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8年初领养企鹅开始，“星梦寒夜孤星”已在线8万多个小时，投入130万元。8月11日，他成为游戏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升到400级的玩家。游戏关停，他又失落又松了口气，“关就关吧，起码不用花钱了，我也不用再劳累了，变回正常人啦”。

文✎裘雪琼

编辑✎向荣

2018年9月15日，腾讯公司运营13年的游戏《QQ宠物》及《Q宠大乐斗2》将正式停止运营，届时服务器关闭，客户端停止下载，玩家也无法再登录游戏。15天的过度期后，游戏的官网与论坛、专属客服也会关闭。

上线于2005年6月6日的《QQ宠物》，是腾讯最具国民度的一款游戏，也是80后、90后的集体回忆。

QQ宠物的形象是腾讯公司的吉祥物企鹅，游戏为企鹅设定了吃穿住行、读书旅游、结婚生子的拟人化修行历程。

养活企鹅并不容易。它会饿，会脏，也会生病，总可怜巴巴地要求主人买食物、清洁用品和药丸。“主人”要么充钱购买，要么让企鹅打工赚取，打工时企鹅会饿得更快、病得更重。

2007年3月，QQ宠物累计用户破亿；7月，创下最高同时在线人数突破100万的纪录，成为全球最大的网络虚拟宠物社区。

在知乎上，“如何杀死QQ宠物”的提问积累了308个回答、2057个关注和127万的浏览量。

2018年6月29日，腾讯发布游戏停运的公告后，知乎多了一则提问“如何评价qq宠物停止运营？”迄今，1486个网友参与回答，关注者3402个，浏览数357万。

1486个回答中，不舍和怀念是主旋律。

“大树大叔”在道歉：“对不起，当前段时间风靡养青蛙的时候，我竟然没想到回宠物社区看看你，对了，我没养过青蛙。”

“Captain路飞”，忙着存图拍照留作纪念。剩余的两个月，这位主人不让企鹅打工、学习，“让他四处旅游”。他用悲伤的笔调写道：“如同看着一个老朋友渐行渐远，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回头还不忘说一声:‘永别了主人，一切安好哟！’”

在吴晓波撰写的《腾讯传》中，QQ宠物独占一节，题为“QQ宠物：母爱情结的宣泄”。QQ宠物项目经理汪海兵某次在上海参加Q宠体验会。会上一位小女孩告诉他，自己的父母工作日上班，总将她反锁在家中，唯一陪伴她的，就是一只Q宠。

2010年，磐石刚进入腾讯游戏项目组时，觉得这款游戏简单，慢腾腾，日活用户却达2000多万。“游戏行业能达到千万级日活的游戏，凤毛麟角。”他告诉火星试验室。

2013年9月的一个周六，QQ宠物最高同时在线人数达到300万。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数字，也是最后的高光时刻。随后，这个游戏迈入衰退期，用户规模缩减，年度营收下降，磐石等成员被抽调开发新项目，QQ宠物社区几乎不上新功能，只剩日常维护。

QQ宠物的营收，离不开两款衍生游戏。《Q宠大乐斗1》是基于QQ空间的小游戏，网页游戏《Q宠大乐斗2》是一款武侠风格回合制网页游戏，玩家的成长值与QQ宠物数据共享。成长值，很大程度上是砸钱获得的。磐石告诉火星试验室，为游戏花钱最多的是一名新加坡玩家“星梦寒夜孤星”，“在该花钱的地方都花了”。

火星试验室联系上“星梦寒夜孤星”。他今年四十多岁，单身，多年来一直在家族集团工作。

自2008年初领养企鹅开始，“星梦寒夜孤星”已在线8万多个小时，投入130万元。8月11日，他成为游戏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升到400级的玩家。游戏关停，他又失落又松了口气，“关就关吧，起码不用花钱了，我也不用再劳累了，变回正常人啦”。

以下是他的口述：

1

我是新加坡华人，祖籍广东汕头，祖父那辈起移居新加坡。

我们有一个家族企业，雇佣了许多来自江苏、福建、浙江的中国籍工人。打长途电话贵，工人们都会去网吧用QQ与家人通信、视频。

工人每逢春节回国，期间为方便联系，有个工人帮我注册了QQ号。我取名“寒夜孤星”，因为凤飞飞有一首歌《寒星》，我这个人比较悲情，想着如果在很冷的夜晚剩下一颗星，那就是孤夜寒星咯。

每次登陆QQ时，系统都会提示我“领养一个宠物吧”，但我从不理会。我很少玩游戏的。直到2007年年尾，工厂放假，我很清闲，就登QQ看留言、浏览QQ空间。

领养宠物的提示又跳出来。那次，我便砸了一下，企鹅就蹦出来。当时系统提示我：如果宠物烦你了，你可以隐藏它；隐藏后还可以召回它。我就想，好啦，领养啦！

大约过了6个礼拜，一只粉色的女企鹅出现在桌面上。它不会说话，却能和我文字交流：“Daddy，肚子饿了”“Daddy，我要洗澡”“Daddy，你不要出声，我正在下棋”……我觉得很可爱。

那时企鹅易饿、易生病，食物和生活用品可以凭借企鹅做任务换得的元宝购买。但做任务累、赚元宝少，我在QQ宠物论坛搜经验帖，许多资深玩家建议购买粉钻服务。

这款游戏中，靠赚元宝养企鹅的玩家，称呼我们用Q币玩的玩家为“人民币玩家”。

粉钻一个月收费10Q币，1个Q币价值1元，提供的专属服务包括：配备贴心宝贝照顾企鹅的吃喝拉撒；物品栏中的生活用品带有武力、魅力、智力属性————必须用Q币购买，用元宝买的物品没有这些属性。

我的企鹅念了小学、中学、大学，还上兴趣班。它是武力大学学士，智力大学学士，魅力大学学士，因环游世界获得“飞行宝贝”称号。大学毕业时，它还戴四方学术帽、拿文凭，（看到那幅画面）我的成就感真的很大。

我热衷买衣服。新款一出，我的企鹅绝对第一个穿上。衣服可以用Q币买，有时一套要60Q币，但光有钱不够。像这件带皇冠的红色套装，是“探险王”的战袍，你得老老实实下西洋棋一年、攒够50万积分才能到手。

我也攒元宝。999999、777777、12345678、60000000——这些元宝数字多么漂亮！为凑到好数字，若元宝不够，我会用Q币买；若元宝多了，我就消费掉一些。等到好数字出现，我总是截图、发给QQ好友，听他们说“你厉害啦！”

衣服和元宝数量的截图，我都保存在QQ空间里。我的空间没有公开，我是收藏给自己看的。公开的话，人家在留言榜讲一大堆废话，说我“土豪”“有钱人”，我不想听。

我经常浏览成长值排行榜，心里暗暗着急，“哎呀我的企鹅这么落后啊”！我的企鹅那会儿80多级，社区里已有一些100多级的玩家，它们一出现，游戏页面便有人说，“哇，大神！”

保持在线能获得成长值，我就24小时都挂着。上下班，我都带笔记本电脑上车，提前将企鹅设置为1小时读书模式。司机开车只要20分钟，到家或office，我换一台电脑登陆，保证中途不下线。

我头疼的是出差，十年前可还没有WIFI。我每次出差最紧张的一点，不是有没有朋友来接我，而是能不能买到网卡。我去上海出差，提前在新加坡买好网卡，费用按长途电话费用计算。在上海待了两周，我花了几千块新加坡币上网。还有一次我到香港办事，十天买网卡用了1万多港币。

网卡24小时内有效，若时间估算不准，网络半夜断掉，你（就）惨了！你等天亮买卡续网玩游戏，中间浪费六七个小时去睡觉，企鹅在六七个小时没有成长，你知道你亏多少吗？反正在我看来，企鹅的成长一刻都不可以停。

我不玩《Q宠大乐斗1》，它与企鹅成长值并不挂钩。我记得，当时有一个玩家“祈祷”花了100多万人民币买神器屠龙刀和倚天剑。

游戏之外，我喜欢看电影，特别是香港警匪片。我常去玩桌球，也会和亲人朋友唱卡拉OK。周末，我还要到佛堂做义工。玩游戏的头三年，我的工作和生活受游戏的影响不太大。

2

2011年，我的企鹅升到100多级，是所属帮派“缘帮”中等级最高的。有天，女帮主告诉我：“老大，如果你要（成长）增长快，你一定要玩《斗2》。”（即《Q宠大乐斗2》）

在《斗2》中，只要你肯砸钱，你的企鹅就能成长得特别快。比如2014年推出的小游戏“运镖”，若你运送货物抵达终点，便可得到相应成长值。

货物回馈的成长值不同，押送的费用也不同。我每次都选最好的货物——龙宫秘藏，单次押运要消耗10Q币——但成功运达会有10000点成长值。

“运镖”允许玩家每一小时押一次，一天24小时，我能运镖22、23次。白天我有时去工地，没法带电脑，就让马来西亚女佣帮我点运镖。我和妈妈一起住，妹妹偶尔来看望，她撞见后要抱怨：“女佣是来做家务的，不是帮你玩游戏的。”可女佣很开心能玩电脑啊。

晚上，我玩到凌晨两三点才睡，第二天上午8点多醒。中间五六个小时，我一定要爬起来点镖。设闹钟？不需要的，我会自动醒，我睡得一点不安心啊。

我家常备网卡，一旦WIFI坏了，我就立马插网卡。重启QQ需要20分钟左右，极有可能令我错过新一次押镖——每次运镖进行20分钟，玩家就无法参加。错过一次，我就像做生意亏了一样难受。

运镖游戏我玩了两年多，一共走镖20780次。按照玩一次花10Q币计算，光这一个小游戏我就用了20多万元。

“帮战”也是一款小游戏，只有周六开战，帮主带领帮派成员齐心战斗、攻下一州。可以攻打青州、徐州、梁州、雍州、豫州、扬州……攻打雍州比较便宜，只要20Q币；选择幽州要付40Q币；扬州最贵，打一次花80Q币，但给出的成长值也最高。大神们都围着扬州打，我只成功占领过一次。那次我的企鹅得到了“扬州太守”的称号。更多时候，我打幽州，几乎没有对手。

每周六晚上9点，还有全体玩家参与、观看的武林大会。玩家一对一作战，胜出者可得到石头、水晶等装备，20000点成长值，以及“武林盟主”称号。到现在为止，我蝉联过武林大会的7连冠、9连冠、12连冠。

成为“武林盟主”后，大家都会喊我“大神”。我们帮派的成员会说：“帮主厉害哦！”其他帮派的人则在内部“警告”：“你们不要去报名啦，你遇到孤星一定会死的。”

在《斗2》，我一天拿50万－80万的成长值。2015年4月15日，我成为第一个登上300级的玩家。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腾讯公司限制玩家的成长。我从《斗2》最多能有4、5万成长值，加上在企鹅游戏社区做任务，我一天的成长总值顶多8万。

成长变慢，我的等级增长也慢了下来。

花了3年多，今年8月11日，我的企鹅终于升到400级，成为“天下第一鹅”，算是寿终正寝了。排名第二的玩家差我50多级，得用10年才能追上我。但游戏关闭了，再没人追得上我了。

3

我不是孤身一人玩的。《QQ宠物》设有家族和帮派两种团体，家族以聊天、吹水为主，帮派更讲究战斗实力。

我先成立星梦家族，后来创建了星梦帮派。

刚开始帮派实力弱，我用高福利吸引成员；帮派实力慢慢增强后，我们可以挑选新成员了。成员数量，起初只有60人，最多时有131人，现在还剩113人。

我手下的副帮主、长老组成审查群，审核每一个想加入帮派的玩家，标准是必须是粉钻玩家，以保证装备不差；鸡血石等道具多者优先；游戏等级必须在100级以上。

新帮友待满半年，我发300Q币；帮忙招新成员的老成员，我发100Q币；老成员若推荐230级以上新成员加入，我奖励1000Q币。

参加武林大会时，我设置奖励：不论等级，冠军，200Q币；亚军，100Q币；4强，40Q币；8强，20Q币。

另外，帮战中的鼓舞功能也伤钱。选择鼓舞，就意味着你能强化装备、延续生命。每次我都花1000Q币鼓舞自己，以此提高胜仗预算。而且，一旦我夺得冠军，系统分发的奖励与成长值能让帮派成员共享。

还有一部分钱，我花在帮派成员的现实生活中。

有个男孩，早些年读大学缺钱，我供他读书、生活。毕业后，他在湖北从事旅游业，已娶老婆生孩子了。他蛮有情义的，常通过QQ向我发来问候。他没来过新加坡，但好几次托带团到新加坡旅游的同事，给我捎湖北的土特产，有咸菜、梅干菜、芒果干。

有个小女孩，10岁玩QQ宠物，加入星梦帮派后就一直喊我“舅舅”。现在她20岁了，在广州读大学。她家境不算好，高中毕业就想去打工。我跟她说，“你不要去打工，舅舅现在还能支持你，我给你费用。”

这些年，她的手机、电脑、秋装、夏装，全部是我买的。她不会开口多要钱，但我总是有求必应的。她的零花钱很少，要买东西打扮、和朋友出去吃饭，（这些需求）满足不了的话，年轻人容易生出邪念做坏事。

我也会拒绝。前阵子，帮派里一个玩家跟我说：“老爸，你不帮我，我死给你看。”他之前问我要过钱，几万、几千、几百不等，肯定来骗（我）的。我回复说，现在不方便，手头的钱都投资马来西亚的度假村了。

因为这件事，身边不少人骂我，“你很笨！”我不觉得自己笨，能帮就帮，帮到一个就算是你的功德。现实生活中，我助养了4个非洲孤儿。更早之前，我参与助养过新加坡动物园里的猩猩。

我每月零花钱，最少有几万新加坡币。我妹妹是家族企业CEO，哥哥能过问每块业务，弟弟负责殡葬业，我管快速公路建设、度假村投资等。

我也不是什么主管，只是定期参会、有空管理下业务，到年尾等董事会分红。这款游戏，也只有我们这种“太空人”坚持玩了。我就是太空闲的人，工作不算忙，也没结婚生子。

4

这款游戏停运的公告，是别人在QQ上转发给我的。刚看到时，我挺失落。那种付出，有如养育儿女，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十年来，我就玩这一个游戏。可也没办法，全世界的玩家都要面临这个结果。

但慢慢地，我有了一种解放感，好像坐牢10年，现在出来了。《斗2》，真是让人高兴也让人流泪，真的有人“养鹅”养到和老婆离婚。我睡不好又吃不好，每天这么辛苦。

很多“小鹅”（即等级不高的玩家）在论坛里叽里呱啦乱讲话，说舍不得游戏关掉，说自己一个礼拜玩一次。我一个礼拜都没有休息一次的嘞！你看好多高级玩家都没出来讲话，他们也是伤到了，浪费很多年青春了。

两年前，我因玩游戏连续熬了几天，血压飙得很高，住院4天。那次，我妹妹抱怨：“你不要这样一个玩法嘛，你弄伤自己啊。”

很长时间内，我都是手动玩游戏的。我在新加坡用外挂很难，电脑也不支持。早期腾讯查到用外挂的玩家会永久封号，我怕被封号。

住院期间，我的副帮主傲雪帮我玩游戏。她有外挂，可以设置程序自动点镖，不用整晚熬着。出院后，傲雪劝我别再这样辛苦。她提出白天帮我用外挂玩，等晚上我空闲了，再拿回账号自己手动玩。用外挂后，我不用时时被游戏绑架，也才有时间聊这么久。

新加坡玩这款游戏的人很少。我这么投入，家里人自然不支持的。我哥哥念叨的比较多，有时是我开会期间也玩游戏，有时是我搭他便车中途去网吧充值Q币。

我没有中国的银行卡，也没有支付宝、微信，只能去网吧充值Q币，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不充很多，容易被盗。

一周要是拐去网吧四五次，我哥哥就会唠叨：“又要去啊？！你不是前天才去，现在又要去？”“玩什么游戏，没有人玩游戏玩到像你这样，每天充Q币！”我也会反驳：“这都是身不由己，能怎么样？”

这是一个嗜好嘛。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赌博，有人喜欢玩女人，这些我都不沾，我只是玩一个游戏而已。

我读高中的外甥，11岁那年玩过几个月《乐斗2》。他都成为星梦帮派下属的一个小帮的帮主了，却不愿意继续玩。他在新加坡读英校，没有同学一起玩；他不会打中文，也无法与游戏好友交流。对他来说，这游戏很无聊吧。

我家里有盏企鹅造型的床头灯，是一位朋友从中国带来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这款游戏。那是摆设灯，我从没用过，怕积灰，收起来了。

我是有遗憾的。《斗2》最难拿的称号“斗神”由系统自动分发，我一直都没拿到。

得知游戏关停的两个多月里，我每天都启动电脑、登陆游戏界面，玩5次押镖，参加帮战与武林大会。我手头有6000多万个元宝，在游戏外用不了，只能消失了；500多个Q币，我还能去买绿钻、黄钻、会员。

我玩QQ宠物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在香港买了腾讯的股票。腾讯赚钱，我们的股票就稳定。

腾讯股票现在是6块多吧，以前是4块多。我想，腾讯把这游戏关掉后，股价肯定会下降。到时我看时机不好，就把股票卖掉。

我玩养鹅10年，花了130万人民币，有网友说我是腾讯的“托”，吸引其他玩家砸钱比拼。但我是真金白银在玩，看我充值Q币的积分就知道。而且，腾讯为什么要找一个新加坡人做托呢？

我坚持玩这个游戏十年，本身就有一种成就感了。

我有几个中国朋友玩得不专业，可能5年里都没玩过一次。早年我们聊游戏，听到我的企鹅有170多级，他们就说：“哇，怕死了！我的才14级而已。”如果现在碰上聊天，他们知道我的企鹅是400级，肯定还会说：“哇，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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