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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爲夫承債2億的女人

作者:劉敏

報道 REPORT

與債共生

4年前,丈夫因病猝死,金燕連夜被推舉成一家市值30億的影視公司的董事長。

她的前半生令人豔羨,名校畢業,成爲紀錄片導演、素餐廳老闆,以及影視圈大佬李明的太太。人到中年時,丈夫突然去世,她在複雜的股權紛爭中,試圖挽救丈夫的公司。

然而,因爲一紙上市對賭協議,金燕被判替亡夫承擔2億的鉅額債務。4年裏,她上訴、開新公司、每天頻繁發朋友圈給自己打氣,來宣佈她不認這個命運。2018年初,婚姻法司法解釋做了新修訂,金燕的重負有了轉機。與鉅額債務共生的時間裏,金燕已經被塑造成了另外一個人。

金燕現在還沒有成功,但她活了下來。

採訪、撰文 / 劉敏

編輯 / 靳錦

攝影 /席敏

視覺 /張楠 王靜儀

微信編輯 / 尹維安

“出了這個債務,我不認!”

今年4月,金燕出差前夜,11歲的女兒送給她一個水晶石手串。她每個月給孩子淘寶充400塊錢,女兒花了200塊,買了這個手串,水晶石據說能辟邪、保佑平安,她叮囑媽媽一定要戴上。“她總是怕我死掉。”金燕說。

女兒在微信上看過金燕說官司。從2017年年底開始,金燕一直在朋友圈公佈自己官司的進展——她被起訴欠債2億,是中國“史上最大夫妻連帶賠償案”的當事人。案子被採訪的鏈接、在法院門口的自拍、104萬上訴費的收據、跟微博網友的私信論戰……她都貼在朋友圈。發現熱點官司跟自己同一家法院,金燕也把文章轉出來,用密集的問號和感嘆號講講官司的進度:“我蹭熱點,是出於無奈、無助、無望,所以我不停地叫喚。請原諒!嫌煩請屏蔽拉黑我。”

“你怎麼像個居委會大媽一樣?”女兒笑話她,到了夜裏,又悄悄爬到媽媽的牀上,問,啥時會好起來,最壞是怎樣?如果官司輸了,我們會不會喫不上飯?

女兒不知道,爸爸留下的房產、媽媽的餐廳,全部都在凍結狀態。如果這個官司輸了,後面還有幾個億的債務在等着媽媽。

所有的債務,來自女孩的父親李明。李明是小馬奔騰的創始人,這一度是中國市值最大的影視公司。此前公司融資,李明個人爲對賭協議做了擔保,但2014年1月2日,他突然心肌梗塞猝死,公司估值一路直下。金燕失去了丈夫,同時因爲婚姻法第24條夫妻共債的規定,她多了幾個億的債務。

今年3月19日,我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金燕。49歲的金燕笑容燦爛,像故友重逢,熱情地招呼我落座。她身材瘦削,穿着一身中式棉布衣服,劉海歪斜不齊,這是她自己用剪子剪的。

金燕有一種迅速營造親近感的能力,幾句寒暄後就直奔主題。她語速飛快,信息席捲而來。之後接觸次數多了,我意識到,她永遠從第一句話開始,就把對方拉進她的邏輯裏:

“中國封建社會叫父債子還,當代社會怎麼能弄出一個夫債妻還來呢,這不是社會倒退嗎?”

“(公司)這裏邊的利益太複雜了,這是人性惡的一個淵藪,惡的淵藪。”

講到債務,金燕的表情和話語迅速變得強硬,一連串的短句猛烈地衝向我:“放債時沒告訴我,資金我也沒收到,沒用到我的家庭生活裏。”“出了這個債務,我不認!”

最近的4年裏,金燕整個人都特別“躁”。燈哥過去是李明的助理,他跟這對夫婦認識了24年,“她以前不這樣,以前沒見過她起急。”

“給一個大佬做妻子,

她是個享受型的位置嗎?”

金燕的上一個身份,是一家素餐廳的老闆。2007年金燕剛剛生完孩子,騎着自行車在家附近轉悠,租下了一個300平方米的房子,開了家叫“淨飯”的素餐廳。

餐廳位置極偏,剛開業時,附近的巴溝地鐵站還沒開工,鄰近的別墅區剛剛封頂,周圍是大片空地。餐廳開在二樓,沒有一層門臉,金燕此前在美國留學,喫素多年,她照着美國的菜譜翻譯,在餐廳裏賣素西餐。

銷量的慘淡可想而知。金燕的管理又充滿了理想主義,讓所有員工直接叫她名字,大家不好意思,就叫金姐。她給已婚的員工租三居室,讓員工帶着愛人一起住,在餐廳邊租了一個休息室,下午不營業時,讓大家過去睡一覺,上上網。

“如果沒有這些附加成本,餐廳可能早就盈利了。”李偉是店長,他從籌備期就來了這家店,跟廚師長一樣,至今已經跟着金燕幹了10年。

很難不把金燕這種隨意的經營方式,歸結於她有一個富有的丈夫:李明,外號“大狗”,影視圈都叫他“狗哥”。1994年,李明創辦了自己的廣告公司,以代理央視廣告起家,2003年公司開始進入影視業,成立的“小馬奔騰”影視文化公司,做出了《歷史的天空》、《無人區》、《將愛情進行到底》、《黃金大劫案》、《我的兄弟叫順溜》等知名作品。

李明起初也幫襯太太的餐廳,拍完《我的兄弟叫順溜》,讓團隊過來喫殺青飯;跟名導演吳宇森談合作,約着吳導過來嚐嚐素餐;李明過生日,跟金燕打招呼:你的餐廳我包了啊。燈哥專門去買了肉,帶着一羣編劇、導演朋友在裏面開party。一次晚上飯局散了,李偉跟着金姐夫婦去送客,回來時無意間看到,臺階上的金燕和李明很自然地牽上手,一起上了樓。

金燕的餐廳很快承載不了丈夫的需求了,小馬奔騰的業務飛速發展,李明自己在香山腳下租了一間別墅做會所,安排了一大一小兩張桌子,最大的一個能同時坐下20多個人。會所剛開業時,還從金燕這裏借員工,李偉第一次帶着服務員過去,就是招待國際影星基努·裏維斯。李明的會所開始變成影視圈有名的宴會地,張藝謀、陸川、甯浩、黃曉明……中國最有名的導演、編劇、製片人、演員,都在這裏喫過飯。李明在這裏談劇本、談合作,每天晚上一桶一桶地喝福佳白啤酒。

金燕很少參加這些飯局,偶爾參加,“那不就是他們說話,我邊上聽着嘛。”金燕揣摩,自己被找去喫飯,多少帶一種“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角色扮演意味——一個男人談合作的時候,旁邊有配偶坐着,會讓人覺得這個男人靠得住。

因爲是董事長的太太,金燕不用主動敬酒,想聊就寒暄幾句,不感興趣就枯坐着,李明總提醒她“你別總在那兒拉着個臉”。一次酒過三巡,其他人正聊開了,金燕不耐煩,直接站了起來,就像轉經一樣,開始順着巨大的梨花木圓桌繞圈。

正在跟合作伙伴們談事的李明,一下子變了語氣,他求太太:“你別轉了,眼暈。”旁邊的小員工也問,金姐,咱坐會兒,金姐,您不舒服嗎?怎麼叫,金燕也不停下,最後大家發現勸不住,酒局又繼續下去。金燕接着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在大廳裏一圈一圈地走。

兩個人各自事業的差距越來越大。2011年3月,小馬奔騰拿到7.5億元人民幣的B輪融資,公司估值30億人民幣。這創下了當時中國影視業融資紀錄,甚至超過了保利博納在納斯達克IPO時的9950萬美元。相比之下,金燕的素餐廳人均70塊錢的消費、每年100萬的流水,顯得不值一提。

李明和金燕脾氣都很大,有段時間,兩口子一直吵架,李明成天住在會所。助理孔二狗感慨:“她和大狗他倆那麼多年不離婚,我覺着也挺奇怪的,兩人個性都那麼強,能堅持下來不容易。”

金燕的解釋是,她和大狗是“靈魂伴侶”,她不關心小馬奔騰,李明也不再過問餐廳,各自是獨立的人。金燕說,自己要紓解丈夫全部的痛苦和難受,保證他身心儘量地健康。“給一個大佬做妻子,她是個享受型的位置嗎?這活兒特別難幹。”因爲家庭瑣事吵架,證明“我還有跟你吵的,並不是一敗塗地,連個放屁的資格都沒有”。

2014年1月2日,衣食無憂也瑣碎煩心的“大佬妻子”生涯戛然而止。李明因心肌梗塞猝死,去世時只有48歲。

當天晚上,二十幾號親屬、朋友慌亂之中聚在香山會所。一片混亂之中,金燕被推成了李明的繼任者。第二天一早,在小馬奔騰臨時召集的高管會上,金燕穿着丈夫的一件綠色羽絨服,出現在了長桌的主位上。

金燕的一邊是李明的大姐李莉,一邊是小妹李萍,在金燕留學期間,姐妹倆進入李明的公司幫忙,如今已經是公司的兩名副總裁。金燕把姐妹倆的椅子全拉到自己身邊,說,我們姑嫂三人,一定要把這公司繼續幹下去。

小馬奔騰是一個典型的家族控股公司,李明和姐姐李莉、妹妹李萍,合計持有公司57.93%的股份。李明是公司的創始人和董事長,讓他的遺孀接任,這看起來是一個依據股權而定的、保護李氏家族利益的決定。

李明的靈堂設在公司舊址的樓上,此後一週的時間裏,老師、同學、朋友、行業內合作伙伴,有上千人過來弔唁。其中一天,公司的宣傳主管劉一涵帶着化妝師、攝影師來找金燕,他過來給新董事長拍張照片,用來發布新聞稿。

金燕此時連辦公桌都沒有,大家臨時借用了妹妹李萍的辦公室,給金燕擺好姿勢,拍了一張宣傳照。

這是劉一涵第一次接觸新董事長,“那時候她還比較女性化,說話很溫和、很溫柔,就像一個姐姐跟你聊天。”

照片很快就拍好了,劉一涵送拍攝團隊出門,再回來時,留下的同事悄悄告訴他,你們一走,金燕就開始號啕大哭:

“金燕說,樓上還是靈堂,她現在就開始又描眉、又化妝的,她覺得對不住李明。”

“你們不能這麼做,

這是腳踹寡婦門。”

半個月後,同事們再次在公司看到金燕,已經截然不同:金燕剪了個寸頭,短得像一個男人。2014年1月27日,金燕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文件櫃上,對着近兩百名、黑壓壓一片的員工說,她要把丈夫的事業繼承下去。

“中氣十足。”劉一涵形容。

新董事長誰都不認識,每天的工作就是見人。李明以前從來不來東直門的辦公室,金燕單獨闢出來一間,每天帶着一個碩大的A4塑料殼筆記本,財務、法務、電視劇發行,一切都從頭學起。

郭燕是小馬奔騰影業的副總,她被金燕抓來上課,給她講公司的業務模式,講影片怎麼分賬,“我跟她說什麼話她都‘咔咔’地記。”金燕每天加班到半夜,“晚上9點聊完分手的,12點她又給我發了個微信,就說‘賬是這麼算嗎?算得對嗎’?”

郭燕有點兒驚訝:新來的老闆娘,居然真的要把公司管下去?

挑戰很快就出現了。在上任一個月時,一天回家路上,金燕接到大姐李莉的通知,說動漫分公司正在搬家,東西都打包好了,馬上就要搬走。

金燕見到過那堆紙箱子,當時完全沒意識到員工在做什麼。這是一位前高管帶來的團隊,現在這位已經離職的高管想把團隊帶走,包括所有的電腦和電腦裏價值上千萬的未完成作品。

她讓司機立刻掉頭回公司,一進門,黑漆漆的公司裏,只有動漫部門的一名副總經理在等她。

金燕坐下來,脫了鞋,盤腿坐在椅子上,因爲憤怒,“鼻子以下的半張臉都是麻的。”

“你要是不幹了,你要跟公司打商量,咱別幹了。你不能把辛辛苦苦這麼多錢花進去、做出來的這些形象(搬走)。知識產權都在電腦裏吧?你要搬走,這叫竊取,對嗎?”

副總經理說,這是那位高管讓他搬的。

冬天的晚上8點,辦公室無人,四下寂靜,金燕換了一種自認爲“陰慘慘”的語氣,看着對方說:

“你們不能這麼做,這是腳踹寡婦門,傳出去不好聽。”

這句話震懾住了對方,這正是金燕想要的效果:“這種戲還是會演的,你在什麼狀態下是本我,有時候你需要包裝一下。”當晚,兩人達成協議,所有箱子原地保存,一樣都不能運出公司門外。

女兒並不適應金燕的變化,7歲的女兒剛上一年級,爸爸不在了,媽媽也見不到,家裏只有保姆和金燕的生活助理小余。每天晚上,小女孩熟練地用座機按出一長串電話號碼,一接通,就對着媽媽兇:“你快點兒回來!”孩子一定要等到金燕回家才睡覺。她看一會兒動畫片,昏睡一會兒,醒來又去摸電話,再去喊:“你怎麼還不回來!”

有一次,金燕和律師張雯工作到半夜,金燕的手機一直在響,都是女兒打來的。

“媽媽這說事兒呢,你等着媽媽啊。”第一次,金燕哄着孩子掛了電話。下一秒鐘,電話又急驟地響了起來,還是女兒。金燕不接了。

張雯說,你快接電話吧。金燕說,不能接,越接孩子就越打。

金燕告訴律師,女兒最近狀態不好,見面總是咬她。晚上等她到兩三點鐘,白天不起牀,早上要保姆和助理小余兩個人往外抱,一人抬手,一人抬腳,過一個門,就抱一個門框,強行拖着她去上學。

“我們現在正在一條船上,船破了個大窟窿,媽媽要去堵窟窿,就沒有辦法來抱你了。”金燕對女兒、對外界都用了這個說法,很難知曉7歲的女兒到底聽懂了多少,這更像是金燕對自己的安慰。

當天晚上,金燕只聊了兩句,接着招呼大家做方案,不再提這個話題。

這期間金燕的父親來探望女兒,一早上過來,老人上樓去臥室,看到金燕正和孩子抱着頭哭,他立刻下樓,告訴小余“別打擾她們兩個”,轉身就走了。

小余再看到金燕,也沒有提,大家都當這一早什麼都沒發生過。

餐廳也早就顧不上了,一出事,金燕就告訴李偉,餐廳交給你了。兩人再見面已經是半年後,李偉去小馬奔騰送東西,發現金姐整個人變得極爲疲憊。劉一涵也發現,每次去找金總,她要麼整個人窩在椅子上,要麼半躺在沙發上,“她要梳理各種業務,特別累”。

此時金燕已經不喫素了——只喫素體能跟不上,其間她試圖恢復過,堅持到第四周,一個加班的夜晚,金燕催助理下樓:快去給我烤兩個羊腰子,撐不住了。

“你野蠻人進來,我鎖門。”

金燕的董事長只做了10個月,就被其他大股東趕出了董事會。

2014年10月30日,金燕下班後,突然收到一封匿名郵件,內容很簡單:明日大股東建銀文化將召集董事會,這次會議將投票罷免金燕。

“我一下就傻眼了,什麼意思啊?這莫名其妙的。”這是她擔任小馬奔騰董事長的第10個月,過去的每天,她都在遭遇各種現實困境:公司不斷有高管離職,2014年下半年一部新片都沒有開工,電影《太平輪》的後期製作正在不斷超支……

匆忙上任的董事長下了很多苦功夫,金燕每天從副總裁到部門新人,一個一個見員工,梳理公司架構;爲了壓縮《太平輪》脫繮的成本,她做了一個近10米長的表格,每天覈實拍攝進度,一個一個打鉤監督;跟樂視影業談了《太平輪》8個億的保底,把李明最看重的電視劇《十送紅軍》推到央視一套黃金檔發行。

每天晚上,金燕辦公室的燈會亮到夜裏十一二點,漸漸地,財務總監、法務總監、行政總監的燈也都亮到半夜,開始有一個五六個人固定的高管羣留下來,日復一日地陪着金燕加班。

其間,金燕一度爲小馬奔騰找到一根最大的救命稻草——華人文化產業基金的收購。華人文化到小馬奔騰做了一個夏天的盡職調查,律師費、審計費已經花了兩百多萬,雙方達成了36億總價的估值。

但就在最後臨門一腳時,小馬奔騰一家大股東,建銀國際影視出版文化產業投資基金(以下簡稱“建銀文化”)卻提出異議,要求把估值從36億提到42億。

“李明去世了,這公司應該是貶值的, 它怎麼能增值呢?沒有常識。”華人文化的高管感到莫名其妙,他們撤走了盡調團隊。42億的要價,毀掉了這筆收購。

收到這封匿名郵件之前,金燕仍在爲公司想辦法。半個月前,她剛剛召開了一次股東大會,打算用借到的7個億,從B輪融資的投資方手中收回小馬奔騰的股份。如果成功了,她將變成公司真正的大股東,之後,小馬將變成一個股權簡單的公司,再去談收購,就不會再出現42億這樣的股東估值分歧了。

在這個大會上,大姐李莉,也是小馬奔騰的大股東之一,她表態,支持金燕的股權回購。

但半個月後,2014年10月30日,就在那封匿名郵件裏,金燕終於撞到了冷酷的現實:郵件裏寫,董事會打算讓姐姐李莉代替金燕,擔任董事長。

公司已經下班,金燕立刻通知幾位親近的高管,緊急到淨飯餐廳集合。金燕至今不知是誰發的這封信,她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事情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如果建銀文化修改公司章程,增加他們的董事,他們將徹底控制公司,“小馬就是建銀的了”。

幾個人陷入了高度緊張的工作狀態,金燕先是給妹妹李萍發了一封長短信,告訴她,事已至此,現在唯一能救局的就是姐妹的態度:

“我願意承接你和姐姐的債務,對着建銀打,維護我們對公司的控制。如果你願意,請委託我代表歡騰,對建銀的一系列提案進行否決。這是我唯一能爲小馬和你哥做的最大的事,今天是李家的小馬唯一的機會……小馬生死在妹妹一念,我們姐仨築起一道牆吧。”

妹妹李萍沒有回覆。

金燕又給大姐打電話,李莉在電話裏問,什麼董事會?金燕把罷免董事長的議程念給大姐聽,直接問,明天罷免我,你是舉手還是不舉手?

大姐承認了知情,她反問金燕: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怎麼能不舉手呢?

聽到這一句,金燕才意識到,家人早就不在自己背後了——建銀文化召開董事會,把自己選下去,日後再處理公司的資產,就沒有人攔着了。過去的10個月她一直在給小馬奔騰這艘大船補窟窿,卻一直沒想到,自己的船長職位一直暴露在危機之中,眼下就要被奪走了。

這一夜,金燕和同事一夜沒睡,第二天天一亮,6個人就開車到亞運村,守在大姐家樓下。一邊在小餐廳喫早飯,一邊輪番用手機、短信、微信各種方式聯繫大姐,“就堵着她,要見面跟她說。”可大姐始終沒有應聲。

“反正這事兒也攔不住了,姿態還是要保住的,這事兒不能就這麼任人宰割。”金燕最終放棄了尋找大姐,讓行政總監立刻通知大家,公司臨時維修,下午休息。

當天下午的董事會,原本要在小馬奔騰東直門的辦公室召開,中午,金燕過去把公司的大門鎖上,“你野蠻人進來,我鎖門”,這是她唯一的抵抗方法了。

金燕如今並不喜歡回憶自己脆弱的瞬間,她對痛苦隻字不提。每次問到細節,她都急速地帶過,轉而用激昂的語調講自己的搏擊。

她的律師張雯曾勸過她,如果小馬這個局破不成,你就去做點兒別的吧。“但她對小馬是有感情的,她覺得小馬是我家的呀,她老覺得這是李家的(產業)。”張雯提醒金燕:“你現在也別說這是李家的,如果沒有姐妹的配合,到什麼時候小馬都是沒法收拾的。”

2014年10月31日,那場被金燕堵在公司門外的董事會,換了地址,如期召開。這是小馬奔騰的第一屆董事會第九次會議,會上,缺席的金燕被免去董事長及總經理職務,新董事長由大姐李莉擔任。金燕被踢出了丈夫的公司。



“我是因爲遺孀的位置

才承受了這些問題。”

我對金燕的採訪總是被打斷。我們坐在三元橋的一間會議室裏,“金總?”不停地有人探頭找她,跟她約下一樁事務。

“這是小馬的人事”、“這是小馬的法務”……每次被打斷,金燕都介紹一句來者,出出進進的會議室裏,幾乎都是原來小馬奔騰的員工。

會議室的角落裏放着一個摺紙造型的不鏽鋼小馬,行政總監(也是小馬的老員工)一進屋,就想給我演示一下這匹馬跑動起來的樣子,研究半天,也找不到開關。時間太長,他已經不會用了。

4年前,金燕被罷免後,小馬奔騰易主一事,立即變成了財經報道中“姑嫂相爭”的醜聞。很多人選擇跟着金燕繼續幹,“這是嫂子,哪怕我不衝着嫂子,我也得衝着我哥。”“大狗有後,衝着孩子的面,我也要站在(金燕)這邊。”財務總監、法務總監、行政總監、董祕、個人助理、HR、宣傳公關……10個月裏陪着金燕加班的員工,紛紛從小馬奔騰辭職。被罷免20天后,金燕註冊了“正在發生”影視公司,主要班底都是隨她出走的員工。

被踢出小馬奔騰的第四天,金燕在微博上貼出了小馬奔騰13位高管、8位簽約創作者的聯合聲明,他們聲明“支持金燕繼續擔任小馬奔騰的最高職務”。

這些聲明在法律意義上,對金燕奪回公司毫無作用。她仍然覺得這很重要,“但是發言的人,基本上是明善惡了,對吧?”她不知不覺又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大是大非面前,大家要有個態度吧?”

“這個公司最大的資產是人,人走了,這公司就沒了,就是你們錯了呀!你要證明這個事情!”

金燕沒再見過大姐和妹妹,也沒有見過建銀文化的人。三方在這3年裏,正處在一個曠日持久的股權回購糾紛中:

在2011年那次融資中,建銀文化與李明姐弟三人簽了一份對賭協議——如果成功上市,皆大歡喜,如果在2013年12月31日,上市未成功,李明、李莉或李萍,任何一方必須一次性全額回購股份。很遺憾,事實是後一種。

建銀文化組織了那場董事會,罷免了金燕後,對金燕和新董事長李莉、董事李萍,全都提起仲裁。金燕原本要在遺產繼承範圍內承擔回購,總額大概在幾千萬。然而建銀文化單獨起訴了金燕,讓她承擔跟姐妹相同的回購責任。一審判決結果是,根據婚姻法第24條的規定,金燕要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第一次金額高達2個億。

2018年的金燕,變成了另一個抗爭者的角色,2億的債務在她眼中是絕對的錯誤——金燕打比方,如果是丈夫跟鄰居借5個雞蛋,家裏自己喫了,那太太是得還。但是幾個億是公司融資,“放債時沒告訴我,資金我也沒收到,沒用到我的家庭生活裏。”現在讓她個人償還,“我堅決不認!”

過去的3年裏,金燕開始頻繁發微信朋友圈,每天都要發七八條,記錄自己重新做公司的各種過程,也常常記錄自己。在電梯裏、在副駕駛上、在露天採訪的咖啡座位上,金燕有時說着說着,突然停下來,“這兒光線不錯”,打開帶美顏功能的APP,選個角度拍一張微笑的自拍。

“你別笑話我啊,我每天有三張自拍額度,今天的剛發完。”金燕的頭髮又留長了,已經完全看不出當年寸頭的痕跡。她把過去4年的朋友圈印成了微信書,銅版紙,厚厚的7本,最後一本正密集地出現“官司”、“法律”、“建銀”的字眼兒,也開始頻繁地出現“大狗”,一瓶萬寶龍墨水、一篇近30年前李明代筆的課堂作文、一雙李明送的平底鞋……她曬出這些舊物,回憶兩個人生活中的各種點滴。

“你怨恨過李明嗎?”我問金燕。

金燕說沒有,“有時候我也罵罵咧咧的:你看你辦的德行事兒啊,辦得多糟糕。”她爲李明開脫:“他並不是想給我帶來問題,我是因爲遺孀的位置(才)承受了這些問題。”她甚至爲自己的遭遇找到了一個延伸的意義,“肉體消失後,我又在精神層面重新擁有了李明”,“正在發生”這家公司也是從代理央視廣告起步,同時做電視劇,這正是小馬奔騰20年前事業的翻版。

今年1月17日,新的婚姻法司法解釋出來了,“一方在婚姻關係存續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於夫妻共同債務爲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也就是說,那筆2億元的債務,金燕也許不用承擔了。

“想想大狗和我,合作最好的一件事,可能是爲(修正婚姻法第24條)這個進步做了貢獻。”金燕說。

“祝你生日快樂,又一年。”

今年4月末的一天,金燕晚上去看話劇《安提戈涅》,去年她只趕上下半場,今天出門開了一天會,晚上還是把時間耽擱了。到了隆福劇場,金燕小跑過去,手忙腳亂地取票,一看才發現,買的是昨天的。

“金姐!”大堂裏的戲劇製作人發現了金燕,馬上跑過來,親熱地摟着她的胳膊,找人把她送到了座位上。舞臺上,安提戈涅正在對着城邦中的居民聲嘶力竭地呼喊。在古希臘神話中,她是對抗不公、不義最鮮明的女性形象,“安提戈涅”這個名字的字面意思就是“不屈服、不妥協”。

金燕一度離這些獨立戲劇圈很近,結婚後,金燕跑去波士頓大學讀了傳播學碩士,從2000年開始她做獨立紀錄片,在中美兩頭跑。

那時的金燕在紐約租了個loft,獨居做工作室。李明去看過她,住了一個月時間,打開電視全是英文,只能天天盼着街上免費的中文報紙,下午報刊亭剛一派發,他就趕緊拿一份回家。相反,金燕在美國如魚得水,自己扛着攝像機,張羅攝像、錄音小團隊,她認識一羣紐約上流社會的藝術家,拍城牆,拍中國和美國兩位老藝術家的故事,用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來分析。前後三部片子投給國際電影節,“是奔着得獎去的”。

“我不是個富商的太太,我一直是個獨立的人,我是個藝術家、思考者。”2006年,爲了維繫住長期異地的婚姻,金燕回了國。37歲的她懷孕時曾臥牀三個月,生下了女兒,又變成了一家小餐廳的老闆。“我執行的是我認爲一個女人應該執行的功能,這個角色是一個傳統角色,我願意扮演。”

現在,49歲的金燕要擠出時間,才能趕上話劇的上半場。散場後,我和金燕在午夜的馬路上散步,北京的夏天到了,夜風中瀰漫着槐花的香氣。金燕點起了一根菸,這裏離她和李明的第一個家只有1公里,1994年結婚時,金燕是國家旅遊局宣傳司的幹部,李明還到處打零工,給人家的宣傳片扛攝像機。兩人住在衚衕裏,去年金燕路過時去看過,門洞、公廁、小窗,都在,連那個給她大拇指上劃了個大口子的外接水龍頭,也沒動地方。

此後的20年裏,李明經歷了一箇中國創業者最黃金的時光,更大的房子、更豪華的座駕和全部爲工作讓位的婚姻生活。

李明的生日是6月8日,今年生日頭一夜,金燕正和燈哥在湖南出差,她發了一張兩人喫米粉的合影:“和燈哥掐粉,祝你生日快樂,又一年。”去年此時,金燕去給李明掃墓,在雕刻着李明頭像的石碑前點燃了厚厚一摞劇本大綱。她本來想燒做好的劇本,但太厚太多,就分別燒了梗概和大綱。李明生前一直以愛讀劇本聞名,他是少見的會跟編劇認真討論劇本的老闆,有知名編劇會專門把珍藏的有作者簽名的書借給他。

“不知他是否仍有興趣讀,讀後會怎麼評。無話最好,有話託夢。”金燕跟下屬開玩笑,我們在這兒累死累活,也得給他留點兒作業。

金燕在影視業3年,她做的戲很雜,“正在發生”的新片單裏有軍旅劇、醫療劇,也有網文大IP、青春愛情劇。不像丈夫,只做自己喜歡的男人戲、戰爭戲。“我任何偏好都沒有,我最大的好處是我什麼都喜歡,又什麼都不喜歡。”她說,現在操持公司,是“(爲了)大家有口飯喫,大家有飯碗啊,得幹活兒啊”。

初夏的這場《安提戈涅》,花了兩年時間,終於還是看上了。製作人夫婦是多年舊友,金燕一定要看這部戲。在李明去世後,這對夫婦每年都給金燕寄一箱家鄉的柚子。每年打開那箱柚子,金燕就知道,又一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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