麼英俊,但眉目凌厲,骨相崢嶸,讓人目眩神馳。

譚繼洵擔任甘肅按察使時,還主持安定軍事。安定即定西縣,位於蘭州和天水之間,地近渭水源,爲隴中重地,“絲綢之路”上的重鎮,素有“甘肅咽喉”之稱。譚繼洵在當地招募兵勇500人,由原回民起義首領崔偉率領,以維持治安。幕僚劉雲田任職安定防軍參贊。劉雲田對譚繼洵忠心耿耿,昔日倘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險去替譚繼洵抓藥,譚早就躺倒在赴天水任的路上。爲此,譚繼洵對劉雲田很感激,也很照顧,劉雲田更是知恩圖報,對從小失去母親的嗣同兄弟很愛護。劉雲田成了他們兄弟倆的避風港,非常樂意親近他。

安定離蘭州有二百多里的路,一有時間,譚嗣同就跑到安定軍營中探望劉雲田。他那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如俠客般不曾被世俗的瑣屑、禮教的繁縟消磨掉一點兒。但他對迂腐的劉雲田卻又那麼依戀,只一味覺得他可笑可愛。

每當這位譚公子大駕光臨,軍官士兵都趕緊上前向他敬軍禮、奏軍樂,還要在軍中備酒席、設宴款待他,他都不感興趣。他只管去找劉雲田,最喜歡乾的事是逼着劉雲田和自己並馬走在山谷中,不時偷跑到邊塞地帶。西北天氣惡劣,時遇西北風大作,倘飛起來的沙石擊中了人,如同中強弩。善走的駱駝啼叫,與雁鳴狼嚎互答。而他們“從百十健兒,腰上挎着弓箭,手臂上架着雄鷹,與衆多凹目凸鼻黃鬚西域胡人,大聲呼喊,疾馳而過,爭先追逐猛獸。夜晚則在沙漠上支起帳蓬,席地而坐,雙手捧着黃羊血,攙混着雪吞下去。彈起琵琶,引吭高唱秦腔。或者椅靠着酒罈,聚在一起飲酒博戲,歡呼達旦。馳馬圍獵,夜雪秦歌,其縱橫馳騁、激情飛揚的場景真是扣人心絃,18歲的嗣同屬於遼闊的沙漠,在飛馳的馬背上揮灑青春的風華。這種發乎天然、不拘泥於當時社會習氣的男兒本性,出現在能文善慮的青年譚嗣同身上,實在太可貴了。

就在嗣同與胡兒們嬉戲歡呼時,回頭去尋找劉雲田,但見他正閉着眼睛、屁股坐在小腿上,上半身直立手放在膝蓋上,喃喃地誦唸着《大學章句》。—— 嚇壞了的劉雲田只能如此表示自己的不滿,說不定還在哆嗦不已。可嗣同一點也不驚詫他不合衆。他知道,倘不是爲了讓他高興,劉雲田怎敢騎馬馳騁,因此更加親近劉雲田了。

爲此,一有時間,嗣襄、嗣同兄弟兩人無時不刻地纏着劉雲田。偏偏這位老劉性子慢,個子矮小,又其貌不揚,一副迂腐的儒生模樣。而且喜歡碎碎念,時時用那些鄉村儒生的陳言舊語來規勸教導兄弟倆,要好好讀書呀要好好睡覺呀要好喫飯呀……聽得他兄弟倆呵欠連天,連眼淚都流了出來,他還在那裏絮聒不休。其時嗣同兄弟少年盛氣,凌厲無前,竟也能忍耐着聽下去,還很享受的模樣。正是劉雲田那些恨鐵不成鋼的碎碎念,令兄弟倆感受到了難得的溫情,自從母親過世後,除了劉雲田誰還如此在意他們?

因此他們,後來又加上傳簡,都與這個矮個子儒生多年親密無間,愛作弄他,和他開各種各樣的玩笑,甚至戲弄他。一個日出三竿的午後,譚嗣同從馬廄裏牽出一匹高頭大馬,要劉雲田上馬去,聲稱要教他騎馬。無奈之下,劉雲田只好顫慄着爬上了馬背,身後的譚嗣同卻猛地鞭打馬屁股,馬受驚了朝前竄了出去。劉雲田嚇得傴僂着身子伏在馬背上,渾身打顫,啼號哭叫。嗣同兄弟站在一邊,笑得前仰後合。後來,老劉下得馬來,嚴厲地批評了這幾個惡作劇的小子,最後卻揮揮手,卻終究沒有生他們的氣。

一個隆冬朔雪的日子,譚嗣同逼着劉雲田和自己並馬疾馳在河西走廊杳無人煙的深山之中。這一次,他們騎行了整整七個晝夜,行程有一千六百里之遠。峭壁懸崖,冰川雪嶺,到最後以至於雙腿都被馬匹磨得血肉淋漓,旁人皆驚駭不已,而譚嗣同卻殊然不覺,怡然自樂。

他如此豪爽又健康,頑皮而又勇敢,朗朗於天地間,倘他得以馳騁沙場,絕對能成爲頂天立地的將軍,但現實卻讓他去攻讀詩書,去做文秀才。但他的英雄氣質自是消磨不了,且其武藝超羣,這些武藝是從哪位老師學的呢?從頭數來,據後人所知至少有三位老師。

第一位竟是湖南安化的黃方舟老師,也是譚繼洵爲他們兄弟所請的塾師。黃方舟,名鳳歧,甲午科進士。據說,他從17歲開始兼習武術,曾拜少林名師劉玉山爲師,研習《少林單刀譜》,又從李志遠學習劍術。他的學問、道德、文章、武術均爲世所欽佩,後任廣西太平、雲南開化等處知府及清廷宮廷衛隊虎神營教練,其武藝以單刀和劍術聞名,江湖上有“單刀王”之稱。

念及昔從黃方舟受業,頗得其武術真諦,譚嗣同於光緒二十一年(1895)在武漢時,曾書贈給黃師一付對聯:“曾受雙戟單刀,長於葛洪者劍;所謂粗塊大臠,奄有陳亮之文”。他高度讚揚業師的武術及文章,可見對其的推崇。

劍是百兵之君,譚嗣同自小心胸坦蕩,癡迷劍術。正是以劍比人,從小立志做君子不做小人。他三更燈火讀書,聞雞起舞擊劍,當時與他形影不離的是一把“七星劍”。七星劍劍身較長,劍脊上鑲嵌有7顆銅星,呈北斗七星狀佈列。30歲之前,譚嗣同曾攜此劍遊歷黃河兩岸、大江南北,足跡遍佈13個省,眼界大開。就在壯遊期間,譚嗣同意外地從湖北江夏兩個極其偏遠的地方,得到了他平生最崇敬的人物文天祥的兩件舊物:“蕉雨琴”與“鳳矩劍”。欣喜之餘,他對這兩件寶物珍愛如命,將“七星劍”留在瀏陽“大夫第”,將“鳳矩劍”隨身佩帶,寸步不離。

多年前,在瀏陽才常路的“譚烈士專祠”裏,我曾經見過一幅譚嗣同攝於南京的照片。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初,譚嗣同32歲,其時他任江蘇候補知府。此照片是他、侄子譚傳煒及其塾師邱菊圃的合影,但見他外穿月白色長衫,內着玄色武士裝,左手叉於腰間,右手持劍,濃眉俊目,閃閃似電,渾身上下洋溢着一種立如山嶽、傲視死神的凜然正氣。那把劍便是“鳳矩劍”。

光緒二十二年(1896)春,譚嗣同“北遊訪學”至北京,居瀏陽會館,又拜大刀王五爲師。王五武藝高超,在晚清十大高手譜中,他與燕子李三、霍元甲、黃飛鴻等著名武師齊名。因他拜李鳳崗爲師,排行第五,人稱“小五子”,又因他刀法純熟,德義高尚,故人人尊稱他爲“大刀王五”。大刀王五除了刀法厲害之外,其劍術也很精湛。譚嗣同拜師王五,乃專攻劍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

王五出生貧寒,打小練得了一身好武藝,刀法純熟,爲人仗義,側強扶弱,在華北一帶頗富聲望,於光緒三年當上了北京源順鏢局的掌櫃。順源鏢局活動範圍廣大,北自山海關,南到江蘇淮安市清江浦。王五用心押鏢,收費合理,德義高尚,生意十分紅火,很快就聲名鵲起,只須把他的蘭底白“王”字小布旗插在押鏢的車上,即便扔在曠野,也無人盜劫。

七爺譚嗣同在京時,王五每天早上天剛破曉就來到會館教他練劍法。有一次,他倆刀光劍影,打在一團,嚇得會館老長班劉鳳池在一旁膽顫心驚。忽地,嘎然而止,只見王五抱拳拱手說:“七爺,受驚了”。看樣子,他們師徒倆大概是在比試比試呢。

王五在民族危難之時,常與譚嗣同他們在一起,也深受他們的愛國熱情影響,面對列強一再侵犯清王朝,一再割地賠款而憤慨。戊戌政變發生後,他極力勸譚嗣同東渡日本,說:“君如果出走,我就跟着你,以保護你的安全!”可是譚嗣同拒絕出走,決心一死以喚起人們的覺醒並毅然將“鳳矩劍”贈給了王五。接過劍那一刻,王刀痛哭失聲,在譚嗣同再三催促下,才依依不捨地走了。從此,王五珍藏此劍,從不示人,但在他死後,這把劍終究難逃被毀的命運。

譚嗣同被逮捕後,起初監禁還不嚴,王五花錢賄賂獄吏,設法通融飯食,遞送衣物等日常用品。但後來就無法進監探看,他曾打算劫獄,譚嗣同當即阻止,認爲這不但沒有成功的可能,反而會遭到不應有的犧牲。

光緒二十六年(1900),義和團運動在北方興起,王五率衆積極參加。10月25日,清兵將順源鏢局團團圍住,王五終因寡不敵衆,被槍殺於前門,死時56歲。

譚嗣同還有一個武術老師名叫胡致延,人稱胡七,他精“通臂拳”,綽號“通臂猿胡七”,形容他身形象猿猴那樣靈巧。譚嗣同少年時即結識通臂猿胡七,跟着他學習刀鐧和拳術。胡七本同於譚的父輩,然而兩人情誼深厚,譚嗣同每以“七哥”稱呼他。胡七尚習武,喜交友,經年在外走鏢,威名赫赫,也是河北省人,與大刀王五皆爲北五路鏢客,一樣重江湖義氣

譚嗣同入京參知新政之時,向胡七學鐧法、太極拳、形意拳和雙刀。而他認爲舞雙刀不及單刀好,譚嗣同也認可他的看法。單刀是王五的絕技,胡七便讓王五負責傳授譚嗣同單刀與劍術。

當時胡七他們組織了十八名兄弟(祕密組織),立志行俠仗義,打盡天下之不平。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一套絕技,只是缺少一位大哥。他們因而追隨譚嗣同,想把各人的絕技輪流傳授給他。可譚嗣同是做官的人,不便結納江湖,所以讓胡七和王五先出面,其餘十六名兄弟暗暗相隨。

當時刑部案發生,慈禧西太后懿旨將下時,胡七和王五一得到消息,就儘早跑到瀏陽會館送信說:“懿旨一下,人馬立即刻發動,人馬一發動,你就插翅難逃!”譚嗣同卻不願和他們一起逃走,天色已明,捕快們蜂擁而至,胡七和王五像熱鍋螞蟻般催譚嗣同跳上屋脊,他反催着他們快走。見他絕對不肯逃走,爲另找救他的機會,胡七和王五在危機一發間躍上屋脊。

那時胡七和王五抱着劫法場的一線希望。可那天步兵統領衙門派出重兵沿途警戒,隊伍直排至菜市口刑場,惶惶然如臨大敵,所平時行刑所未有。而且將譚嗣同等一個個綁在囚車上,也是與往日例外。大概刑部堂官知道譚嗣同頗有本領,也許還知道有胡七王五他們那羣民間英雄,所以防護得特別嚴密。

他們只得眼睜睜地看着譚嗣同被砍頭,緩緩倒下,卻不能衝上前去。一個個心痛不已,義憤填膺。

悲歌慨以慷

琴即英雄魄。中國古代文人修養講究“琴棋書畫”四藝,更以琴列爲其首。歷史上許多著名的思想家、藝術家,如孔子、蔡邕、嵇康都以彈琴名世,譚嗣同也不例外,在寂寥天地裏,他舞劍撫琴,瀟灑走天下。

倘回過頭去想想,於譚嗣同而言,光緒十六年(1890)是不平靜的一年。二月初(3月),譚嗣同送譚嗣襄靈柩歸葬瀏陽。不久,就赴湖北武昌,住在岳父李壽蓉家中,李適署漢黃德道,爲父親譚繼洵即將赴湖北巡撫任而佈置一切。也許就在這個春三月,譚嗣同於湖北江夏意外得到文天祥蕉雨琴,甚喜。此琴長三尺七寸,闊六寸,斷紋細碎如毛,世稱牛毛紋者也。底篆“蕉雨”二字,併爲之篆刻琴銘:“陰沉沉,天寂寂,芭蕉雨,聲何急;打入孤臣心,抱琴不敢泣!”他還特地作《文信國公蕉雨琴記》,上用篆文“勇猛精進”陽文與“芬芳悱惻”陰文兩枚印章。琴腹鐫有行書二行:“寶祐二年甲寅九月,廬陵山人剖腹重修”。只是譚嗣同怎麼也想不到,他殉難之地,就是600年前文天祥殉難之地:菜市口。

那年夏天,譚嗣同又回到瀏陽家裏,除繼續攻讀儒家典籍外,還潛心鑽研八股制藝。一個雷雨交加的清晨,他家花園裏兩棵高約六丈的梧桐樹,被暴雷劈倒了一棵。譚嗣同在那棵梧桐樹旁輾轉了很久,對這棵蓬勃的梧桐樹的倒掉,甚爲惋惜。看到躺倒在地的梧桐樹,他想起了鳳凰。中國自古有着“鳳棲梧”的傳說,鳳凰高貴美麗,而桀驁不馴,非梧桐不棲。現在樹倒掉了,想象中的鳳凰更是渺茫。但轉念一想,“雷擊木”極爲罕見,何況還是梧桐木?他想,真是天賜良機,不如將這難得的梧桐木製琴。於是,他多方訪問,到九月時,終於找到了一位手藝極好的斫琴師。斫琴師仙風道骨般模樣,且爲人謙遜,他很喜歡。他與斫琴師商量後,他還親自精心設計,將梧桐樹的殘幹,在一旁指導斫琴師,先後製成兩把七絃琴:一把爲“仲尼式”,取名“崩霆”;一把爲“落霞式”,取名“殘雷”。合起來就是遭暴雷劈崩的意思。

當兩把嶄新的琴,擺放在大廳裏,美好而精緻,散發着清新新木的氣息,他滿心歡欣。他想,他要好好爲這兩把古琴上漆,寫琴銘,爲此,他反覆地思考,反覆地與制琴師商討,最後他終於有了滿意的方案。

崩霆琴琴身烏黑鋥亮,琴面爲桐木斫,琴底爲梓木斫。琴背面魏碑體“崩霆”二字很有力量,其下刻有題款23字:“雷經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於琴,而無益於桐。譚嗣同作。”腹款則刻:“瀏陽譚嗣同復生甫監製”、“霹靂琴第一光緒十六年庚寅仲秋”。

殘雷琴渾身黑色光漆,雕有梅花,龍池、鳳沼均作圓形。琴面爲桐木斫,紋理清晰。龍池之上刻魏碑體“殘雷”二字,其下刻有行楷35字:“破天一聲揮大斧,乾斷柯折皮骨腐。縱作良材遇己苦。遇己苦,嗚咽哀鳴莽終古。譚嗣同作。”均填以石綠。詩左下方刻長方形朱文印,篆“壯飛”二字。腹款刻“霹靂琴光緒十六年瀏陽譚嗣同復生甫監製”二十字。

這兩首琴銘彷彿是他一生的寫照,也如同讖語般預示着他早已爲自己設計好的結局。後來,譚嗣同如同揹負着世間苦難的鳳凰一般,投身於熊熊烈火當中,以生命和美麗的終結換取世界之新生,只留下這把被他命名爲“崩霆”“殘雷”的梧桐木古琴。

譚嗣同愛琴如命,善於撫琴,對琴譜之學頗有研究。“崩霆”琴是嗣同生前最珍愛之物,它和“鳳矩”劍一樣,總是將其帶在身邊。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他不是彈“崩霆”琴,就是舞“鳳矩”劍。在譚嗣同的手下,七絃琴已不是一般文人雅士休閒遣興之玩物,而是愛國志士劍戟交鳴的生命之歌。

譚嗣同仰慕文天祥的人品,認爲高潔脫俗的骨鯁之士,應當具有如琴曲般澄澈純淨、不染纖塵、冰雪情操的內心。譚嗣同對蕉雨琴甚爲珍愛,而他自己,恰恰卻是“劍膽琴心”這個詞最好的詮釋。相傳他得蕉雨琴後,用白綾制一琴囊,並親筆書題詞於上。其時譚氏爲貴公子,聲名很響,交遊公卿間,且足跡遍及海內。他在漫遊黃河兩岸、大江南北各地時,常置此琴於行篋中。譚氏在最後回瀏陽時,攜此琴回家,其懸掛室中,而其白綾琴囊已經凋敝呈舊色矣。譚氏就義後,此琴爲譚家傳家寶,用心收藏。

民國十九年(1930),譚家外徒,大夫第被兵略,琴遭劫去。大約四年,瀏陽縣禮樂局正在傳習祀孔樂舞時,有鄉民抱琴求售,局中掌教邱方岳(逸虞)一見,就知爲譚氏故物,心裏又驚又喜。但他不動聲色,用雙倍的錢將此琴買下來,並歸禮樂局所有,遂成爲孔子廟堂之器。

次年,文家市彭傳澎讀書於禮樂局,時他的老師劉善澤(腴深)也來到禮樂局中,見蕉雨琴,大喜,爲之作《文信國公遺琴歌》。由是彭傳澎深受感染,特地向邱逸虞學琴,局中掌教唐先微(劭華)爲鼓勵他將此琴學琴借給他操練。彭傳澎得以摩挲譚嗣同手澤,常常坐在邱先生之旁鼓琴,琴聲鏗鏘,師徒倆由衷讚歎此琴聲韻之透徹宏亮。邱先生更是反覆撫摩着古琴,爲之讚歎很久。

至民國三十年(1941),禮樂局樂器多被日軍劫略,此蕉國琴也遺失了,令彭傳澎焦急萬分。日本軍投降後,譚嗣同之孫譚訓聰竟然找到了蕉雨琴,物還故主,真是件大喜事。彭傳澎欣喜之餘,又得以將琴借去彈奏。此琴日夕與他相伴相遊達十年,他珍惜之餘,覺得萬分榮幸。到1948年,彭傳澎戀戀不捨地將此琴歸還譚家。沒多久,譚家搬走了,便不知琴之蹤跡。

話說光緒十五年(1889)譚嗣同師從劉人熙,而劉人熙素擅琴曲,在音樂理論上更是卓有成就。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譚嗣同津津有味地捧毯子他所著的音律理論著作《琴旨申邱》,甚至手不釋卷。於是,驚喜之餘,他決定開始傳授譚嗣同彈奏古琴,正遂了弟子的心願。譚嗣同乃師從劉人熙學琴,甚至於某一天師徒二人帶着壎、箎、簫、管、琴等樂器,又叫了一些朋友,在瀏陽會館開辦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清代音樂會”。幾個人演奏得酣暢淋漓,興致盎然,就連周圍觀衆都忍不住拍手叫絕,紛紛誇讚。

然鮮爲人知的是,譚嗣同高超的琴技除得益於老師劉人熙外,大多由唐才常的父親唐壽田親自傳授。光緒二十三年(1897)六月,爲興辦算學館和羣萌學會,唐才常、譚嗣同先後返歸瀏陽,得知唐父精於古樂,譚嗣同常至其家向其學習古琴。琴止以後,譚嗣同和唐才常便縱論學術及時事,談到清朝政治腐敗,喪權辱國,都無限憤慨。每到深夜,室內猶高談雄辯,聲情激越,書生意氣,動人心魄。

不過,琴終究是琴,經歷千斫萬擊,纔可爲良琴,即便再過千年,縱然海枯石爛,也能奏出最爲清麗鏗鏘的樂章,也不會被世人所遺忘。“殘雷琴”嶽山上篆刻的七朵咬弦梅花,想必都不會忘記這個如冰雪般清孑傲骨,如火焰般熱烈蹈厲的主人。

光緒二十四年(1898)譚嗣同應詔赴京變法,時年34歲。北上時譚嗣同將“崩霆琴”、“殘雷琴”及“鳳矩劍”帶在了身邊。在京期間,譚嗣同常與康有爲等維新派師友,至上斜街徐致靖宅中商議變法。譚嗣同常請徐致靖唱崑曲《長生殿》的《酒樓》一折。洪昇的原本叫《疑讖》,郭子儀在酒樓上看到衆朝臣到楊國忠家賀新居,又看到安祿山封東平郡王走過樓下的飛揚跋扈情狀,引起他的憤慨。徐致靖唱得慷慨激昂,譚嗣同也聽得如癡如醉。

譚嗣同殉難後,尚有“七星劍”、“蕉雨琴”等遺物留存在“大夫第”,被夫人李閏悉心封存保管在閣樓之上。上世紀60年代,瀏陽縣文化館在徵集古樂器時瞭解到,土改時譚家曾將部分譚嗣同遺物交由佃戶譚某保管。終於找到了譚某,找到了24根銅製鳳簫,還找到了“七星劍”。但之前譚某出於擔心,將譚嗣同遺物埋在了地下,“蕉雨琴”已經腐爛爲一堆木屑。

譚嗣同自小在北京出生長大,卻非常鍾愛家鄉瀏陽所盛產的菊花硯,將其堂命名爲“遠遺堂”,將其書齋命名爲“石菊影廬”,並將半生所讀之書、所思之感,寫一本《石菊影廬筆識》。他將一片熱愛家鄉的激情,寄託於菊花石上,並藏有多方菊花硯甚至還常將所藏之硯送於友人。譚嗣同藏有四方菊花硯,爲之命名秋影、瘦夢、瑤華、觀瀾,並作銘,銘與石相得益彰:

秋影硯銘:我思故園,西風振壑。花氣微醒,秋心零落。郭索郭索,墨聲如昨。

瘦夢硯銘:霜中影,迷離見。夢留痕,石一片。

瑤華硯銘:投我以瓊英,以丹以黃,以莫不平。

觀瀾硯銘:落英之泛泛,風行水上渙,文不在茲乎,才士也夫。

譚嗣同愛石,還愛制印,制印還相當有造詣。金陵素以好石聞名,譚嗣同在南京時曾一度沉迷於“手鐫印章”。劉善涵在離開金陵前就曾向譚嗣同索要印章,譚嗣同將自己所刻的石印,一一欣賞,出以志別,計有26方各具情態的石印。在他看來,譚君所造印石,特其餘藝,嚴肅清妙,肖其爲人。在譚嗣同那裏,刻印已不僅僅是一種技藝,更是表現其佛心的一種方式。而佛說“須彌納於芥子”,嗚呼!譚嗣同之刻印亦是“佛心納於方寸”也。

想當初譚嗣同劍膽琴心,俠骨柔腸,攜帶一劍二琴,爲拯救中華民族於滅種之難,北上京城期盼一展變法強國宏願,只可惜舊勢力陰霾重重,戊戌變法百日而終。爲喚起民衆覺醒,譚嗣同捨身赴難,慷慨就義。

(此文選自歷史散文集《尋訪譚嗣同》(嶽麓書社出版),已刊於《綠州》2019年2期。)

作者簡介:彭曉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十四屆高研班學員,,湖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瀏陽市文聯副主席。曾出版散文集《紅石頭的舞蹈》《掛在城市上空的憂傷》《蒼茫瀟湘》《尋訪譚嗣同》,散文特寫集《民歌婉轉潤瀏陽》,長篇紀實《空巢:鄉村留守老人生活現狀啓示錄》等。

主編:張靈均

編輯:砍柴郎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