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次演出是周奇墨单口喜剧专场美国高校巡演,严格来说,这是国内单口喜剧演员第一次去北美办中文专场,而且一办就是横跨美国东西海岸。美国观众对于单口喜剧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不需要太多调动,他们会在演员刚出场的时候就陷入到兴奋的状态,当演员讲出一个足够好笑的段子,他们就像这辈子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段子一样疯狂,甚至会站起身来拍自己的脑袋。

作者:王小笨

4月的纽约和北京没什么不同。

每天晚上周奇墨还是要换到不同的场地,去讲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只不过一个是胡同里的单立人 club,另一个是常青藤名校的教室。

这次演出是周奇墨单口喜剧专场美国高校巡演,严格来说,这是国内单口喜剧演员第一次去北美办中文专场,而且一办就是横跨美国东西海岸。

但周奇墨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我们打了一通越洋电话,本以为他会因为到了单口喜剧大本营而激动不已,结果他还是呵呵笑着,淡淡的,像平常一样,只说了一句「没啥太多感觉」。还是在我的追问下,他才给出了「有钱才能活的好」和「物价很高」这样略显平淡的总结。

这和他在自己拍的 vlog 里的表现可不大一样,在那支 vlog 里,他把哥伦比亚大学说成是戈尔巴乔夫大学,把身处中央公园的自己说成是异鬼大军的一员,总之段子满天飞。这和回国之后我们见面采访也不太一样,那时候讲到激动的处,他会站起身来,一边挥拳一边大喊,模仿兴奋的美国观众。

不过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也许在周奇墨的心目中,那支 vlog 和那次采访也是这场单口喜剧表演的一部分,

快门和录音键一旦按下,演出也就开始了。

这次美国巡演的若干场次,甚至很难被称为一场正式的演出。

比如在哥伦比亚大学,演出场地就是教学楼里的一间小教室,在马萨诸塞州立大学,教室前面的大桌子没办法挪动,表演前周奇墨像老师上课一样站在讲台上,等到了芝加哥大学,干脆还有了“课后答疑”环节。

场地条件受限不说,周奇墨还必须亲自担负起演出工作人员的角色,有时候他要调整灯光、搬动桌椅,有时候他又要在演出过程中去关门、去招呼来晚的观众进来坐,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活都干了一遍”。

在西海岸某高校演出时,唯一的组织者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给周奇墨发了一条加油微信。他只能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笑着给每一个进来的观众说,“来看演出的啊,往前坐”。演员和观众之间那点必要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瞬间荡然无存。

留学生群体和国内的观众在生活经历上差别很大,有一些在国内很有共鸣的段子,比如周奇墨形容自己对生活的反抗,就像公园里小孩练习武术一样徒劳无功,到了美国笑果就失灵了,他必须根据观众的反应随时调整演出的内容。

等到最后一站的斯坦福大学,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也许是周奇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被观众察觉到了,也许是观众多了笑的压力被分散了,总之客观条件最好的一场反而成了现场效果最差的一场。

至于现场效果为什么会差,反倒谁也说不清楚,这就是单口喜剧的“玄学”之处:你可以很容易地知道观众为什么笑,却几乎没办法知道观众为什么不笑。一个段子也许前99次都把观众逗笑了,但到了第100次观众可能突然毫无反应,炮弹哑了就是哑了。

整个美国的高校巡演,演出的规格都算不上太高,但周奇墨想得开,他清楚观众少有观众少的演法。那种关起门来,很私密的感觉,是只有观众很少的时候才能体会到的。观众都是敏感的,当他们感觉到演员正在试图和他们建立连接,哪怕不是那么好笑的段子,他们都会尽力配合。

当然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想开,在东海岸的某高校,周奇墨就遇到了一位难得一见的观众。与观众的互动是单口喜剧开场的重要环节,互动就必然伴随着调侃甚至小小的讽刺,但那位观众瞬间就被激怒了,周奇墨甚至都回忆不起来激怒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了。

他开始和周奇墨互呛,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在语言上压倒周奇墨,这样盛气凌人的观众,即便在国内演了那么多场,周奇墨也很少遇见。他只能主动退一步,回避了那场可能升级的言语交锋。

小教室里讲单口,临时当起场工,还要应付可能不配合的观众,中文单口喜剧演员第一次美国巡演,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大上,但总要有人第一个吃螃蟹。周奇墨吃了,还吃的有滋有味。

有滋有味的全在演出中了,日常的生活过得倒是七荤八素的。

在纽约的时候,周奇墨住在布鲁克林区,布鲁克林区治安出了名的差,他上街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的。白人给他服务是别想了,餐厅商店里的都是有色裔,他们的口音,让英语老师出身的周奇墨感叹英语都白学了。

周奇墨总说自己老了,如果换做20多岁的时候,他一定会很兴奋,会彻底拥抱美国的生活,但现在自己想的全是哪里不方便。对于那些普通人必去的景点,周奇墨更是提不起兴趣,唯一能让他重新兴奋起来的,也只剩下单口喜剧演出这一件事。

美国是单口喜剧的大本营,在国内看过再多的演出视频,也不比亲身在现场经历一次。但和周奇墨想的不太一样,美国观众并不像国内观众看演出那样正襟危坐,他们都是一边喝酒吃饭,一边观看演出,甚至餐食还要点上两轮。

他看了一个在纽约小有名气的演员的演出,老段子的效果尚可,但在讲新段子的时候,他掏出了手机,想不起段子的时候就瞟上一眼,对于这个级别的演员来说,小规模的商演就是用来试段子的开放麦。

这还算好的,有一个演员抽嗨了大麻就上场了,在台上说自己实在不想讲老段子,但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在和观众互动的时候,他的头脑已经完全不清醒,只能重复地说,“OK, what about you?”

这些情况对于国内的单口喜剧演员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在商演中看手机讲段子、嗨到脑子不清楚,这不仅意味着你下次上不了台,甚至单口喜剧生涯估计也就此画上句号了。

这给了周奇墨信心,单口喜剧在国内的发展不过几年时间,但组织运营已经全面步入正轨,演出态度自不必说,就单论业务能力也已经能够和美国某些实力不俗的线下演员掰一掰手腕了。

但有一点,周奇墨发现那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甚至可能是永远都比不上的。美国观众对于单口喜剧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不需要太多调动,他们会在演员刚出场的时候就陷入到兴奋的状态,当演员讲出一个足够好笑的段子,他们就像这辈子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段子一样疯狂,甚至会站起身来拍自己的脑袋。这种民族性格的差异,并不是产业发展就能弥补的。

这种热情有时候都成了双刃剑,在洛杉矶的一场演出中,一个前排的观众明显是个刺头,他不断地大吼,接演员的话,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演出势必会受到影响。这时候主持人很好地控制住了现场,他和那位观众单独交流,交代他不要影响演出,最终那位观众没给演出添太多乱。

这是美国单口喜剧演员人才储备雄厚的体现。他们的演出机会更多,面对的人群更多样,他们一会要调侃调侃黑人,一会要挤兑挤兑南方的红脖子,所以面对再复杂的状况,他们都能很好的应对。

更残酷的是开放麦,在洛杉矶的 Improv 俱乐部里,每个参加开放麦的演员只有两分钟时间,甚至如果你的段子不好笑,两分钟不到就会被赶下台,台下也没有观众,除了周奇墨,只有那些一起来讲开放麦的演员,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挣扎着,想要抓住那一点微弱的成名希望。

曾经有一阵子,周奇墨想过自己要讲一讲英文单口喜剧,“没准以后去美国发展”,但在这次美国之行之后,那一点小火苗彻底熄灭了。周奇墨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不在此,那道文化隔阂的高墙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去。

一个尝试在美国讲英文单口喜剧的朋友,给周奇墨讲了自己一次尴尬的经历。某一次演出在他前面出场的是一位女演员,他上场之后习惯性地调侃了两句,说女演员的美貌几乎让他没办法安心讲下去了,结果那时候现场死一般的寂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那时候想自杀的心都有”。

或者火苗熄灭的原因其实更简单,“已经老了”的周奇墨更享受现在生活的便利,“炒菜真好吃,晚上叫个外卖真幸福。”

周奇墨还在美国巡演时,国内发生了一场和他有关的争论。三年前他在一席的一场演讲被人翻出来,其中有一段是他调侃京剧的段子,这被部分京剧粉丝视为是对京剧的侮辱,他们开始在周奇墨的微博中对他进行攻击。

这可能是国内单口喜剧圈第一次出现有关段子内容的出圈争议。单口喜剧的立身之本就是讽刺和调侃,但在社交媒体让小圈子更容易聚合,舆论场又几乎非黑即白的当下,单口喜剧的内容被人误解几乎是迟早的事,周奇墨不过是碰巧第一个被当了吃螃蟹的人。

没有正常人喜欢吵架,但周奇墨清楚这是进步的一种代价,一种艺术形式只有有人“骂”才会引起讨论,他更喜欢这种所有东西都摆在明面的感觉,因为“只有信息积累的越多,才越能判断真实是什么样子”。

现在国内几乎没有哪个单口喜剧演员是抱着要为单口喜剧去拓展边界这样崇高的目的在演出,但言论和言论的碰撞会让更多的人知道单口喜剧或者开玩笑的尺度究竟在哪里。

京剧粉丝持续的谩骂并没有让他愤怒,只是在某些时刻,他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脆弱。

那是事情发酵后的很多天,打开微博周奇墨依然能够看到辱骂的留言,那一刻他真的产生了打心底厌恶的感觉,这时候他看到了单立人的同事 Icy 的留言,“让你一直活在这种阴影里,对你不公平。”

那一刻,周奇墨感受到了久违的被理解。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没什么甚至有一些可笑,所有人都天然相信一个单口喜剧演员可以很好地自我排遣,但那种每天醒来都可以看到的困扰,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别人拉一把。

有人拉这一把,困扰很快过去了。刚从美国回来,周奇墨就在北京办了一个专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舞台上的状态变得比以前更松弛了。以前他并不太喜欢美国单口喜剧演员 Dave Chappelle 和他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演方式,但现在他有点喜欢上了,他开始试着向他靠拢,“要言之有物,对世界是有看法的。”

个人的成长也许一次国外巡演就能实现,但单口喜剧的整体发展却不是周奇墨一个人能控制的,甚至有时候他会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路到底还有多远,到底要走多久。

他曾给国内的一些喜剧节目当编剧,他亲眼见过编剧团辛辛苦苦写出的好段子,被负责人批的一文不值,几个特别无聊的谐音梗却被人捧上了天,总是外行对内行指手画脚的故事。失望之余,他只能让自己淡然处之,把那些看成是养家糊口所必须承受的委屈。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周奇墨只有为数不多的情绪起伏,那是在聊到《恶毒梁欢秀》的时候,他去过梁欢秀现场当观众,他知道从舞美到布景到乐队,那都是真正属于美式脱口秀的配置,那是最好的舞台。

“但你知道吗?梁欢最喜欢的并不是脱口秀,他最喜欢的是音乐。你能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把他讲的段子给你说,你一定能比他说得更好。”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很快又低下去了,你能感受到那一刻他对这种能力与资源的错配,有一种淡淡的无奈。

采访的前后,我看过周奇墨的很多场演出和视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某个段子,而是他在一席演讲的结尾念的一首诗。

那是《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在圆寂之前写的,周奇墨在演讲里讲了十多分钟的段子,最后他却严肃起来,说希望大家都有人生中顿悟的那一刻,那首诗是这样写的,“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念到动情时,周奇墨扬起头,张开手,说了最后两句,“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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