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富金壁:三戒以偏概全——評李零稱孔子爲“喪家狗”(講國學者三戒之三)

李零把他講《論語》的書命名爲《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版)並在序中解釋說:

《喪家狗——我讀〈論語〉》

什麼叫“喪家狗”?“喪家狗”是無家可歸的狗,現在叫流浪狗。 無家可歸的, 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homeless……

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一個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與虎謀皮,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空懷周公之夢,夢想恢復西周盛世,安定天下百姓的人。

他很執着,脣焦口燥,顛沛流離,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這纔是真相。

當年,公元前 492年,60歲的孔子,顛顛簸簸,坐着馬車,來到鄭國的東門,有個擅長相面的專家,叫姑布子卿,給他相面。他說,孔子的上半身像堯、舜、禹,倒有點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像喪家狗,垂頭喪氣。孔子不以爲忤,反而說,形象並不重要,不過,要說喪家狗麼,“然哉然哉”。

他只承認自己是喪家狗。

孔子失望於自己的祖國,徒興浮海居夷之嘆,可是遍幹諸侯,還是一無所獲,最後老死於魯國。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很多知識分子的宿命。

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喪家狗——我讀〈論語〉》

如果光看書名,你會覺得,李零是在罵孔子。可看了序,又似乎覺得李零並非否定孔子,他明明是在讚頌孔子嘛!況且你會懷疑,自己錯怪了李零:孔子自己承認是喪家狗,還怪李零如此說嗎?李零隻不過“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其實,李零是有意無意地玩了一個偷換概念的遊戲。

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記•孔子世家》

《韓詩外傳》卷九所載與此大致相同(有人以爲不同,那是對“獨辭喪家之狗”一句產生了誤解。“辭”乃“說解”之義,非“拒絕”之義)。

我的理解是:鄭人說孔子的形貌像堯、皋陶、子產、禹等,然而卻瘦瘦的像個喪家之狗。子貢把這些話如實轉告孔子,孔子欣然笑着說:“說我的形貌像聖賢,不對;可說我像個喪家之狗,是這樣啊,是這樣啊!”

據集解引魏王肅說:“喪家之狗,主人哀荒,不見飲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於亂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

《覆正平本論語集解》

原來,“喪家之狗”是指死了人的家養的狗,因主人悲哀,又忙於喪事,無心餵養它,故飢餓狼狽而不得意。鄭人以此譏諷孔子無人賞識,狼狽不堪。

“喪家之狗”的“喪”要讀sāng,是喪事之義。“喪(sāng)家之狗”只諷刺其狼狽,並無太深的貶意。

這也是因爲我國古代對狗並不很歧視。如《史記·蕭相國世家》載,漢定天下後,論功行賞,羣臣爭功。髙祖以蕭何功最盛,封爲鄼侯,所食邑多。功臣都不服氣,說,我們披堅執銳,身經百戰,攻城略地,蕭何沒有汗馬之勞,只靠文墨議論,爲何反居我們之上?

髙祖說,譬如打獵,追殺獸的是狗,而發現蹤跡,指示獸處的是人。你們只能獲得走獸,是狗的功勞;而蕭何是發現蹤跡、指示獸處的,是人的功勞。羣臣都服氣,無人因髙祖把自己比作狗而不滿。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孔子像

“狡兔死,走狗烹”,喻天下定而功臣亡,也無貶當事者之意。所以孔子聽人說自己像個喪(sāng)家之狗,覺得比喻很形象,故欣然而笑,承認自己現狀確實很狼狽,倒表現了他的豁達大度與幽默感。

可這個成語用來用去,就變成了“喪(sàng)家之狗”,喪(sàng)是喪失之義,其狼狽狀更甚——喪(sāng)家之狗畢竟還有家,只是家人居喪,無心關照它而已,過些日子便會恢復原狀;喪(sàng)家之狗可是連家都沒了,變成野狗了,其比喻義之譏諷、鄙薄意味豈不更甚?

李零先生是研究古代典籍的學者,普通人不知道此處當讀爲“喪(sāng)家之狗”,情有可原;李零先生爲什麼也混同一談?如真的不知,是偶爾忽略;如明知而故爲,那又爲什麼?

況且加上時代推移,狗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日益陵夷,“行同狗彘”、“狗男女”、“豬狗不如”的罵人話不絕於耳,凡帶“狗”字的成語幾乎沒有不帶有強烈貶義的了,“喪(sàng)家之狗”又何能倖免!這是每個懂漢語的人的共識。

魯迅、梁實秋

尤有甚者,“喪(sàng)家之狗”經魯迅先生大手筆,化爲一篇妙文之題目——《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以痛罵其論敵梁實秋。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者,誰人不知?經此番點染,“喪(sàng)家之狗”的名聲在現代中國簡直是無可救藥了。

而當代學者李零先生卻用此語喻孔子,恰當嗎?觀其序言,稱孔子是“一個出身卑賤,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一個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與虎謀皮,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空懷周公之夢,夢想恢復西周盛世,安定天下百姓的人”。

這樣的人,是一個真誠而帶迂腐氣的學者,具有正義感的哲人。李零先生卻用帶有強烈貶義的“喪(sàng)家之狗”來比喻他,這起碼違背了使用成語的常識。“他只承認自己是喪家狗。”“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宋刊本《論語註疏》

愚以爲,這是李零先生有意無意地歪曲“孔子本人的想法”,併爲自己的謬說尋找藉口。

不是這樣嗎?我們看到的事實是:

首先,孔子“承認自己是喪(sāng)家狗”,是有具體語言環境的:他不承認鄭人說他的形貌像聖賢的那些話,而只承認鄭人說他像“喪(sāng)家之狗”的話;

其次,他只有一次,在聽到鄭人說他的形貌像“喪(sāng)家之狗”時才承認自己像“喪(sāng)家之狗”,而在其他場合從未再說過自己像“喪(sāng)家之狗”;

再次,他只承認過一次自己像“喪(sāng)家之狗”,而從未說過自己像“喪(sàng)家之狗”。

由此言之,李零先生稱孔子是“喪(sàng)家之狗”,“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了嗎?非也!

康有爲草書論語扇面

李零先生又說:“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這個觀點也太武斷。“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李零先生是中國人,不會不知道,狗在中國,除了上古,地位極低,聲譽極差;不比西方,狗被人視爲忠實朋友、家庭成員;那些“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怎麼就得屈尊,“都是喪家狗”呢?

古今中外,“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可謂多矣,孔子不論,中國古代的隱士,道家、佛家,嚮往桃花源的陶淵明等人,外國有烏托邦主義者、空想社會主義者;現代宗教人士,很多人在修來生。佛家把身體視爲“臭皮囊”,連物質家園都不承認,更何況“精神家園”。

你說他們“都是喪家狗”,外國人倒不太在乎;而中國人是絕不會同意的,因爲“喪(sàng)家狗”這個詞的貶義太強烈了。

臺灣孔子郵票

再說,雖說孔子恢復西周制度的政治理想與某些倫理觀念,是落後的,甚至是反動的,可他某些進步的政治主張和思想觀念,卻在統治階層部分人和知識分子乃至人民大衆中產生了積極影響。

他的政治理想未得實現,就把文化教育事業作爲自己生命的歸宿:他潛心整理了大量古代典籍,爲中國的(也是世界的)文化事業作出了貢獻;他致力於教育事業,培養了大量的政治、文化人才,推動了社會的進步。

他在弟子羣中如魚得水,有重多的信仰者與擁護者,他也從文化教育事業中得到營養與快樂,精神境界不斷昇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不正是他充實、愉悅的精神生活的寫照嗎?怎麼能說他“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呢?

元刊覆宋本何晏《論語集解》

魯迅先生有詩《無題》:“一枝清採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孔子這一生確實做了些錯事,說了些錯話,歷代統治者利用他的名望與某些觀點,做了不少麻醉、禁錮人們思想的壞事。

可孔子爲中國的文化教育事業作了多大的貢獻啊,他播下的“芳馨”不是比任何一個歷史人物都多,他在中國和世界的文化影響不是比任何一個歷史人物都大嗎?用“喪(sàng)家狗”這個貶義詞一言以蔽之,理智一點的中國人能同意嗎?

馮超然繪孔子像

觀其序即可知,李零先生書意不在詆譭孔子,而在公正評價,且對孔子肯定較多。但題目是書的內容的高度昇華,“掛羊頭賣狗肉”不可以,“掛狗頭賣羊肉”獨可乎?故作驚世駭俗之語,聳人聽聞,致以偏概全,恐事與願違,得不償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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