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戶”張文已經懷孕六個月,去年一年裏,因認爲遭遇拆遷補償不公平對待,她堅持維權,但被諷刺“千年不遇”。

“從小到大都是弟弟喫的好,我就給人幹活。如果政府覺得農村(重男輕女)這一套是應該的,那我將來的孩子也是這樣的,永遠改變不了。”“女兒戶”張文(化名)已經懷孕六個月,去年一年裏,因認爲遭遇拆遷補償不公平對待,她堅持維權,但被諷刺“千年不遇”。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去年十一月,“北京時間”獨家發佈山西太原萬柏林區寨溝村百餘“女兒戶”在拆遷中未被同等對待的一事。由於“女兒戶”(女性單獨立戶,或出嫁女子戶口未遷出農村者及其子女)的身份,張文一家拆遷置換的房屋面積比其他村民少,也沒有過渡安置費。

新年年初,“北京時間”對話“女兒戶”張文,講述一個農村女性眼中的男女平等和城中村改造。張文說,除了想要回屬於自己的錢,也想爭一口氣,讓村裏和區裏承認歧視的行爲是錯的,希望自己的子女未來不再被區別對待。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抗議一年被諷刺“千年不遇出了個你”

在寨溝村的拆遷中,父母的宅基地置換來的房子、商鋪、車位,“女兒戶”無法參與分配,她們只能領到每人30或20平米的補償。每人6萬的過渡安置費(以院內實際居住人數爲準),“女兒戶”也拿不到。村支書表示,拆遷方案遵照的是農村的傳統制定的,並且實際執行中已經在努力維護“女兒戶”的權益了。自己也有兩個女兒,政策對自己並沒有好處。

北京時間:對當時的拆遷方案,你有什麼看法?

張文:問題挺多的,一方面是男女不平等,還有就是變相讓村長、支書牟利了。他們家裏兒子多,宅基地大,這個方案明顯佔便宜。支書的兩個女兒都沒結婚,又不算“女兒戶”,沒喫虧。

北京時間:維權這麼久了,有什麼進展?

張文:沒什麼進展。市裏也去過好多次了,都是在信訪辦登記,也沒什麼結果,信訪辦就是叫街道把人領回去。最近幾天,街道說要組織我們幾個經常上訪的人和村幹部一起聊聊,聽聽我們的意見,算是一點進展吧,只和我們五六個人聊。我們還開玩笑說估計是想“賄賂”我們。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太原市萬柏林區去年啓動7個城中村的整村拆除,寨溝村就是其中之一。

北京時間:從去年3月拆遷到現在,你是如何維權的?

張文:最開始就是在村裏要說法,村委會的態度很堅決,認爲政策沒有問題。於是我們去街道、去區政府、去市政府。我們也不太懂信訪流程,上個月在市信訪辦,我們才知道上訪這麼多次,系統裏就登記了一次。後來我們把整個萬柏林區的女兒戶集合起來,一起去區裏、市裏維權。

北京時間:接待你們的人是怎麼答覆的?

張文:都是說拆遷方案是根據農村習慣制定的,一村一策。流程上符合“四議兩公開”,沒有問題。

北京時間:你們有沒有提出過異議?

張文:說過很多次了,他們說農村傳統就這樣。我們說現在不一樣了,農民都懂法了,應該男女平等,有個工作人員笑着說我“千年不遇出了個你啊”。一個副區長還讓我們說出來,違反了什麼法律?我說憲法裏說了男女平等。他說憲法太大了,讓說具體一點。我知道婚姻法、婦女權益保障法裏好像有,可具體的條文我怎麼知道。

這還是好的,大部分時候,信訪只是登記,責成相關部門解決,不做答覆。市信訪把我們送到區信訪,區信訪送到街道,街道讓我們講訴求,然後晾我們半天,我們就回去了。

北京時間:後來開始考慮尋求報道?

張文:最開始找的是當地電視臺,本來約好了,到採訪的時候卻變卦了。我估計是本地媒體不敢說,就去找外地的、中央的媒體。“北京時間”是第一家回覆我的媒體,報道發出之後,很多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情了。後來《中國婦女報》的記者也過來採訪了。但村裏、區裏的回覆都沒有什麼變化,政策還是那個樣子。

北京時間:問題沒解決,你認爲主要原因是什麼?

張文:就是不作爲。萬柏林區好多村子在拆遷,政府出錢拆完了再高價賣給開發商。區裏村村都有“女兒戶”,我們反映了這麼久,沒有一個部門管。雖然說是一村一策,但把“女兒戶”區別對待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區裏爲什麼會覺得沒問題?我覺得就像學生做錯了,家長、老師不覺得有錯,也不出面管。

北京時間:爲什麼不考慮走法律程序?

張文:信訪工作人員也建議我們去法院起訴。可律師費不是一筆小數目,108個女兒戶,怎麼分攤這筆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衆口難調,我在羣裏說過幾次找律師的事情,都沒人理我。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再考慮找吧。

從小被區別對待“外婆藏雞蛋餅留給弟弟”

北京時間:在村裏,感覺女孩和男孩待遇一樣嗎?

張文:從小重男輕女很明顯,特別是姥姥家,活都是姑娘幹,兒子們在一邊玩。我姥姥家有5個孩子,3男兩女,母親是家裏老大,回去做飯遲了都要被姥爺打。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在我家也是一樣,從小到大都是弟弟喫得好,我就給人幹活。我還記得有一次姥姥買了一塊雞蛋餅來我家,弟弟不在家,她就一直在瞪我,我不知道是爲什麼。結果弟弟剛回來,姥姥趕緊把餅偷偷塞給他。

工作後我在太原西峪煤礦買了一個小產權房。弟弟結婚時,弟媳婦兒說想住樓房,父親就讓我把房子讓給弟弟住了。一直免費住了這麼多年,直到前一段時間因爲拆遷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弟弟一家才搬走。

北京時間:其他方面呢?

張文:我們村子一直比較窮,基本都供不起幾個孩子一起上學。村裏女孩子大部分都讀到初中,然後出來打工供弟弟上學。我屬於少數讀了中專的。讀中專之前,二姨和三舅來找我媽,說不讓我上學,女孩子上完學就嫁出去走了,自己辛苦半天都給別人了。還說女孩有了本事,是別人家沾光,當媽的沾不到光。

後來爸媽還是堅持讓我去讀了中專。2000年中專畢業,那時候花錢託人是能包分配的,可那時候家裏沒錢只能去借,父母也不願意再花錢了,我就自己出去打工了。後來去了幼兒園工作,一開始一個月就300塊錢,後來漲到了900塊。每月工資都要上交,連買衣服的錢都不留下,每天就帶點路費和早飯錢。有一次老闆發工資發遲了幾天,媽媽還說我,每天喫我的喝我的,工資都不給我。

北京時間:農村女孩結婚後,一般會選擇戶口遷到丈夫家。你當初爲什麼會留在村裏,成爲“女兒戶”?

張文:我老公是江蘇徐州人,當時是駐太原武警。當時我的要求就是可以沒錢、沒房子,但必須留在太原,在父母身邊,不能離家太遠。於是兩人結婚就都在村裏落了戶,後來有了女兒,戶口自然也在村裏。

北京時間:周圍人對“女兒戶”怎麼看?

張文:會說閒話,我整天在我媽這兒,村裏人就會說“天天在孃家”、“老來人家家幹什麼”、“又來喫孃家的了”。有了弟媳婦之後,我們就更注意了,怕別人說喫了拿了弟媳婦的。平時我在女兒學校附近租房,每個週末回家,都要拎着大包小包,還要故意讓鄰居看見,走的時候什麼都不敢拿走。

北京時間:在父母養老上,“女兒戶”和兒子有什麼不同?

張文:我父母年齡還不大,還沒討論養老的事情。不過按照農村習慣,一般是兒子出錢,姑娘來照顧。另外,結婚之後,農村裏的婚喪嫁娶,兒子會代表父母去參加。但姑娘結婚後就不能代表父母了,關係好的村民家裏的紅白事,我們都是以自己的名義去的。

挺着大肚子堅持維權“就是想爭口氣”

北京時間:村民怎麼看待拆遷補償的爭議?

張文:什麼態度的都有吧。有覺得姑娘嫁出去就是外人,也有支持我們的,不過大部分還是事不關己不說話的。

北京時間:其他村子,拆遷政策中對“女兒戶”有什麼不同?

張文:有像我們寨溝一樣明確把“女兒戶”寫出來的,也有沒明說的,但實際分配中,“女兒戶”都沒法和其他人拿到同樣補償。我們區好多村子的“女兒戶”都是這樣。

北京時間:拆遷中,宅基地按照面積每分(面積單位,十分爲一畝)可以置換90平米的房子、20平米商鋪,每戶還有一個車位。對於村民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財產。因爲拆遷補償款的事情,你和父母、弟弟一家的關係是否有影響?

張文:鬧得很不愉快吧。弟弟還和我發生了衝突。一開始他們都覺得不公平,不想簽字,可村裏說,早簽字的有獎勵,晚的就沒有了。最後禁不住村裏反覆說,就簽字了,那時候還是我弟媳婦代表我們家籤的字。

各種補償加起來,我們家總共是分了378平米房子、一個車位、一些商鋪和158萬現金。弟媳婦逼着父母寫下遺囑,分給我十萬現金和一百平房子,多給就要和我弟弟離婚。我媽一直覺得對我不太公平。

不只是我們女兒戶,村裏好多家都因爲拆遷鬧得很厲害。拆遷方案裏說,拆遷中父母和其中一個兒子算一戶,也就是說這一戶的拆遷款父母是佔一部分的。和父母一戶的兒子認爲,這錢是自己的,其他兒子則認爲這錢是父母的應該兄弟幾個平分,爲此鬧得不可開交。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北京時間:拿到拆遷補償,村裏人的生活有什麼變化?

張文:村子裏現在是一篇廢墟,村民都去租房了。拆遷給的錢有限,有的人家院子小人多,拿到的現金並不多,跟電視上說的拆遷暴發戶不一樣。現在房租又貴得離譜,生活還是比較拮据的。不過旁邊幾個村子,位置比較好,地更值錢,政府給的多,他們確實生活改善很大。

我們村雖然位置比較偏,但挨着煤礦,以前可以做些小生意,出租車棚什麼的,收入很可觀,這麼一拆都沒了。

北京時間:“女兒戶”有108人,現在還在維權的有多少?

張文:每次都去的“女兒戶”就三四個人。有人是工作走不開,不過大部分是不敢鬧,也不知道怎麼辦。說實話,“女兒戶”就是找的老公沒本事,戶口才在小村子裏。稍微有點本事,早就出去了。我們這個溝溝裏的人都很無知,大家不知道怎麼維權。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北京時間:爲什麼你還在堅持?

張文:一個是確實很需要這筆錢,窮嘛。讓我懷着孕、挺着大肚子還一直鬧的更重要原因,就是想爭口氣。政策不公平是一個因素,農村現狀(重男輕女)也是。如果政府覺得農村這一套是應該的,那我將來的孩子也會是這樣的,永遠改變不了。

北京時間:家人對你堅持上訪是什麼態度?

張文:丈夫其實是不太願意我上訪的,畢竟挺着個大肚子,但他也覺得不公平,希望能要出個解決方案。父母一開始是反對的,因爲我們這兒之前拆遷還鬧出過人命,父母比較害怕。後來看到也沒什麼危險,就不反對了。

“女兒戶”講述一年維權路:要拆遷補償被諷“千年不遇”

北京時間:如果能拿到這筆錢,打算做什麼?

張文:之前用我媽給的錢買了一套40平的小房子,房貸加裝修借的錢,還欠了二十多萬。如果村裏能讓我們和男孩一樣,拿到錢、房子和商鋪、車位,就能把欠的錢還了。

現在懷孕不工作沒有收入,生了小孩花錢的地方還很多,有這筆錢,生活能輕鬆很多吧,家庭關係也會好一點。不過都是假設,很難,即使給也不會給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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