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但使国宝永存吾土:张伯驹收藏趣事

4月2日“予所收蓄 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拉开帷幕。据悉,本次展览将持续至5月6日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先生作为享誉盛名的收藏家、鉴赏家,与文物字画有着解不开的情缘,如果没有机会亲临现场,不如在这里看看他的收藏趣事。

过眼云烟,收藏趣事

文/郑重

“他是国宝!”这是张伯驹晚年人们对他的赞誉。和他同时代的人,经历了各种政治风浪的激荡,到了20世纪80年代,还是有不少人在世,其中有学人、有诗人、有词人、有艺人,但是能像他那样,集各种传统文化于一身并富有传奇色彩者的确不多,从这个意义上说,称他为“国宝”,他当之无愧。从更实在的意义来说,还是他的书画收藏。他收藏之始就以大气度的姿态,不是纯为个人所好,而是以护宝精神,收藏晋唐宋元国宝级的书画,最后又实践了他收藏的初衷,化私为公,捐献给国家。他是一位具有“国宝精神”的国宝级的历史人物。张伯驹著有《丛碧书画录》一卷,序中略记其收藏之行程,可以窥其所藏大概,故录之于后:

东坡为王驸马晋卿作宝绘堂序,以烟云过眼喻之。然虽烟云过眼,而烟云固长郁于胸中也。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观。每于明窗净几,展卷自怡。退藏天地大于咫尺之间,应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内。陶镕气质,洗涤心胸,是烟云已与我相合矣。高士奇有云: 世人嗜好法书名画,至竭资力以事收蓄,与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鄙哉斯言,直市侩耳。不同于予之烟云过眼,观矧今与昔异。自鼎革以还,内府散失,辗转多入外邦。自宝其宝,犹不及麝脐翟尾,良可慨已。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

此册所载书画以卷轴为主,其他册页、扇面曾立另册,笔者未得而见。仅以此册观之,可谓浩然大家也。

在诸多国宝的后面,都隐藏着张伯驹收藏的趣事。择几件略述之。

蔡襄《自书诗册》的流传和张伯驹的收藏有着一段生动的故事。

此帖为素笺本,乌丝栏,内容包括《南剑州芋阳铺见腊月梅花》、《书戴处士屋壁》、《题龙纪僧居室》、《题南剑州延平阁》、《自渔梁驿圣衢州大雪有怀》、《福州宁越门外石桥见西山晚照》、《杭州临平精严寺西轩见芍药两枝追想吉祥院赏花慨然有感书呈苏才翁》、《崇德夜泊寄福建提刑章屯田思钱塘春月并游》、《嘉禾郡偶书》、《无锡县吊浮屠日开》及《汲惠山泉煮茶》等共十一首。

可以明确收藏者宋人有向水、贾似道,元人有陈彦高,明人有管侯,清人有梁蕉林、毕秋帆,最后入清内府。辛亥革命后,蔡襄此帖被太监们盗出,由神武门,穿地安门大街,到桥南路西品古斋脱销。古品斋郑掌柜将此帖送到朱家溍的父亲朱翼盦家,以五千元成交。朱翼盦在帖后跋语中有“壬申春偶因橐钥不谨竟失去,穷索累月乃得海王林肆中”之说,是指1934年,此帖被朱家一仆人吴荣窃去复得之事。吴荣窃得此帖,便拿到一家与朱家没有交往的古玩铺赏奇斋求售。掌柜一看便知是朱家藏品,疑为所窃而得,遂表示只肯以六百元买下,否则就去报告公安局,吴荣只好答应。赏奇斋郑掌柜把上述情况告诉了德宝斋掌柜刘廉泉和文禄斋掌柜王晋卿,并请他们通知朱家。王、刘两位与朱氏商量,最佳办法是不要追究吴荣,尽快出钱从赏奇斋把此帖赎回来。朱氏一一照办。朱翼盦拿回此帖就决定出版,于是委托故宫印刷所影印,命朱家溍办理此事。这是此帖的第一次影印出版。

朱翼盦逝世,抗战期间朱家溍离家去了重庆,家中因无钱办理其祖母丧事,请傅增湘代将此帖作价五千元,由惠古斋掌柜柳春农经手让与张伯驹。

张伯驹在册后题跋:“宋四家以蔡君谟书看似平易而最难学。苏、黄、米书皆有迹象可寻,而米尤多面手,极备姿态,故率伪作晋唐之书。然以其善作人之伪,而人亦作其伪耳。”由此书艺大进。他自剖云:“余习书,四十岁前学右军《十七帖》,四十岁后学钟太傅楷书,殊呆滞乏韵。观此册始知忠惠为师右军而化之,余乃师古而不化者也。遂日摩挲玩味,盖取其貌必先取其神,不求其似而便有似处;取其貌不取其神,求其似而终不能似。余近日书法稍有进益,乃得力于忠惠此册。假使二百年后有鉴定家视余五十岁以前之书,必谓为伪迹矣。”

张伯驹八十岁生日时,通知朋友在莫斯科餐厅聚餐,声明不收礼,如果要送,所谓“秀才人情纸半张”是欢迎的。朱家溍送去自撰对联,曰:“几净张伯驹手书联语:“心是主人身是客;诗家才子酒家仙。”(1977年)闲临宝晋帖;窗明静展游春图。”由许姬传书写。朱、许两位真正做到“秀才人情纸半张”了。

那天酒席宴前,大家从《平复帖》、《游春图》谈到蔡襄《自书诗册》。

展子虔《游春图》

张伯驹问朱家溍:“听说蔡襄《自书诗册》到故宫博物院后,又重新装裱,改成手卷了,是有这回事吗?”

朱家溍说:“是揭裱改成手卷了。”

张伯驹说:“是你出的馊主意?”

朱家溍说:“当然不是!事先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坚决反对了。”

张伯驹说:“蔡襄《自书诗册》完完整整毫无破损的情况,为什么要揭裱呢?简直是大胆妄为。当然,宋代曾经是卷,不过裱成册也已经几百年了,有什么必要又重裱。”

2003年9月,笔者到北京采访朱家溍时,他又给我谈到这个故事,说:“我也了解张伯驹的心情,他完全能料到我决不是出主意揭裱的人,不过因为我家曾经是蔡襄《自书诗册》的收藏者,所以他要在我面前向大家发泄一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收藏家曾经收藏的东西,无论流落到什么地方,都会系着他们的心。

范仲淹《道服赞》卷,为宋人著名墨迹,为靳伯声从东北收得。张伯驹打开此卷一看,只见风骨峭拔,如范仲淹其人,诚得《乐毅论》法,三希堂法帖虽有刻本,视原迹神貌甚远。卷中宋印鲜艳夺目,后有文与可题跋极为罕见。张伯驹认为:“观此书体,可知传世与可画竹多伪。”张大千是蜀人,与文同是同乡,想得到此卷。马衡得到这一消息,也极力追索,而靳伯声则避而不见。一天,张大千、马衡在张伯驹家相聚,当面商定由张伯驹出面找靳伯声,把此卷卖给故宫博物院。后来以黄金一百一十两价讲妥,马衡将此卷携归故宫。张伯驹对此亦很高兴,就对马衡说:“买东西就要这样,宁收一件精品,不收若干普通品。”马衡唯唯诺诺。

范仲淹《道服赞》

笔者对范仲淹《道服赞》卷的流传历史有所不解,此卷既然以黄金一百一十两之价被马衡携归故宫,为什么后来又成为张伯驹的藏品,捐献给故宫博物院了呢?为此,笔者曾询问于张伯驹,春游老人说:“马衡将此卷携至故宫,胡适等认为不值,因此故宫博物院反悔,要退货,没有办法,我就如数付了一百一十两黄金,把它留了下来。”

宋王诜《烟江叠嶂图》卷。张伯驹说:“当时因禁苏文忠东坡题诗,经截去。”意思是说他所藏《烟江叠嶂图》卷后有苏东坡题诗,后被截去。《烟江叠嶂图》卷的确有两卷,另一卷为北洋时期财政次长章世保所藏,卷后有苏东坡题诗。张勋复辟时,章世保因营救陆军次长徐树铮,徐赠以五十万大洋相谢,遂开始了收藏,20世纪20年代,购得王诜《烟江叠嶂图》。笔者告诉张伯驹,章世保旧藏《烟江叠嶂图》现在上海博物馆,他说:张大千也看过那个卷子,我俩都认为卷后苏东坡题诗是真,而王诜之画是假,由别卷截割而来。张伯驹认为自己藏的那件王诜《烟江叠嶂图》和章世保所藏的卷后苏东坡题诗为原配。1957年,靳伯声将章世保所藏卷带到上海求售,海上鉴定界也认为东坡题诗真,王诜画假。谢稚柳认为苏诗、王画都是真迹,拟为上海博物馆收藏,但上海博物馆拒收。谢稚柳用两千元人民币收了下来,后捐赠上海博物馆,被列为一级藏品。

王诜《烟江叠嶂图》

元钱选《山居图》。纸本。青绿金碧,丹粉着色。笔法唐人而极饶逸韵。用墨设色赵子昂亦未之或先。钱进士《山居图》曾见两卷,一卷为过云楼顾氏藏,为孙退谷《消夏记》所著者。是卷为高士奇《江村销夏录》所著者。”张伯驹说“钱进士《山居图》曾见两卷”,另外还有一卷为庞莱臣所藏《浮玉山居图》,其形态亦如张氏所说“青绿金碧”,画面为峥嵘山石,在堆青叠翠的背后,像屏障似的掩着画家沉重的心灵,在山石之间,露出两个豁口,但又为卵石所顶住,说明他只让云气往来,不容舟楫通过。钱选自题有句云“落墨不随岚气暝,几重山色几重润”。他和赵孟頫为同时代人,由宋入元,既不与元人合作,也不与元人抗争,住在吴兴霅溪。《山居图》或《浮玉山居图》所画的都是浮玉山。

元钱选《山居图》

浮玉山是太湖中的一座山,是宋元时文人经常合游之地。南宋诗人范成大居石湖,在他和来往诗人词客唱和中经常会有浮玉山的词汇出现。绍熙二年(1191年),词人姜白石自合肥归湖州,途中访范成大。范氏庭园中有玉梅几树,白石赏雪观梅,写《暗香》、《疏影》两词,得范成大赏,赠以家妓小红。除夕夜,白石携小红乘船回家,沿途作《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七绝,其中有一首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虹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1936年,张伯驹亦泛舟石湖,荡漾于浮玉山下,自然会想到姜白石的这段佳话,遂和白石声韵,作《湘月》词,写了一段记,云:“石湖为白石旧游地,丙子暮秋同友买舟往游,红叶满山,清溪照影。船娘为具酒肴,不觉微醉。歌《暗香》、《疏影》之曲,老仙宛在。今复隔世相和,其亦有宿缘乎?”张伯驹收藏钱选《山居图》,实在是有很深的因缘。

——节选自郑重《烟云过:张伯驹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

聚珍“张伯驹”专题

作者:郑重

时间:2016年4月

ISBN:978-7-101-113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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