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宋詞裏的月亮,轉朱閣,低綺戶,照盡含愁懷怨的無眠人。

張愛玲的月亮,是又大又圓的一輪明鏡,看盡大千世界芸芸男女衆生相。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金瑣囚奴曹七巧

月亮在曹七巧頭上照着,蒸騰着肅殺之氣,《金鎖記》是一個十分殘酷的故事。

麻油店的活招牌嫁給了殘廢少爺,婆婆不喜,妯娌白眼,連丫頭們都能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輕蔑地宣揚着她的斑斑劣跡。她在丫頭妯娌的嫌棄中出場,開頭第一句話便得罪人,此後接二連三淨是惹人嫌的話,三十年的時間,她把上上下下里裏外外得罪了個遍,沒有一個人不恨她。

開始的時候,她就像一頭來自深林的野獸,猛然被套上黃金的枷鎖,拼死掙扎無果之後,強烈地憎恨着周圍的人與事,卻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心有餘而力不足,滿腔憤恨不得宣泄,最後唯有扭曲了自己的心靈。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後來她成了她婆婆一樣的老太太,她卻捨不得解下黃金的枷鎖,相反,她用着枷鎖的棱角狠狠劈殺了幾個人。女兒姜長安曾有過一場盛開在半透明藍綢傘下的愛情,卻被她無情扼殺,長安唯有用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悲壯地結束了這一段她人生中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變成了另一個活脫脫的曹七巧。她對兒子有一種病態的佔有慾,不允許別的女人爭奪她的兒子,於是姜長白兩任妻子先後死在她的淫威之下。

曾經黃金枷鎖是囚禁她自由和幸福的罪魁,隨着歲月遷移,她歷經人情淡薄,反而對這冰冷無情的金瑣產生了狂熱的感情,認定唯有金錢是她悲慘人生的救贖。金錢腐蝕了她的人性,歪曲了她的觀念,偏偏金錢又賦予了她主宰他人命運的權力,於是她讓更多人延續了她的悲劇。

曹七巧死了,她頭頂上的月亮還會升起,那四處蔓延的殺氣,預示着更多人將重蹈她的覆轍。《金鎖記》是一個完不了的故事。

傾城佳人白流蘇

範柳原在電話裏問:"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麼?"流蘇忽然哽咽,淚眼婆娑中看見那大而模糊的銀色的月亮,茫茫然是她無着無落的未來。

白流蘇是一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從小到大接受的是新娘教育,知道如何做一個妻子做一個母親,只是還不夠徹底賢惠,否則她應該像她母親那般寬容大度地隱忍好賭爛嫖的丈夫一輩子,而不是離婚回到家中被兄嫂嫌棄。白流蘇是一個有清醒自我的人,所以她成了張愛玲一干悲情女主中的異類,雖則她的幸福是靠一場聲勢浩大的戰爭贏來的。

《傾城之戀》裏面四處可見精緻的調情,範柳原足以吊打一衆偶像劇男主,實在是太會說情話,每一句話都撓的人心頭癢癢。範柳原年輕的時候喫過苦頭,有錢之後被人吹捧,見慣了趨炎附勢的嘴臉,導致他對人性有本能的嫌棄,尤其是女人。他玩弄女人,享受調情的樂趣,卻完全沒有承擔責任的念頭——他不想娶一個女人來拘束他。

初見流蘇,他必定是驚豔的,畢竟在一干遲暮沉沉步子慢了時代半拍的白家人中,流蘇是豐滿而明麗的存在,有這樣一羣上不得檯面的家人襯托,何愁流蘇不出彩。只是這一點驚豔不足以使範柳原作出婚姻的冒險,所以流蘇的第一次香港之旅,和範柳原花前月下,款款柔情,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溫柔陷阱。他們有很多浪漫的時刻,但一個不肯遷就,一個不肯沉淪,於是他們抵抗住了淺水灣的月色,抵抗住了甲板上的月色,最終不歡而散。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後來還是範柳原佔了上風,流蘇繳械投降了,因爲比起做範柳原的情婦,她更不能忍受繼續呆在冷酷無情的白家。流蘇原以爲自己會就此墮落,沒想到一場戰爭成就了她。

張愛玲在《燼餘錄》中說過,"圍城的十八天裏,誰都有那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捱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許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毀掉,錢轉眼可以成廢紙,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附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戰爭殘酷摧毀了一切文明與秩序,個人主義無處傍身,那樣的空寂與虛無使人惶恐慼慼,爲了有所依偎,人們紛紛結成連理。範柳原與白流蘇只是衆多戰爭夫妻中的一對。

白流蘇最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然而到底僥倖得來,一切充滿了不可理喻。若沒有香港之戰,流蘇的下場至多不過是範柳原的姨太太,好一點的結果是管住自己不發瘋。張愛玲自己也說,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所以效仿流蘇離婚的四奶奶,不見得還有戰爭來成全。

《傾城之戀》的月光,底色還是蒼涼。

玫瑰殺手佟振保

佟振保的月亮半明半暗,幽幽魅魅地照着他不甚滿意的世界,明處是不得不擔的責任,暗裏是難以抵擋的慾望。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範柳原是一個不掩飾卑鄙的真小人,他壞在表面。而佟振保,不折不扣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內裏陰毒。這樣一個表裏不一的男人,不幸而有女人碰上,下場悽慘。他惦念的紅玫瑰成了紅顏老去的庸俗婦人,他冷落的白玫瑰沾染塵埃純潔不再。他一手摧殘了她們的美麗芳華,反過來抱怨她們毀去他的幸福快樂,這般卑鄙與自私,活該渾渾噩噩。

我同情不來振保這樣的男人,他壞得不夠徹底,卻夠深刻,他總能在最該壞的時候讓人恨得牙癢癢。相反,兩個被他辜負了的女人,倒是特別的出彩。

嬌蕊年輕的時候放蕩荒唐,可是一旦動了真情,就像出征的戰士一樣勇敢。她可以拋下丈夫提供給她的安樂窩,只爲能和振保在青天白日下相愛。在被振保無情辜負之後,重重跌進深淵裏,她還是從深淵裏爬了出來。她有過了一番經歷,學會了愛人的能力,變成了振保最初想娶的那種會經營生活的婦人——但她已是別人的妻。

煙鸝安安靜靜自有一份屬於她自己的美,只是這一份美麗,終振保一生,怕也欣賞不來。她同樣在振保的墮落中學會了成長,從一個拙嘴笨舌的深閨怨婦變成了一個能言善辯的勇敢小婦人。她在周圍人的冷落中與一個振保眼裏相貌猥瑣的裁縫發生了婚外情,給了振保一個

張愛玲:人間月色太淒涼

當頭棒喝。振保沒有讓嬌蕊沉淪,煙鸝卻使振保墮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無論是生活上還是愛情裏,女人容易受傷,卻是越挫越勇。失敗過的女人比輸不起的男人更勇敢。

佟振保這一輪無力撥開遮蔽的烏雲的月亮,月色幽暗,虛幻渺茫,照不見人生的真實,尋不到內心的歡愉。所謂傷心千古,不過是心中慾壑難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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