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疵”这个字在淮城的方言里是“疯、傻、脑袋不好”的意思,“疵子”,顾名思义,就是疯子和傻子,小时候,我见到过很多“疵子”,记忆最深的,是老王头。

为什么叫他老王头,因为他儿子在菜场旁开了个“小王饭店”,原本应该喊他“王老头”,但依着淮城的习惯,就叫成了“老王头”。老王头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那身行头,戴着个破大檐帽,帽子上没有章,一年四季披着件旧军大衣,原本军绿的颜色因为常年不洗已经变成了黑色,军大衣里面套了件黑色皮革背心,背心上有很多口袋,都扣得严严实实,再里面是件米黄色的毛衣,下身穿了件大袄裤,鞋子只穿军胶鞋,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水壶上的绿漆被磨得精光,壶身还凹进去好几块,手上提着个麻袋,里面装着各种捡来的垃圾。无论春夏秋冬, 老王头都是这身打扮,从没见他洗过澡,更别提换衣服了,所以老王头很味儿,遇上他,隔着马路都有股烂酸菜味往你鼻子里钻。我们那班小孩很嫌弃老王头,都喊他“大疵子”。

老王头不回家,整天拖着个麻袋在垃圾堆里扒拉,一开始小王还把他拽回去,关在院子的最里头,但老王头实在太味儿了,又死活不肯洗澡,那股子酸菜味从里院一直散到前堂饭馆里,熏得食客鸟兽作散,小王无奈就随老王头四处晃悠,于是老王头每天就在垃圾堆里到处扒拉,扒拉累了就坐在马路牙边骂街,逮谁骂谁,被骂的人一般都会捂着鼻子走开,谁会和一个疵子计较!等到了中午饭点,老王头就拖拉着麻袋,往“小王饭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坐,开始骂他儿子,并且越骂越凶,这时小王就毕恭毕敬的从店里把饭菜端出来,趟过马路给老王头送去,临走时检查下老王头的麻袋和鞋有没有破,把水壶拿走再放下一包大前门。老王吃完了就叼起根大前门,在吞云吐雾间继续骂着他儿子,只是字里行间的语气里透露着惬意和满足。小王也不说话,收拾着碗筷,把装满水的水壶放回去,偶尔留下一个新的麻袋或者一双新胶鞋。晚饭同样如此,只是小王收拾完会在旁边银行廊檐下给老王头铺好地铺,吃完饭的老王头就靠着墙瘫在地铺上,清点今天拾荒的战利品,然后在银行门口睡到天亮。银行派人驱赶过,换来的结果是老王头在银行门口躺了两天,见谁骂谁,最后行长亲自送上两条大前门赔礼认错,总算是把银行门口这块地给“赎”了回来。

我羡慕老王头,因为老王头吃的好,顿顿有肉,端午有粽子,春节有饺子,十五有元宵……但老王最常吃也最爱吃的是肉丝面,小王家的肉丝面很有名气,面是手擀面,加了碱揉的久有劲道,浇头是蒜苗炒肉丝,蒜苗鲜嫩,肉是瘦肉,两者加佐料爆炒再用淀粉勾汤,浓稠的酱汁往面上一浇,面还没上口水就止不住了。老王头吃面的碗是海碗,而且喜欢加辣油,他一手把碗拿在手里,一手用筷子翻滚着面条让辣油散开,接着挑起一筷子面,面上沾着浓浓的酱汁和红红的辣油,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呼”地一声把一筷子面全吸进嘴里,趁着面条在嘴里还没下肚,又顺着碗边“呼”地吸了一口汤,汤裹着面热乎乎地滑进胃里,额头出了汗,老王头呼了口气,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每次老王头吃面,我都要远远的躲在一旁,看着他风卷残云的吸完一海碗面,把汤也喝个精光,然后咽着口水回家,脑袋里回忆着老王头吃面的样子多扒下两口饭。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我才会去“小王饭店”,用平日里攒下的零花钱点上一碗肉丝面,学着老王头的样子拌上辣油,“呼”地吸口面再紧接着吸满一口汤,面夹着鲜辣的浓汤在嘴里一一弹开,顺着喉咙一路向下,伴着全身的舒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老王头有朋友是那年冬天的事,他遇上个要饭的老头子,老头子拿着个搪瓷碗,戴着小毡帽,破衣服旧裤子脏布鞋,两个人不知怎么的聊到了一起,小毡帽就跟着他了,老王头饭前还是骂儿子,坐在路牙子上,只不过骂的比以前更凶更起劲了,像是将军在训斥着自己的士兵,小毡帽蹲在路牙子上,头比老王头低一半,一只眼睛崇拜地看着老王头,另一只眼睛期待地瞄着对面饭店。面条变成了两海碗,大前门变成了两包,地铺多了一卷,老王头脸上多了笑,吐口烟露出了大黄牙,小毡帽吸了口面,对着老王头点头哈腰也露出了大黄牙,两口大黄牙,一大股酸菜味,让一条街都捂了鼻子,也逼的小王发了火。

随着两大碗摔在地上的面条和一场火爆的争吵,老王头带着铺盖被正式赶出了家门,没有了一日三餐来源的老王头带着小毡帽住进了我家旁边废弃的瓦房里,原来这屋子的主人是对夫妻,但他俩南下做生意发了财就再也没回来过,在屋子的铁门半夜被撬走后,这瓦房就被人搬空了,门和窗户都被拆的一干二净,平日里这是我们玩伴的秘密基地,如今却被“疵子”和“臭要饭”的霸占了,我们便决定征讨,但每次结伴征讨都以失败告终,一半是因为老王头太能骂,一半是因为老王头真的太味儿了。白天老王头和小毡帽分头行动,老王头捡废品,小毡帽要饭,晚上两人也分头行动,一个买瓶二锅头,一个买些小卤菜,在小瓦房里举杯换盏,对饮聊天,我在窗外偷听过,听不真切,只听得“枪炮”“部队”一些词,我又是震惊又是鄙夷,一个“疵子”和一个“要饭的”居然能聊打仗!

临近春节,天气越来越冷,淮城下起了大雪。老王头和小毡帽已经在小瓦房里好几天没出来了,而瓦房里传出的味道也越来越臭,简直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周围的住户们便决定合伙把老王头和小毡帽赶出去。我们这群“童子军”打头阵,带着白棉口罩向屋里扔石子和雪球,大喊着“出来!出来!大疵子!快出来……”大人们手里拿着扫帚、铁锹、火钳子、晾衣杆当武器壮声势,围成一个弧形堵在瓦屋门口,我们扔雪球扔的正起劲,伴随着一阵恶臭,老王头从瓦屋里蹒跚着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小刀,我们“童子军”大呼小跳地往后跑,大人们围上前,用扫帚、火钳子、鸡毛掸子等武器把老王头困在中间。大呼着“把刀放下!”我这个时候在大人身后探出头,跟着起哄,老王头堵在瓦房门口,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发青,身体打着摆子,但还在骂骂咧咧的拿着小刀挥舞,刀身上有道血槽,刀刃处有着锯齿,整个小刀已经锈迹斑斑,王老头也打着哆嗦摇摇欲坠,但就是没人敢上前,老王头对着周围叫嚣着,许是太久没说话,也有可能是在寒冷中待得太久,没有人听清楚老王头到底说了什么,只听到“七九年”、“捅人”这些词,有人在慌乱之中回家报警,老王头倚着门框,声音越来越微弱,拿刀的手也垂了下去,我们几个孩子把三根跳绳接在一起,一人一头把绳子甩在了老王头后脖子上,用力一拉,老王头栽在了雪里,大人们一拥而上,夺了他的小刀,孩子们则对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对着“俘虏”老王头指指点点。这时冲进瓦房内的大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小毡帽死了。

小毡帽是今早冻死的,寒冷、饥饿、发烧,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没能躲过这三重打击,小毡帽被救护车拉走时,老王头在昏迷中被小王用三轮车拖回了家,他一直以为小毡帽只要睡一觉就能好起来,就像以前他们在部队里一样。老王头回家之后就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在听到小毡帽的死讯时他的眼睛瞪的像是马上要爆出来,头上青筋凸起,脸涨地通红,喉咙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但终究讲不出话,在流了一晚上眼泪后,老王头的眼睛便再也没了神。

老王头在死后终于洗了澡,脱下了大檐帽、军大衣、大袄裤、黑背心和黄毛衣。在扣得严严实实的背心口袋里,人们发现了大檐帽上的军徽和一枚勋章,军徽很亮,红彤彤黄灿灿像新的一样。老王头和小毡帽葬在一起,下葬那天,小王哭得撕心裂肺,老王头的军徽和勋章随着骨灰盒一起入土,大檐帽、军大衣、大袄裤、黑背心和黄毛衣也一并烧给老王头,所有人默立在老王头的坟前,不敢说话。军大衣因为穿的年代太久,已经坚硬无比,它直挺挺地立在火中,一点点被燃烧殆尽,化作一缕缕黑烟,和小王的嘶嚎声一起,飘荡在我们所有人的头上。

作者:赛格温

来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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