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官威!

民警抓捕鄧良爲時,向她出示證件,鄧良爲也從懷裏掏出了證件,“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抓我?你負得起責任嗎?”

民警打開這本大紅封皮的證件,金色的黨徽下印着“中央單位”的名稱,鄧良爲的職務是——“副處長”。

好大的官威!唬人的假網站,背後竟真還有一個“正部級”的假單位

2018年12月13日,鄧良爲收到了成都中院的終審裁定,一審判決被維持,她因詐騙罪和非法經營罪被數罪併罰,執行有期徒刑七年,並處罰金。

鄧良爲至今清晰地記得,她被抓捕那天,來了四五輛警車,其中一輛警車裏滿載着防暴警察。

她對此頗有意見,覺得“鬧出好大的動靜”,讓她很沒有面子,因爲當時她正在單位聽屬下彙報工作。面對湧入房間的民警,她讓“小妹”給民警倒水,沒想到民警竟把她拷了起來。

被抓捕的原因,是因爲鄧良爲經營着一家“三無網站”。雖然網站ICP備案等手續都是假的,但網頁上卻在顯要位置註明了“中央背景”——

網站屬於中央某重要辦事機構直管,網站主管單位負責人一欄竟寫着中央領導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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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見過‘官威’最大的嫌疑人。”從警16年的成都公安網監支隊民警劉暢,回憶起他2年多前親手抓捕的鄧良爲,同樣印象深刻。

外厲內荏,這是劉暢對她的評價,“情緒這麼穩定的人,一般都有事。”這個判斷並非只建立在老警察的經驗上,從立案到抓捕,劉暢和同事們已經外圍偵查了一個多月,蒐集到了大量證據。

鄧良爲是什麼人,一個虛假網站,爲什麼讓民警“鬧出好大的動靜”?

屢敗屢戰的“女強人”

48歲的鄧良爲成都人,長相干練,語速很快,常掛在嘴邊的話是“還有一幫弟兄要跟着我喫飯”。

她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科班出身,當過監獄民警,做過獄偵工作,2006年病退。時至今日,她身上再也看不到從事過政法工作的影子,也瞧不出病容,言語中讓人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江湖味。

唯一能把她和她的出身聯繫在一起的,是辦案民警的一句牢騷:我們訊問的套路,鄧良爲全都清楚。

2006年她病退後,認識了一家打着“法制新聞”旗號網站的老總。鄧良爲熟悉政法工作,在系統裏頗有人脈,並且認定“互聯網極具潛力”,於是在2008年入股了這家網站。但好景不長,網站老總不久後因爲以“爆料”威脅他人,被判敲詐勒索罪入獄,網站也被關停。

2011年,這家網站改頭換面重新出現在互聯網上,名字從“法制”變爲了“法治”。鄧良爲搖身一變成爲網站的副總編。她在看守所裏特別向記者強調這兩個詞的區別:“治”是個動詞,是對“法制”的完善……說到興奮處,手銬在拘束椅上砸得“乓乓”響。

然而改名爲“法治”也擋不住接連不斷地“出事”,網站又被關停了。鄧良爲離開了這家網站,決定“單飛”,2013年底她“帶着一幫兄弟”北上進京,成立了公司,創辦了這個導致她身陷囹圄的網站——“法治傳媒網”。

爲什麼這麼鍾情於開設網站?鄧良爲的解釋是自己喜歡互聯網,也喜歡做媒體,更喜歡通過互聯網傳媒“宣傳法治”,爲此還賣了在成都的三套房子,全部投入到了網站運營裏。

但也有人給出另一種解釋:她就像在賭博,輸掉一次,就不斷想接着押注加碼,期待一次翻本。

京城飯局中的“身世顯赫”者

屢戰屢敗,鄧良爲並不是沒有總結教訓。她得出的結論是:網站沒有靠山。

她在北京想方設法擴展自己的關係網,想把自己的網站掛靠在一個“信得過”的單位名下。但她“信得過”的單位信不過她,信得過她的單位,她又瞧不上。

直到她遇見了楚志勇,一個騙子。用辦案民警的話說,現年65歲的楚志勇長得一看就像個老幹部。

他向鄧良爲介紹了一個“正部級”的中央直屬事業單位——“中央社會管理創新研究中心(籌)”。這個單位子虛烏有,但在楚志勇的嘴裏,一旦去掉了括號裏的“籌”字,就是“黨的一級新的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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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在“中心”查獲的“紅頭文件”

鄧良爲是在2014年初的一個飯局上認識的楚志勇,局上的人私下告訴鄧良爲,“楚是一位上將的侄子”。她並不是沒有懷疑,事實上,那次飯局之後,她就幾乎沒有聯繫過楚志勇。直到她在另一個毫不相干的朋友嘴裏再次聽到了楚志勇的名字,那位朋友也說,楚志勇身世顯赫。

京城的飯局裏經常會有這樣的人出沒,席間衆人交頭接耳談論他的“神祕身世”時,他卻微微一笑,假作嗔怒狀:今天不許說這個,說這個我可就走了。幾個飯局下來,他的身世不僅做實,而且也在“圈裏”流傳開來,甚至越傳,這人父輩的級別就越高。

越是彌天大謊,越是難以證僞。

鄧良爲開始主動接近楚志勇,不僅得知“中央社會管理創新研究中心”由“國家領導”直接負責,還得知楚志勇是“中心”的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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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志勇的“證件”

當她提出把自己的“法治傳媒網”掛靠在“中心”名下時,楚志勇一口答應,根據她提交的“請示”專門下發紅頭文件,批覆“法治傳媒網”成爲“中心”的“官方網站”。

這一切都發生在2014年2月到4月不到兩個月時間裏,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鄧良爲喜出望外。

沒有人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中央社會管理創新研究中心(籌)”的辦公地點在北京市區的一座寫字樓裏,整整一層,有“機要室”“廉政室”“大案調研室”“宣教室”等等,辦公室內深色傢俱實木地板,桌面一塵不染擺放着黨旗國旗,一旁的書架上碼放着整齊的各類理論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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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良爲多次來這裏向楚志勇“彙報工作”。楚志勇告訴她,一旦“中心”籌建完成,將是有69箇中央事業編制的正部級單位。而這69個編制中,就有屬於鄧良爲的一個。

成爲了“中心”的“官網負責人”,鄧良爲拿到了“中心”的證件,一眨眼就成爲了“處級幹部”。

2014年6月她應“中心”要求,更換了網站首頁頂部圖片,把“中心”的名字加了上去,隨後又在網站簡介裏,把中央某重要辦事機構、中央領導姓名擅自寫在了最醒目的位置。

鄧良爲需要每年支付10萬元的掛靠費,但她一次拿不出那麼多錢,第一筆先付了3萬,後來陸陸續續給了“中心”一些錢,有時候還會在深夜接到楚志勇的電話,讓她去給某個飯局結賬,這些都算在內,竟也差不多付夠了10萬元。

打着“中央”的旗號,鄧良爲開始了網站的經營。她在成都當地聯繫多個國家機關,告訴客戶,在自己的“中央級”網站發表稿件,可以受到“中央領導”的關注,還能快速完成宣傳任務。一時應者如雲,動輒一年近十萬的“共建費”鄧良爲收到十餘筆。

這些單位不會想到,自己花錢在“法治傳媒網”上登載的原創稿件,無形中在爲這個所謂的“中心”和“法治傳媒網”背書。

僅僅兩個月時間,鄧良爲就在廣東、湖南、湖北開設了3個分頻道,並收取分頻道負責人管理費共計30萬元。案發時,民警從鄧良爲處搜繳到全國各地的分頻道公章。所幸這些分頻道還沒有開設,如果再假以時日,這些公章都會變爲流向鄧良爲手中的真金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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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形容鄧良爲和“中心”的關係:就如同一些投資者和非法集資的P2P平臺,可能一開始真的是受騙上當,但識破騙局後,卻發現自己已經深陷泥潭,索性閉着眼堅稱平臺是合法的。

直到今日,鄧良爲還說自己堅信“中心”是“黨正在籌建的正部級新機構”。

哪怕一個成年人應該知道黨政機關不會如此隨意地“封官”,哪怕一個曾在體制內工作過的人應當知道黨政機關的辦事程序不可能如此隨意。

但沒人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三年不開張,開張喫三年

天下沒有白喫的午餐。

2015年下半年,鄧良爲接到楚志勇下達的一項任務:在網站上開設“中心”工作證的查詢系統。

因爲工作證查詢系統的進度較慢,鄧良爲接到了一個焦急的電話,電話那端的人很惱火:“我們都在收錢了,怎麼還查不到證件信息!?”

來電者叫翁應斌,“中心大案調研室”的“調研員”,專門負責“籌措資金”。記者曾向楚志勇求證,他們任命的“調研員”是從事調研的人員還是代表職級?

楚志勇回答:“是非領導職務,處級幹部。”

“調研員”翁應斌實際上就是“中心”的業務經理,所謂“籌措資金”就是打着“中央機關”的旗號去騙錢。他們此時剛剛成功騙取一名上海建築商500萬元的“捐贈款”,楚志勇等人承諾將在國家重點工程中分給這個商人一部分工程承包建設,並承諾給其一個“中央事業編”。

然而收到錢後,上海商人既沒有承包到工程也沒有拿到編制,想要收回500萬。楚志勇等人這才着了急,一邊想方設法拖延,一邊催促鄧良爲的證件查詢系統上線,以打消“捐贈人”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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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良爲此時已經是和“中心”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知道事關重大,但網站系統倉促間又難以上線,於是親自從成都返回北京,“面見”楚志勇當面解釋。楚志勇恩威並施,最終在不久後,“法治傳媒網”的工作證查詢系統上線,成爲“中心”行騙的直接幫兇。

楚志勇等人行騙看人下藥,並非只有利益誘惑一途。

“中心”詐騙的另一位受害者來自江蘇南京,家境殷實,經營一家科技公司。這名被害人篤信佛教,是個帶髮修行的居士,每年花在慈善上的錢財數以百萬計。

來自“中心”的另一個“調研員”陸某對他說,你所行的都是“小善”;把錢捐贈到“中央社會管理創新研究中心”,推進社會法治建設,“挽救處於腐敗邊緣的黨員幹部,爲國家反腐敗事業做貢獻”,這纔是“大善”。

這名被害人從“法治傳媒網”查詢到了陸某的證件,信以爲真,爲了“給國家做貢獻”,他還從南京來到北京參加“中心”面試。在“中心”的辦公樓下的銀行裏,他把500萬元轉入了楚志勇的個人賬戶。

回到南京不久,他獲得了一紙委任狀,被“中心”任命爲江蘇省“廉政調研室”“大案調研室”“宣傳教育室”三個處級單位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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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被害人心思單純,如此荒唐的任命也讓他起了疑心,待到想要回500萬時,又遭到各種推諉。

掛着“中央”頭銜的“中心”2013年運營以來,除了這兩筆詐騙而來的錢款,沒有任何進項。

三年不開張,開張喫三年,要麼不騙,一騙就是上千萬。

活在自己謊言裏的人們

千萬贓款流向何處?

不是“副處長”鄧良爲,不是“調研員”翁應斌、陸某,也不是“副主任”楚志勇,而是另有其人——

“中心主任”何俊成。他幾乎把所有一千萬全部用於“中心”的裝修,剩下部分資金作爲“提成”,分給了主要參與行騙的陸某。

何俊成50歲,做過記者也做過生意,“正部級”的“中心”主任頭銜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後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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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志勇的眼裏,何俊成手眼通天,他自稱是國家領導人的祕書,在辦公室樓下的空地裏擺一桌飯菜,就能請來數位國家領導人一起用餐。“中心”裏的大小事務都由何俊成審定,由他最後簽字拍板。

在鄧良爲的眼裏,何俊成低調神祕,她常年往返於北京和成都之間,把網站掛靠在“中心”名下,卻只“有幸”見過何俊成一次,那還是在何俊成一次用餐結束後的間隙,抽出幾分鐘空閒聽了她對網站工作的彙報。

在“中心”普通員工眼裏,他是德高望重的領導,有人千方百計找關係,把自己剛剛畢業的孩子安排給他做“機要祕書”,還有人帶着自己的高檔私家車給“中心”當司機,可直至公安機關將何俊成抓獲,“中心”已經連續8個月沒有給員工發過工資。

2016年初,公安機關網絡安全保衛部門在工作中發現漏洞百出的“法治傳媒網”,經過外圍偵查,公安機關首先抓捕了涉嫌非法經營的鄧良爲,隨即發現了網站背後的“中心”詐騙的犯罪事實,何俊成、楚志勇、翁應斌、陸某等人先後落網,其中陸某落網時間較晚,被另案處理,目前他的案件仍在審理中。

何俊成被抓獲時剛從非洲回來,他自稱去談一個項目,要在非洲某國建立一個類似香港的“特別行政區”,還和當地政府簽訂了意向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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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2日至13日,他們陸續收到了成都中院的二審裁定書,一段荒唐的鬧劇塵埃落定,而他們很多人,仍在自我欺騙:

作爲詐騙的主犯,何俊成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並處罰金。他把這個結果歸咎於鄧良爲——要不是她的網站太張揚,“中心”還會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有一天去掉括號裏的“籌”字,成爲一個真正的“正部級事業單位”。他不得不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除了這些,何俊成一無所有。

楚志勇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並處罰金。他是“中心”裏唯一一個認罪的人,受到法庭的從寬處理。他說被羈押兩年來,“感覺很幸福”——楚志勇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結核佔左肺90%,自被捕以來,他長期羈押在當地醫院接受正規治療,病情得到了控制,如果沒有被捕,他說自己可能已經死了。

翁應斌獲刑六年,並處罰金。這已經是他二進宮,辦案民警說到他總要提起一件事。第一次訊問他的時候,他對民警叫囂:你們別當警察了,跟我去做“走向深藍”的國家重點項目,一人至少賺2個億。民警回答他,你這不是“走向深藍”,你這是“走向深淵”!

鄧良爲獲刑七年,並處罰金。在法庭上,他們幾人把罪責相互推諉,都把鍋往別人身上甩。回憶起庭審時的場景,鄧良爲一臉落寞,她說:本以爲掛靠在“中心”,即便出了天大的錯也有別人來扛,沒想到最後是這個樣子。庭審時,鄧良爲的丈夫、孩子都沒有來旁聽,來的只有她年過八旬的老父親。

似乎只有提到父親的那一瞬間,鄧良爲眼裏透出一絲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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