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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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雅向我發來微信好友申請時,已經是莫斯科時間夜裏11點半。

  她的頭像是一瓶雅詩蘭黛眼霜,俗稱“小棕瓶”——我前幾天剛幫國內的同學買過。一般情況下,這種做代購的申請添加好友,我都會選擇忽略。但這次不一樣,因爲備註信息裏寫着“家教”兩個字。

  去年9月,我申請到了國家留學基金委的項目,來俄羅斯聖彼得堡國立大學研修一年。由於國家留學基金委每月只發放600美元生活費,彼得堡消費又高,我一度囊中羞澀,思來想去,只好重操舊業,悄悄打印了一張做家教的廣告,貼在了彼得堡大學預科樓三樓的公告欄裏。

  爲了標榜自己的“含金量”,我在廣告裏特意強調自己“曾擔任高校俄語系教師”。可來到三樓的開放自習大廳、背對着上自習的中國留學生時,還是莫名緊張起來,手哆嗦着將大頭針按在牆上,來不及看紙張貼得是否端正,就匆匆離開了。

  我總覺得,背後坐着自己當年教過的學生。

  廣告貼出去兩週,都沒有任何迴音。我一開始還煩躁不安,後來也漸漸心灰意冷了。彼得堡的冬天漫長得令人有些絕望,不用說出太陽,不下雪的天氣都很少見。一到下午4、5點鐘,天色就黑了,冰涼的暮色像藤蔓一樣爬滿窗戶,狂風掀起塑料窗框上貼的防風膠帶,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想到這個月國內的房貸還沒有交,這個“雅詩蘭黛”的好友申請彷彿一道光,把宿舍狹窄的過道都照亮了。

  加完好友,我還沒來得及發送“你好”兩個字,屏幕上立刻跳出一條信息:“老師您好,可以語音聊嗎?”

  我愣了下。這個時間段,兩個俄羅斯室友都在關電腦準備睡覺了,我只能下牀朝衛生間走去。對方嗓門有些高,一接通語音,就連珠炮一般介紹道:“老師我叫李雯寧,大家都叫我‘小雅’,老師您也這樣喊我……”

  我掃了一眼 “雅詩蘭黛”的頭像,問她爲什麼需要家教,她大笑着說:“因爲我俄語差到不配活在這裏了吧,哈哈哈!”

  小雅在“列大”(列寧格勒大學,即聖彼得堡國立大學先前的校名簡稱)讀碩士,在國內讀本科時就沒有打好俄語基礎,在這邊又經常曠課,昨天系裏通知她進入了“Коммисия” (俄羅斯高校爲不能滿足基本學習要求的學生而設立的裁決委員會,委員會成員通過考覈和投票,決定是否勸說差生留級或勒令退學)的名單。再過兩週,她需要參加終極語言測試,過不了考試的話,她將面臨失學。

  小雅像邊跑步邊和我講話一樣,語氣急促,我根本插不上話,只好聽着她一再對我強調:“老師您救救我啊。這次能不能活着留在彼得堡,全靠您了!”

  我告訴她,家教的價格爲每小時1000盧布(約合人民幣120元),她說:“沒問題。老師您明天有空沒?明天咱們就開始吧?”

  2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約在普列莫地鐵站附近的肯德基。 穿過絡繹的人羣,我在二樓的一個角落發現了小雅:她正在低頭做題,長髮蓋住了前額,面前攤開一本俄語教材和幾張隨意散放的打印紙。我在她對面坐下來,她打了個招呼,帶着誇張的恭敬,用雙手將手裏的那頁紙遞給我,問我寫得怎樣。

  我接過來掃了一眼,是一篇作文,題目是“生態問題與我們的生活”。俄語單詞寫得有些潦草,字體很大,像粗線條的男生隨便塗畫上去的。我只讀了兩句,便發現句子結構上有很大的毛病,完全是按照中文語序直接翻譯的。

  出於職業習慣,我忍不住皺起眉頭:“這是你寫的嗎?”

  “是啊!”她瞪大眼睛望着我,認真地點點頭。

  我靜靜地望着她,不說話。

  她突然用纖細的手指蓋住了嘴巴,羞澀地笑着說:“好吧老師,這其實是我用谷歌翻譯出來的……”

  在國內讀大三的時候,小雅就開始用“谷歌翻譯”應對精讀課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了。

  此前,她在吉林的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讀書。大學的前兩年,小雅還在英語系過着無風無浪的寡淡日子,靠着高中時在外國語中學讀書的老底,她整天出入於院學生會的外聯部,爲院裏的各種比賽拉贊助。就算基本沒怎麼聽課,成績也沒受到多大影響。

  直到大二那年的暑假,她爸爸之前的學生來家裏做客,隨口說了句:“寧寧如果學的是俄語就好了,咱們營口海關正好有個俄語的缺口,工資待遇非常好。要是去那裏,我可以幫幫忙。”

  小雅的爸爸當時並沒有把這句客氣話當做一回事,可一旁的小雅卻突然動了轉系的念頭,並且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迅速變得不可動搖起來。

  大三上學期,小雅插班去了俄語班,從認不清33個字母的“零起點”直接進入了寫俄語商務信函、一篇課文佔滿整頁書的中級階段。從那時候起,“谷歌翻譯”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按照她的話來說,她連謄寫在作業本上的俄語單詞是什麼都不知道,一個個字母全靠自己的理解,連寫帶畫。

  在那樣一所小學校裏,小雅整天面對着老師和同學不屑的目光,還是憑藉“自己的本事”,用兩年的時間拿到了“俄語語言文學”的本科學位證。

  3

  等大學畢業,小雅並沒有託關係去海關。俄語她是學得似懂非懂,可偏偏就在畢業前,她竟申到了“列大”的碩士,還獲得了公費名額。

  在首都機場辦理行李託運時,隊伍行進得非常慢,站在她前面的一個男生扭頭和她攀談了幾句。看到這男生提着一個拉桿箱,身邊還立着一個特大號行李箱,小雅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句:“你帶那麼多東西,肯定超過23公斤了吧?”

  “沒有,這箱子裏裝的都是調味料,沒多少重量。”

  “這麼多調料,你要喫多久?”小雅不由張大了嘴巴。

  那個男孩笑笑,悄悄地說:“我哪能喫得了。我暑假回家,沒多少東西帶的。弄了一箱子調味料,回頭賣給中國學生。”

  小雅“哦”了一聲,內心驚訝萬分:還可以做這樣的生意?

  小雅自己都沒想到,到了彼得堡沒過多久,她自己便體驗了一把“做生意”的感覺。

  在彼得堡安頓下來之後,她向很多親戚報了平安。在國企工作的表姐在微信裏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聽說俄羅斯的化妝品很便宜,你有空幫我帶兩瓶吧。”

  小雅爽快地答應了——逛街是女孩子最熱衷的事情,第二天,她就在室友的指引下,坐地鐵去了市中心的“迴廊”購物中心。

  化妝品店的櫃檯中間,穿梭着不少中國面孔,看起來也都是大學生,每人手裏提了一個購物籃,一邊目光審慎地從貨架上取貨,一邊用手撥動着手機屏幕——原來朋友圈裏那些火爆的“代購”,就是這樣進貨的,小雅心想。

  那天,小雅進購物中心的時間是當地時間上午11點多,國內是下午4點多,上班的時間。表姐發來一張圖片,“蘭蔻”的脣膏。小雅走到“蘭蔻”專櫃,一旁的俄羅斯姑娘笑靨如花,主動接過小雅手裏的手機,告訴她脣膏的位置。小雅將帶產品價籤的貨架拍了張照片發給表姐,沒過多久,那邊發來信息:“太划算了!比國內便宜了70多呢,買!”

  隨後表姐又發來好多照片——買東西的不止表姐一個人,同一個辦公室的女同事們聽了表姐的“宣傳”,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把圖片發給表姐,讓她幫忙諮詢價格。

  小雅轉念一想,有意不再拍貨架上的價籤,而是按壓着“撲通撲通”急劇跳動的心臟,悄悄在每件化妝品原價上多報了200盧布,表姐那邊仍舊一個勁兒地驚歎:“太便宜了,真划算。”

  結賬時,收銀的女孩還抓了一大把香水小樣,放進了購物袋裏。

  出了“迴廊”購物中心,她將這些化妝品送到了一家東北人開的物流公司。客服告訴她,寄送化妝品回國內,每公斤100元,走空運,大概5天可以到達。等寄完東西,表姐把所有的貨款打過來時,還特意額外給小雅加了個66元的紅包,備註上寫着:“辛苦妹妹了!”

  小雅被驟然而至的負疚感襲擊了幾秒鐘,回覆表姐說:“買東西是順手的事情,別客氣。”但表姐態度很堅決,一定讓她收下:“你已經幫我們省了不少錢了,這是辛苦費,快收!”

  第一次代購,她一共掙了300多元,“殺熟”時的負疚感一掃而光——是表姐最後的那句話安慰了她:“沒關係,反正我也是幫她們,在國內買要比這貴多了,我這是在替她們省錢。”

  回到宿舍,小雅的興奮感仍然久久沒有平復。她開始打起了做代購的算盤。她決定,以後每件幫人代買的化妝品都要加收一些代購費。小件的東西,如口紅、脣彩、眼影,每件加收20元;大件的護膚品,譬如“嬌韻詩”雙萃精華、“蘭蔻”小黑瓶,需要單獨加價——幫買家省的錢越多,自己就也要賺得更多。

  4

  小雅做代購的種種,都是後來在補課之餘聊天時她給我講的,每次聊到這個話題,我們都十分輕鬆愉快。可在給她補課時,我就沒那麼愉快了——小雅的俄語基礎實在太薄弱了。

  我們第一次學習的內容,是準備一個3分鐘的陳述,題目爲“現代都市的節奏”。我先試着說了幾句中文讓她翻譯,沒想到她連“工作日”、“工資”、“購物”這些最基本的詞彙也不知道,所有與“工作”有關的單詞,她只用一個“делать(做)”,有些地方也根本顧不上變格變位。

  我皺着眉頭提醒她,這個地方需要變第五格,她反倒笑嘻嘻地安慰我:“沒事老師,毛子能聽懂的。”我只好苦笑。

  結結巴巴說完一段話,她仰起頭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

  我看着她:“如果每次表述都是這樣的話,咱們這麼兩天補一次,我真怕你通過不了。”

  “真的嗎老師?”她着急了。

  最終我們協商好,考前這些天,每天都約在肯德基補習——畢竟離最終考試只有兩週時間,要準備10個主題——以她現在的程度,我完全沒辦法相信,她是在俄羅斯生活了將近兩年的人。

  按約定,每天補習一個半小時,小雅需要交1500盧布(約人民幣175元),半個月算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投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她,能否承受得起。她笑笑說,最近這兩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她自己掙的,現在也不差這兩三千塊錢。

  “你還做着代購吧?”出肯德基門時,我想起自己的朋友圈被她的一條條廣告刷屏,便隨口問道。

  “是啊,不然怎麼付家教費?”她笑嘻嘻地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故作嚴肅地告訴她:“現在是關鍵時刻,你不怕分心嗎?”

  “放心吧老師,我會合理安排時間,一定不影響學習。”小雅堅定地向我許諾。其實,給她補課時,她有好幾次拿起手機,後來見我瞪她,纔將手機屏幕扣在桌子上。

  5

  傍晚,我喫完飯隨手拿起手機刷朋友圈,跳入眼簾的第一條依然是小雅的代購廣告:“每週一次做一個清潔面膜是很重要的!科顏氏白泥面膜,清潔面膜中的戰鬥機……只需要369元,還你一個清爽、滑滑的皮膚……”

  有一次,小雅在補課結束後跟我說,做海外代購有許多小技巧,賣東西也要“十分注意”,必須“恰到好處”地推銷,纔不會讓人覺得反感排斥。

  彼得堡和國內有5個小時時差,小雅一般會在莫斯科時間下午3點(北京時間晚8點)開始刷朋友圈,直到國內晚上12點時結束,每天發大約8條代購廣告。爲了避免朋友們屏蔽自己,隔三差五還會插一些搞笑段子或圖片。

  有時,她還會在發的香水廣告下面自己留言:“本品已經斷貨啦,謝謝熱情的親們”、“謝謝親們的關注,這個粉底已無緣”等。營造出這種熱銷和稀缺的聲勢,對於提高她的人氣是“很有必要的”,她曾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就是要讓看的人焦急起來,覺得這是好東西,不買就虧了。”

  爲了和顧客建立長久的買賣關係,小雅會每天花大量時間和精力,“不失時機”地評價老客戶們的朋友圈;代購之後,她不僅會把商家給的贈品悉數寄給顧客,有時候還要再自己購買一些俄羅斯套娃鑰匙扣、冰箱貼等紀念品,夾帶到貨物裏面。

  2年的代購做下來,她的微信好友從400多增加到了現在的2303個,其中甚至包括20多個國內地方代理商,超過200個長期穩定顧客,“就是一到換季和過節,總要過來買點什麼”。

  平日裏,小雅對賣得最好的化妝品如數家珍、張口就來:雅詩蘭黛“小棕瓶”、資生堂“紅腰子”、嬌韻詩“紅魔精”、蘭蔻“大黑瓶”“小黑瓶”,還有迪奧、香奈兒、祖馬龍……我既驚歎於她對化妝品的“專業”,又感慨爲什麼對於俄語最基礎的格位變化和常用單詞,她卻一直磕磕絆絆。

  當然,她的生意也並不侷限於這些“爆款”上。按照她的說法,有些被代購們忽略的基礎化妝品,其實往往會利潤更多。譬如,蜜絲佛陀的粉底在彼得堡約合人民幣72元,而國內的售價是170,小雅經常在朋友圈發佈這個廣告,售價105一盒,每次都能接20多盒。

  彼得堡市有兩家最主要的化妝品連鎖——РИВ ГОШ與Л’этуаль,小雅幾乎把城裏所有的分店都摸熟了,甚至和每家分店的店員都會直接電話聯繫,每次回國,還會帶些茶葉給這些導購,爲的就是一旦店裏有化妝品打折,這些俄羅斯姑娘們能第一時間通知她,她好來低價囤貨。

  當然,只有這些資源是不夠的——因爲其他中國留學生也都在搶佔地盤,那些被國內顧客認可的化妝品,一旦店家搞活動,很快便被搶購一空,小雅有時一連跑好幾家店,也很難買到一瓶“小棕瓶”。這時,她只能坐地鐵去更加偏遠的郊區進貨。當然,趕上幸運的時候,她也會掃貨囤起來,等店裏的化妝品恢復原價後小賺一筆……

  小雅代購生意紅火到在學校盡人皆知,周圍的同學都戲稱她爲“代購女王”。如果不是因爲這次突如其來的“學業危機”,她原打算掙一筆錢在彼得堡付房子首付的。

  “毛子這邊的房子多好啊!一兩萬一平方就能買到小別墅,還是永久產權的,哪像我們!”當我在補課時幫她準備“大城市的生活環境”這個主題時,小雅便扯到了這個話題上,講得津津有味。

  她太擅長岔開話題了——只要不講俄語,就立刻能從茫然無助的狀態裏甦醒過來,帶着我的話題朝其他地方跑。我只好給她施加點壓力,把談話主題重新拉回來:“你這麼能幹,爸媽應該很爲你驕傲吧?”我問。

  “哎呀,別提了老師。我帶他們在涅瓦街上喫俄餐,點完菜我剛說完話,我爸就嘆氣說:‘聽你點個菜我都心疼你,學了這麼久,你說話還那麼結巴,真不知道你上課都學什麼了,你是怎麼在這裏生活下去的?’”

  一開始,小雅的父母對女兒在俄羅斯的生活,尤其是學習,十分關心,每天都要視頻聊天、噓寒問暖。剛發現女兒做代購時,小雅的爸爸十分反感,一怒之下直接斷了女兒的生活費。

  “後來他們就默認了,因爲他們發現,不論他們給不給我錢,我都餓不死。”小雅說這句話時,眼睛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熟練地轉動起了手裏的圓珠筆。

  去年,在小雅的軟磨硬泡下,媽媽還辦了“內退”,專門在家裏幫她接收快遞,然後打包分發再快遞給全國各地的顧客。爲了犒勞媽媽,在她生日時,小雅精心挑選了一枚鑽戒送給她,還在國慶節時給爸媽買了機票飛到俄羅斯,帶他們轉了莫斯科和彼得堡,去冬宮看畫展,在俄羅斯的傳統澡堂體驗了當地特色的桑拿浴。

  看起來,她父母也算是真“默認”了吧。

  6

  距離考試還剩最後幾天的時候,小雅的神經開始緊張起來。

  我每天都要抽查她上次學習的內容,雖然依舊講得很磕巴,但基本上也都能答上來了。有時回答完了,還會忍不住問我:“老師,您看我這樣的,能考過嗎?”語氣全然不像她在朋友圈推銷脣膏時那般自信。

  學習間隙,除了抱怨俄語,她也會不由自主抱怨起系主任和任課教師來。她說,往常每次考試,她都會送些茶葉香水給任課老師。這些年,俄羅斯的老師們多少也被中國留學生的送禮之風“慣壞了”,他們摸得清這些送禮者的心態,也漸漸享受起這一套來。俄羅斯高校大部分考試是口試,拿了禮物的任課老師會先把小雅大誇一番,並不過多提問她抽籤上的試題,而只是象徵性地聊一些皮毛。

  然而這一次,小雅精心準備好的最新款“阿瑪尼”口紅和“嬌蘭”套裝一件也沒送出去不說,系主任甚至直接把她的手機號拉進了黑名單。一說起這個,小雅就忍不住爆粗口:“X,這麼貴的化妝品,白送還不要?!就你們俄羅斯這窮酸樣,你買得起嗎?”

  確實,儘管相比國內市場價格,很多進口化妝品在俄羅斯相對便宜,但普通俄羅斯工薪階層的購買力還是難以達到。大多數俄羅斯人用的都是本國品牌,譬如“NATURA SIBERICA”、“EVA”等等。而俄羅斯的各大化妝品連鎖店,也越來越依賴於進店搶購的中國留學生代購們,導購們不僅會主動和他們建立聯繫,還會在結賬時儘可能多的幫他們爭取小樣,以培養老主顧。

  小雅同學中做代購生意的也越來越多了,有的是爲了打發時間,有的是單純喜歡購物,也有一部分人,只是爲了掙得店內贈送的商品小樣——單靠這些,就能保證全年享用免費的化妝品。

  而小雅更是幾乎把代購作爲自己在俄羅斯生活的全部。直到去年暑假,她用代購賺來的錢,和幾個同學一起報團去歐洲13國玩了一圈,大概就是她和歐洲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了。

  來到俄羅斯兩年裏,她只在父母來俄羅斯時帶他們去過一次艾爾米塔日博物館——她自己從沒去看過芭蕾舞表演,也沒去過東正教的教堂——代購生意實在太忙,並且,她對這些文化活動也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的朋友圈,僅僅侷限在中國留學生中間,確切地說,是侷限於幾個來自東北的姑娘組成的圈子裏。

  “我連普通話都很少說的,更不用說俄語。”說着,她哈哈大笑。

  “你平時不和俄羅斯人打交道嗎?比方說,總要買菜喫飯吧。”我試着問。

  “我去中國餐館呀!老師,涅瓦街那邊有個中國市場,你知道嗎?那裏賣什麼的都有,有中國超市、理髮店,還有中國人開的KTV呢!”

  我暗歎中國人的商業頭腦包羅萬象,已經有效地幫助我們的同胞消除了異國生活的語言障礙了。事實上,除了學校的老師和幾個俄羅斯同學,小雅面對的俄羅斯人,清一色的都是化妝品店的店員——而這種交流,只需要幾張圖片和一臺計算器就夠了。

  相比起小雅,小雅的室友就太努力了。

  小雅的室友是個俄羅斯女孩,兼職在餐廳做服務員,餐廳支付的報酬極低,收入主要靠客人的小費。她沒辦法理解中國人拿什麼都可以賺錢,覺得小雅做代購“и грешно и чудесно”(不體面,卻又很棒)。她經常幫助小雅練習口語,一遍一遍地糾正小雅的發音,不厭其煩。按照小雅的話說,她和室友的交流一半靠蹦單詞,一半靠手勢和表情。小雅常常覺得自己有些愧對室友的幫助,便請她去喫中國菜,但這個女孩卻很少去——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

  “我要是能有她一半的努力就好了。她可以熬夜寫論文寫整整一晚上,不聽音樂,不上網,只靠一大杯咖啡。”小雅說這起室友的時候,眼睛裏倒是流露出真誠的羨慕。

  俄羅斯學生的刻苦程度我也早就領略過:我們宿舍樓裏每層都有幾間學習室,常年瀰漫着熱咖啡的氣味,每到考期這裏坐滿了人。我曾經有一次寫論文熬到了凌晨3點半,離開學習室時,身後還坐着3個俄羅斯學生,皺着眉頭閱讀胳膊肘下壓着的書。

  這種備考境界,指望小雅達到,顯然是不可能的。

  7

  最後一次上完課時,小雅和我並肩走出肯德基,信誓旦旦地對我說:“老師,這次如果能夠考過,我一定堅持每週繼續補課,要趕在寫畢業論文前,把俄語徹底學好。到時候給您增加課時費哈!”

  我笑着說好,其實心裏清楚,一旦危機過去,考完了試,她就會把補課忘得一乾二淨。

  臨到告別時,我還鄭重地鼓勵她,讓她好好考試,她則面帶感激地回答說:“放心吧老師,我考過了接到通知,就給您打電話。”

  一週之後,我再次收到小雅的語音信息,卻並不是分享喜悅。

  她最終沒能夠通過“Коммисия”的考覈,系裏通知她辦理留級手續,並將她留學簽證的有效期縮短了一段時間——這意味着她必須得回國了,等語言過了關,才能申請繼續回來完成學業。她不得不先將自己的生活用品先放到朋友的宿舍裏,打算第二年回來時再取,打電話是想請我過去幫忙搬家。

  我坐公交車到達小雅的宿舍樓時,周圍幾個宿舍的中國女生已經在那裏等着我。幾個大號儲物箱被塞得嚴嚴實實,碼在宿舍門口。小雅和其他幾個女生嘻嘻哈哈,見到我很熱情地打着招呼,看起來大概已度過了最初的沮喪期。

  倒是我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好像她沒能通過考試,全都是我的原因。

  由於沒有男同學,我成了搬家的主力軍。拖着箱子進電梯的時候,一個女生負責守在電梯門口,我和小雅一起上樓。這時的她纔來得及對我說出心裏話:“老師,我都是強顏歡笑,真的。這太傷自尊了,就這麼被遣送回國了。”

  她像是要笑出來,但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我還沒來得及勸她,俄羅斯風格的笨重電梯就到了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響聲,接着門便自動打開了。外面站着另外一個女同學,在這之前,小雅已經別過頭去,用胳膊迅速蹭了一下雙眼。

  所有東西搬完的時候,我在小雅的宿舍門口站了一會兒。飛機凌晨起飛,她不用着急打車。我叮囑她:“既然是留級,俄語還用得到,回去後別忘了複習。”

  她“嗯嗯”地點着頭,和她的姐妹們說笑着,一扭頭又走進了房間。少頃,她將兩個大行李箱從臥室裏拖到了門外,自己背上也多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揹包。想想一個女孩子這樣大包小包回國,又是被勒令離境,我心中有些沉重,忍不住同情起她來。

  “不會超重吧?”我隨口問,並抓住提手掂了掂其中一個箱子,挺沉。

  “不會的老師,都稱過。22公斤多一點點,不算超重。”

  “你反正回去也是要重新買衣服之類的,何必帶回去那麼多,到時候還要再帶回來。”

  “沒有啦,其實只有一箱是我的東西。另一個行李箱……裝的全是化妝品和煙彈,還有幫人帶的奶粉。”她嘻嘻笑着,朝我做了個鬼臉,“之前不都是找人帶東西回國,這下好了,回國的路費應該可以省出來了。”

  我“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和小雅告別後,回來的路上,我猛然想起她曾經在一次補課時提到,她想以後讀完研究生,還要繼續讀博士:“留學簽證最容易申請,住着免費的宿舍還可以做代購賺錢,俄羅斯的博士難畢業,那就一直耗着唄!什麼也不會耽誤。”

  想起這個,我先前的同情感受,完全煙消雲散了。

  編輯:許智博

  題圖:Alexander Pop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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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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