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大明完人王阳明》,作者:何书彬,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对于王阳明在青少年时期的表现,后来为王阳明好友的湛若水曾这样写道:“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

  对照《阳明先生年谱》,所谓“任侠之习”,当为教京师群儿做战争游戏,而所谓“骑射之习”,当为不满足这种战争游戏,而研读兵书及出塞骑射。

  至于“辞章之习”,当为少年王阳明即有文名,而且他后来也一度热衷于辞章。比如,在青年时期,他曾与“明前七子”的李梦阳等人共同研习古诗文,但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感受到辞章之学的不足。

  《传习录》载:王阳明先生在开始讲学后,亦多次告诫门人不可陷溺于辞章,“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

  其言虽如此,但仅以文章论,阳明先生亦为大家。

  比如,古人有将王阳明与方孝孺、宋濂、王袆并为明代四大家,而且王阳明当居首位者:“(唐宋)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

  又如,日本汉学家浜隆一郎也曾这样写道:“王阳明的文章以苏洵为范,但在博大昌达方面又远超苏洵,文章实乃明朝之首。日本学者河内屋藤四郎编集的《王阳明文粹》成为后世文章的典范。王阳明的诗歌秀逸高雅,普通诗人难以企及。仅从他十一岁时作的两首绝句,便可知他天资聪颖,恃有诗才。后来王阳明沉溺于辞章,也是必然的。”

  十七岁时,王阳明遵父命,前往洪都(今南昌)迎娶诸氏。或许,在其父看来,早日完婚,有助于让他这个精力过于旺盛有可能惹出事端的儿子收敛身心。

  诸氏,即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的诸养和之女。应当说,王阳明为天纵英才,诸氏与之相得益彰,为奇女子。比如,后来在遭遇宸濠之乱时,王阳明为尽快召集军队,要和家人分船而行,但他又放心不下。这时,诸氏取出短刀一把,对他说:“我身上带着这把刀,什么贼人来了我都不怕,你乘船走吧。”

  也就是说,诸氏以女子之身,而有豪杰之风。

  但在当时,即婚礼当天,王阳明却做了一件疯癫之事。那就是,在婚礼很快就要开始的时候,婚礼的主角王阳明却不见了。众人四下寻找,一直到次日早上才找到他。

  新郎去哪里了?

  《阳明先生年谱》载:“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

  也就是说,在“格竹”失败后,王阳明又沉迷于佛老。他偶至道观,遇一道士,目之为奇人,当下即学静坐,而且十分专注,若非外舅诸养和派人寻至,或许他又会像之前“格竹”那样,一坐即是数日。

  不过,他并非放弃学习宋儒。

  《阳明先生年谱》又载,回到外舅诸养和的官署后,“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

  此事当可为青年王阳明“一方极执着,一方又极跳动”之又一证明。

  后来,王阳明在讲学时,也曾以这段经历为例:“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行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做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不过,那时他虽离开了铁柱宫,却并未放弃对佛老之兴趣。

  而且,在离开洪都时,严格来说,他也还未入儒学之门。

  娶亲次年,王阳明携诸氏返余姚家乡。在经过广信(今上饶)时,他拜见了大儒娄谅。

  《阳明先生年谱》载:“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为什么说娄谅堪称大儒?为什么王阳明对其说“深契之”?

  娄谅在少年时,其意气与后来的王阳明相仿,认为读书当志为圣贤,但他却遍寻良师而不得,因为他认为时人所教所学的,“率举子学,非身心学”。后来,他听说了吴与弼的教法,就赶往抚州受教。

  那么吴与弼又是何人呢?他是理学宗师,但受陆九渊心学的影响也很深,由此可以说他融汇了理学与心学。他一生不应科举,在家乡躬耕、讲学。娄谅为其主要弟子之一,他的另外一个主要弟子为陈白沙。

  由此可以说,王阳明为吴与弼再传弟子。

  娄谅以“居敬存养”为治学主旨,主张穷理重在用心,发挥“心之妙用”。像其师一样,他不屑于世务,虽曾一度出任成都训导,但不久即辞职返乡,以移风易俗为己任。他专心于著书、讲学,也躬行于一些琐碎小事。

  陈白沙的为学特点,与其师相比,更具心学色彩。比如,他曾经作诗论学:“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他还写过一首“格竹”之诗:“窗外竹青青,窗间人独坐。究竟竹与人,原来无两个。”也就是说,在陈白沙看来,物我本一体,即天理无所不在,在人心也在万物。真正的学问,不在书本之中,当然更不在八股文章之中,而在于用心感受天籁之音。以此心观物,则物我无间。

  如果王阳明不是曾为腐儒所误,而是很早就拜谒了娄谅,或者曾听闻陈白沙关于“格竹”的看法,那么,他也不至于在那时因盲目穷理而病倒。

  对娄谅的拜见,显然解决了王阳明曾有的很多困惑,而且使他愈发重视师友之谊。比如,后来王阳明以切磋之谊,在京师结交湛若水,而湛若水则是陈白沙的弟子。

  又过了很多年,在总结王阳明的一生学问时,湛若水写道,关于如何寻找为学门径,王阳明在聆听娄谅教诲后,“有所启之矣”。

  也就是说,娄谅为王阳明的指路人。

  湛若水之所以这么写,原因当是王阳明曾对他谈及拜谒娄谅之事。由此也可以想见,对娄谅的教诲,王阳明常怀感遇之情。

  在拜谒娄谅的第二年,王阳明的祖父竹轩公去世,王阳明的父亲龙山公依礼丁忧。之前,龙山公因公务繁忙无暇教导子弟,这次回到故乡,他便召集王氏子弟随他读书。

  而王阳明这次也一改之前在京师私塾时的“顽劣”之风,读书很是认真。

  《阳明先生年谱》载:“先生日则随众课业,夜则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

  也就是说,他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举业课程之外,还对典籍做了广泛涉猎。

  他的读书成效,很快即令人刮目相看。

  《阳明先生年谱》载:“四子见其文字日进,尝愧不及。后知之,曰:‘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

  不仅仅如此,王阳明还努力收敛身心。

  《阳明先生年谱》载:“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谑,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过矣。’自后四子亦渐敛容。”

  也就是说,王阳明原本喜欢开个玩笑什么的,但在开始认真读书后,他即认为不能再继续“放逸”,应日进于身心之学。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原因当是他那时极为赞同娄谅所提的为学宗旨。

  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告别“放逸”不等于要板起面孔做人,恰恰相反,王阳明极为反对那种抹杀天性的做法,尤其是在开始讲学后,他屡次提及,无论求学还是行事,都当师法自然。

  比如,《传习录》载,他这样解释蒙学:“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人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也就是说,在王阳明看来,那些板起面孔让学生读死书者,名为教学人,实为教育的敌人。由于他们的颟顸做法,学校几成监狱,学生们避之尚且不及,哪里还想要好好读书?于是,他们又视学生为“坏孩子”,却从不反思根本之错在谁人?

  王阳明不仅仅对童子教育是这么看的,他在教导成年人时也一以贯之。

  比如,《传习录》亦载: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也就是说,在王阳明看来,圣贤不是表演出来的,你们装个严肃的样子做什么?要学,就要从根本处学起,学圣贤之自然,学圣贤之思无邪。诚于中,当然形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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