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資深樂迷靜介,在此篇小文中,分享了鋼琴大師裏赫特在日本的一場極爲珍貴的音樂會的影像。行文中娓娓道來,讓人如臨現場,置身其時。作者對於日本的傳統文化和西方古典音樂在日本的存在,包括其與原生文化的碰撞,都有自己獨到的觀察和精妙的心得。

佔地19,800多平米的蕉雨園是位於東京文京區一座建於1897年(明治30年)的日式環形庭園,系當時宮內大臣田中光顯的私邸,毗鄰椿山莊和野間紀念館。日本漢學大家諸橋轍次(1960年主編《大漢和辭典》)曾清遊至此,看到類似“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所在,尤其園中外表樸素卻清幽無比的芭蕉庵和五月雨庵掩映在花木之間的景緻,有感寫下“芭蕉葉上孤村雨,蟋蟀聲中驛路塵”的七律之句,平仄對仗工整。後人取了諸橋轍次第一句中的“蕉”“雨”二字,而芭蕉庵、五月雨庵的名字裏恰好也有蕉雨二字,便將此園更名爲蕉雨園。

芭蕉庵

該園並不對外公開,平時只接待預約的茶會或者電影電視劇拍攝(例如2007年播映的木村拓哉主演的《華麗一族》)等。鋼琴家裏赫特1984年第五次訪日時還策劃組織了在法國圖爾的音樂節,日本Saison集團(1980年代末期泡沫經濟剛開始時,一舉超越三越百貨而成爲業界第一的以西武百貨爲主的集團,從屬的包括吉野家等知名企業)的開發人員組織了很多日本聽衆遊客前往圖爾予以支持,裏赫特很受感動,爲了答謝Saison集團的深情厚誼,就希望在他酷愛的日本庭園加開一場獨奏音樂會,以親達謝忱,還提出聽衆就坐於榻榻米並在榻榻米上擺放百合花和茶水的要求。

這是一次面對Saison集團的內部音樂會,只有100名職員參加,但協辦方的裏赫特粉絲,時任Saison集團董事長的日本實業家、小說家和詩人堤清二的母親因腿腳不適不能跪坐,而且很多人認爲一百人中至少有一半的人不可能長時間採取那種舊式坐姿,便全部改成座椅。當裏赫特聽說現在的日本人已不能跪坐的時候很不相信,還以爲一定是因爲內斂或者羞澀。

蕉雨園

選好蕉雨園之後,就要安排鋼琴和測試音效。裏赫特御用的雅馬哈調琴師村上輝久很費周折,在打開兩個房間的隔斷之後,雖然高度尚可,但榻榻米室內的音響反射效果欠佳。按照堤會長的要求,連夜拆掉榻榻米鋪上地板,關上走廊的防雨門板,終於在演出之前,湊成了一個可以彈琴聽琴的場地。雖然窗外鳥聲啁啾不時傳來,但山花紅紫樹高低,百囀千聲隨意移,琴聲鳥聲親情對語,恰好形成了日式庭園的另一種氛圍。

裏赫特在蕉雨園演奏

1984年3月27日,裏赫特來到蕉雨園,他爲了對應庭園的氣氛,特意準備了海頓第24號和第32號奏鳴曲,以及德彪西前奏曲第一集中的《德爾菲舞女》《帆》《原野上的風》《暮色中的聲音與芳香》《阿納卡普里的山丘》《雪上足跡》《西風所見》《中斷的小夜曲》《沉沒的教堂》《小妖精之舞》,以及意象集第一集中的《水中倒影》。裏赫特特意選擇海頓奏鳴曲的理由是——他感覺古典主義的淡雅幽情,尤其是其中含蘊的恬淡品味,恰似日本文化的侘寂美學,音響雖不完美,但卻是坐禪的意境。在蕉雨園裏,海頓與“芭蕉葉上孤村之雨”產生了互有感知的共通性,東西方文化的匯聚交合產生了典型的“‘和’的印象”。

十首德彪西的前奏曲也是精心選擇的,裏赫特不懂俳句,卻處處營造着印象派的空靈妙境,如果說《雪上足跡》對應着日本俳句家松尾芭蕉的“寂靜似幽冥,蟬聲尖厲不稍停,鑽透石中鳴”;《暮色中的聲音與芳香》就是松尾芭蕉的“寒鴉棲枯枝,深秋日暮時”。而“涼秋九月白荻放,一升露水一升花”則勾勒着《水中倒影》的圖景,恰是月明久賞,終夜清池之感。還有那首《德爾菲舞女》……只是一個片刻,就會讓你全然忘掉了浮世繪。

日本放送協會(NHK)在現場的實況立體聲錄音唱片,以及在電視節目中的播放,都讓這次不對外的音樂會成爲“一期一會”。儘管有評論家指出裏赫特把德彪西的作品彈得很精緻,但河島綠在《裏赫特與我》一書中寫到:彈完之後,裏赫特說“日式宅邸的音響還是不行,我覺得海頓彈起來還好,德彪西就很糟糕了”。從以下視頻中可以感受到,雅馬哈鋼琴的剛性聲音響徹在一個死寂的日式建築之內,時年69歲的裏赫特在狹窄而乾澀的房間裏使用了比在音樂廳更強的力度。

德彪西前奏曲第一集前5首作品

德彪西前奏曲第一集後5首作品以及《水中倒影》

而在不喜歡錄音室錄音的裏赫特爲數不多的海頓實況錄音中,這一次的兩部海頓奏鳴曲,儼然如同唱片側標所標註的屬於“夢幻的東京音樂會”,目的性極強的抒情與“二合一”的畫意,表露出了裏赫特心目中的感恩情緒,他自認爲的糟糕卻讓位於難得的歷史機遇。

海頓第24號奏鳴曲第三樂章

雖然2017年10月波格雷裏奇也模仿裏赫特的做法,在奈良正暦寺福壽院客殿彈了海頓與肖邦,但顯然沒有裏赫特來得抒懷和意味深長。

蕉雨園雖非“小間茶室”,卻能在從未飄逸過鋼琴聲的侘寂空間裏引你浸入到忘我之境,孟春和聲的融合,難以言說。

本期內容:靜 介

內容編輯:廖 敏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