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晨陽赴美前在接受本刊記者採訪 李晗冰攝

撰文 | 李晗冰(本刊特約記者)

責編 | 陳曉雪

知識分子爲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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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6日,“80後”數學家、2017“未來科學大獎”得主許晨陽離開北京、飛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執教。臨行前,他在北京大學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談了他這幾年的一些觀察與思考。

在許晨陽看來,國內科技界有三個問題值得關注。

物質條件已經不錯,軟環境確實存在一些問題

2012年,在麻省理工做完博士後研究的許晨陽入選首批“青年千人計劃”,回國加盟北大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憑藉在高維代數幾何領域的系列突破性工作,他先後榮獲求是基金會傑出青年科學家獎、第十三屆中國青年科技獎、2016年度拉馬努金獎、2017未來科學大獎“數學和計算機科學獎”等獎項,並獲聘長江特聘教授、龐加萊講座教席。去年9月,他接受麻省理工的聘請,自今年秋季起到該校數學系擔任教授。

“加入麻省理工並不是因爲我在北大過得不好。”許晨陽表示,回國這幾年,他在北大發展得很好。“一方面自己的研究做得不錯,同時這幾年回國的年輕人越來多越多,北京國際數學研究中心做代數幾何的學生是以前的好多倍。”

“中國的代數幾何要發展,也需要參與國際合作,取得一定的話語權。”許晨陽認爲,麻省理工數學系有很國際的一面,所以去那兒一方面出於自己發展的考慮,同時也會幫助中國代數幾何的發展。

說到國內科學界的情況,他說:“根據回國這幾年的觀察,我覺得物質方面條件已經不錯了,但是在軟環境上確實還存在一些問題。如果這些問題能得到很好的糾正,相信中國的科學會發展得更好。”

問題之一:學風比較浮躁

“一個問題是,我感覺國內的學術界有些地方比較浮躁。”許晨陽舉了個例子:跟自己在國外的時候那些博士同學相比較,感覺國內的博士想得比較多。“我當時在國外的時候,對學術之外的事情,比如說畢業後怎麼發文章、幾年以後怎麼職稱晉升、競爭什麼人才計劃等,都考慮得比較少——大家要更單純一些,想得最多的是怎麼把學術做好。”

此外,許晨陽認爲,國內好像有這種現象:出個結果一定要發個新聞。“這個事我覺得不是很合理,在一定程度上有點新聞導向研究。學術成果應該讓內行來評價,但新聞主要不是給內行人看的,所以有點外行引導內行的價值取向。”

他進一步說:基礎領域的學術成果比較專業,不見得一做出來馬上就能轉化爲現實生產力,也不見得發很好的雜誌——即使發很好的雜誌,也不見得公衆就能理解。“我覺得現在國內做研究有一點‘等不及’、急於求成的意思。當然,可能在一個社會在發展很快的時候,這是一個普遍現象。我覺得也不光是學術界,可能各行各業都有。”

問題之二:學術造假得不到懲處

“從新聞報道上看,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學術不端不被懲罰。”許晨陽說,“據我所知,數學領域的造假事件很少。但從新聞報道來看,別的領域涉嫌學術造假的事情時有曝光,其中有剛起步的學術新秀,也有如日中天的大牛。”

他坦陳:對於數學以外的學術問題自己是外行,但從該領域的學術同行的討論、留言看,感覺學術共同體中的大多數人認爲是學術造假。“讓人喫驚的是,涉嫌造假的事情被曝光很長時間了,一直沒有處理的消息,更談不上具體的懲罰措施。”

判斷學術造假很難嗎?

“這對於同行來說應該不是多難的事。”許晨陽說,只要認真核查實驗過程的原始數據,就應該比較容易得出正確的結論。至於有些報道中提到的‘一圖多用’,更讓人覺得是故意造假,而不是‘缺少經驗’、‘不懂規範’。”

他認爲,對於涉嫌學術造假現象,處理時如果避重就輕、文過飾非、不了了之,對專心做學術人的打擊是很大的。“他造假之後,什麼基金、項目、頭銜、職務都得到了,但最後也沒有受到什麼懲罰,你讓那些專心做學術人的怎麼想?”許晨陽說,“如果‘零容忍’最後變成‘零作爲’或者‘不作爲’,就會讓許多人誤認爲:我們的制度不懲罰或懲罰不了學術造假。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影響是很壞的。”

“個別造假現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對於學術基本原則、準則的態度。”許晨陽說,不管是哪個研究領域、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得尊重、遵從基本的學術規範。“如果一個國家連對基本的學術規範、學術原則都馬馬虎虎、缺少尊重和敬畏,我覺得是挺可怕的。”

問題之三:對年輕人支持不夠

“我覺得更嚴重的問題,是對年輕人支持不夠。”許晨陽認爲,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年輕人爲申請各種項目耽誤太多時間,在學術管理層面機會太少。

他舉例說:有時候科研經費一下子撥很多給某個學術大牛的課題組,比如一年幾千萬元。“其他領域我不知道,搞‘純數’(基礎數學)絕對用不了這麼多錢。搞‘純數’不需要那麼多實驗器材,出去開個會、帶幾個學生,根本用不了那麼多錢。在我自己看來,經費太多,其實反而是讓人心煩的事情。與其把幾千萬元撥給一個大牛,我覺得真不如把這個經費平均一下、多支持一些年輕人,比如增加優青、青千的數量,讓他們少爲申請項目發愁。”

許晨陽認爲,數學領域這麼做,肯定是學的其他領域,或者說其他領域都這麼做了,可能也不好單獨把數學拿出來。

說到年輕人的水平,許晨陽說:“我覺得數學圈裏面自己認識的年輕人,大部分學術能力還是挺好的,還都是挺純粹的,值得大力支持。我自己感覺,數學領域近幾年從國外回來的這些年輕人,普遍水平要比以前高很多。應該給他們一個好的環境,讓他們衣食無憂、更多地專注於學術。他們其實也不要求太多東西——起碼數學圈的人我覺得不會太糾纏這個東西,只要讓他們不用愁經費就行了。”

許晨陽認爲,現在的問題是:一邊是有能力的年輕人爲申請各種項目耽誤太多時間,一邊是功成名就的大牛在怎麼使用經費上花太多時間。“我就覺得現在錦上添花太多、雪中送炭太少,應該對年輕人支持更多一些。”

在學術管理層面,他認爲,讓年輕人蔘與學科規劃和項目、人才、獎項評審等學術管理活動,不僅充分會發揮年輕人的長處,而且也能提高規劃、評審質量,對整個學界都好。

“和我年紀相仿的第一批‘青千’大都35歲過了,不管在學術研究上還是在學術管理上,許多人已經挺成熟了。其中有些人有興趣、有能力參與學術管理,應該讓他們多做一些。”許晨陽說,現在的實際情況是:各種學術委員會、評委會,並沒有請一些真正有水平的年輕人蔘與,總是一些比較老的人蔘加、主持——他們可能是在自己的領域做得不錯,但是畢竟只涵蓋很小的一塊。“有的時候找評委,寧願找領域相近的年紀大的人,也不願意找能包含更多領域、做得更好、走得更遠的年輕人。”

“我在拿到‘未來科學大獎’之前,一直被當作年輕人當中數學比較好的,但我只去過一兩次評審委員會。周圍其他和我年紀差不多、水平相當的人,也幾乎還沒有聽說過有多少人進入過評審委員會。”

許晨陽認爲,國內年紀大的人可能在他們自己的方向上做得很好,但是很多新的方向他們其實不瞭解,而從國外回來的年輕人則在許多新領域做得非常好,對國際前沿比現在許多更資深的人瞭解得更多。“很多新的方向、領域,以前在國內幾乎沒有人做,突然這幾年做的人多起來了,在相關評審方面,實際上完全可以把更多學術權力給年輕人——我想以前那些人是難以判斷這些方向的。”

回想自己在美國讀博士、做博士後的經歷,他說:“許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大家很早就進入學術委員會、評審基金等,那邊的年輕人跟那些更資深、更有名望的地位相對比較平等。而且,那些年紀比較大的人,他們也知道將來數學發展要靠這些年輕人,因此彼此的關係就比較和諧。我覺得中國就有點還是看重過往、更看重資歷、頭銜這種外在的東西。”

“別的領域我不太瞭解,但就數學來講,年輕人確實做得很好。”許晨陽說,現在有一種不健康的趨勢,就是說一些已經在國內獲得很多資源的人,他們好像不積極吸納國際上先進的研究,卻有意無意把國內圈子固化。“這一點其實挺讓人擔心的。”

“當然也要警惕另一種傾向——一旦一個人學術做的好了,就立馬提拔當領導。”許晨陽說,因爲有的人可能他就是科學有天賦,你讓他做其他事情他也做不好,對他的天賦也是一種浪費。“在學術界裏面做這種事務性的服務,得有一定的學術,但不是說學術越好,協調、組織能力就越強。”

►赴美之前,許晨陽在北大的辦公室前留影 李晗冰攝

“我對別的圈子沒有那麼熟,但就數學圈說,那些在很多最好的學校受過很規範教育的年輕人,我們花了這麼多經費、資源把他們給招聘回來,當然希望他們大有作爲。”他認爲,對於只喜歡做研究的,你讓他安心做研究;有的人在自己的學術之外喜歡參與一些學術組織、學術活動,就可以讓他們更大的空間、多做一些事情。

採訪結束時,許晨陽說:“現在國家做科學的人越來越多、體量越來越大,而且現在投這麼多錢,當然希望投入跟產出比越高越好。其實對於國家來說,科研經費也是一種投資,投資就希望更有效率、產生更好的回報。我們國家現在硬條件方面投資很大,如果能在軟環境方面做得更好,這些硬投資會更有效,那我們國家科技進步的速度就會更快,也不辜負社會公衆對科技界的期待。”

製版編輯 | 皮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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