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先生:

見信如面。

我細細想了一下,在我的前半生,您應該是我念叨最多的一個人了,無論中西,無論古今。每開始閱讀新的一卷《資治通鑑》,第一行都是:朝散大夫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充理檢使上護軍賜紫金魚袋臣司馬光奉敕編集。

似乎很多人在小的時候都有不切實際的夢想,我也是。在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中,很多不需要具體做什麼,等着老天給或者不給就好了,比如遇上一生獨一無二的愛情,比如寫出有自來水處就有人歌詠的詩。有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就會需要很多自身努力,其中最耗時間和生命的一個是:我想讀盡天下書。買了《全唐詩》《全宋詞》《冊府元龜》,買了《諸子集成》,買了《十三經注疏》,買了二十四史,買了《資治通鑑》。剛有自己的電腦不久,四處蒐羅一切可以蒐羅到的電子書,包括一個幾百兆的《四庫全書》,以爲水滴石穿,總有一天我能讀完。

第一次試圖看您的《資治通鑑》是在二十歲左右,看醫學教科書看煩了,就翻《資治通鑑》換換腦子,安慰自己,“我不是不務正業,我是在研讀人類心理學。”兩漢三國之前看得相對仔細些,看到西晉五胡亂華之後,天下似乎越來越亂,醫學的功課越來越重,就看得越來越潦草。我在每一卷前都看到您漫長的頭銜和名字(第二行就簡明扼要很多:後學天台胡三省音注),很好奇,紫金魚袋是什麼東西?什麼材質?什麼圖案?哪種紫色?

離開北京二十年後,年近半百,我把散在各處的書都集中到北京垂楊柳,《全唐詩》《全宋詞》《冊府元龜》《諸子集成》《十三經注疏》《資治通鑑》、二十四史,還有那些醫書,還有那些商科書,還有那些佛經,還有那些西方哲學,還有英文小說,還有其他好多我曾經想讀的書。我忽然意識到,在死亡來臨之前,我讀不完這些書了。

我問一位博覽羣書的老友:“西方哲學有意思嗎?要不要讀?從哪幾本書開始?”老友說:“西方哲學是個大坑,你就別逼着自己讀了。”我一時覺悟:不該妄想讀盡天下書,讀自己最感興趣的就已經足夠,其他的書,有其他感興趣的人去研讀。我想,我最大的興趣還是瞭解人性,瞭解人性的最佳辦法似乎還是以大尺度的時間觀照人性的變與不變、輪迴與演進。以這個思路定優先、做減法,不讀西方哲學了,不讀西方政治學了,不讀物理和信息學了,如果只讀一本古書,就讀您這本《資治通鑑》,如果只讀一本史書,就讀您這本《資治通鑑》,甚至如果只讀一本書,就讀您這本《資治通鑑》。

中華書局二十冊版和十冊版《資治通鑑》都太沉了。我用 Kindle 裝了一個電子版的,酒後,睡前,放下手機,開始第二次閱讀《資治通鑑》,一卷,一卷,比第一次認真多了,比第一次收穫多了。多次讀到意識逐漸喪失,扔Kindle在枕邊,昏昏睡去,多次夢見《資治通鑑》裏的場景和對話,刀光劍影,落花流水,彷彿腦子裏自帶視頻播放功能。本來立志一天一卷,一年內讀完,沒做到。又過了一年,勉強讀到了接近二百卷,唐太宗李世民殺完了他兩個親兄弟,和魏徵叨叨管理學的精髓,很是精彩。無志者常立志,我再次立志,如果在戊戌年再讀不完剩下的小一百卷,天誅地滅,人皆可恥笑之。

在歷史的輪迴裏,多做些“小而美”的實事,比如寫點兒扎很多人心的詩,比如修一條春風十里的湖 堤,比如建一個救很多人的醫院,比如創個服裝樣式,比如燉個被很多人喫了還想喫的肉,比如燒個被一代代人珍愛的茶盞,比如主持編集歷代讀書人都繞不過去的《資治通鑑》。如果以“不朽”觀照,這些小事遠遠強於那些一時權傾天下、名動天下、殺人無數、掙錢無數的大事。一千年過去了,您權傾天下、您狠撕王安石,甚至您的文章和長相都已經湮滅在歷史的塵埃裏,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只剩一個“司馬光砸缸”和一部《資治通鑑》如山川大地般亙古常新。(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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