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 鳳凰資訊

作者 | 姜浩峯

原題《56年中國戶口往事》

盲流,即“盲目流動”、“盲目流入”或“盲目外流”,指中國大陸農村遷徙和流動進入城市的人口

“困擾了中國半個多世紀的城鄉二元戶籍制度,就此壽終正寢。這是漫長的56年。”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教授徐遠說。

2014年7月30日,《關於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發佈,第二天,取消農業戶口的新聞佔領了各大媒體,牽動所有人神經的戶籍制度改革,終於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關緊城市的大門

直到1990年代乃至21世紀初,在上海擁擠的公共汽車車廂裏,仍有老人會甩出一句:“軋啥軋?阿是軋戶口米啊?”這是一段艱難歲月在上海人心裏留下的記憶。

1941年日寇進入租界,使得上海的糧食供應極度短缺。甚至因糧食不足而引發搶劫、兇殺案日見增多。日僞當局則在上海推行“計口授糧”辦法,規定給每一市民發一張購米證,憑證可以每週在指定的米店購買白米一升,碎米半升。即使這很難維持生計的一升半米,也經常斷供,必須拿着戶口購米證搶先去軋,也就是在米店開門前就蜂擁而至爭先恐後,才能贏得口糧。

可見,抗戰年代,擁有戶口,是淪陷區人民得以維持生命的一份並不靠譜的憑證。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1954年開國立憲,第90條明文規定公民有‘遷徙的自由’,也就是說大家可以在全中國跑了,不用再領‘良民證’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教授徐遠認爲,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之初,領導層並不限制人口流動。

限制人口遷移的政策是爲了應對1950年代中後期農民的無序進城。他拿出的數據是——1954年到1956年,全國遷移人口達7700萬,包括大量人口進城。而當年全國人口是多少呢?所謂“六億神州盡舜堯”。“擁護上海緊縮人口措施,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回鄉生產”,《新民週刊》記者在一張1950年代的舊照片上,看到了如此一幅標語。照片拍攝於上海市常德路恆德里,上世紀50年代,“城市人”的概念已經深入人心。

時間再向前追溯20年,1932年“一·二八”事變之後,來自雲南的聶耳、來自湖南的黎錦暉等人組織了一個“明月社”,並在赫德路(即後來的常德路)恆德里65號住下,直到1933年春離去。彼時,恆德里的住客來來去去。城市和鄉下,並沒有制度性的隔絕。

直到1958年1月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頒佈。

“那時候,雖然也有一些‘城裏人’,但其實脫離‘泥腿子’也沒幾天,全國從上到下,其實大多數都是農民,對於工業生產、城市管理這些新生事物,都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懂的。”徐遠說。於是只能採取“一刀切”,頒佈條例,限制農民進城。

在1958年以後,如果一個外地人,戶口不在恆德里,就很難像1930年代的聶耳們那樣在此常住。

然而,在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陸益龍看來,過去56年中國大陸施行的戶籍管理制度,並非肇始於頒行之日的1958年1月份。“考察1949年後的中國戶籍制度,不能從1958年開始,此前的歷史背景,同樣是我們理解該制度的重要線索。”陸益龍在自己的專著中提出,“中共建政之初,工作重心從農村轉向城市,此時他們必須承擔起城市重建所面臨的一切任務——建立公共秩序,恢復生產,抑制通脹,控制失業。”陸益龍認爲,戶籍制度就是中共建政之初爲了重塑一種嶄新的、大一統的社會主義秩序而設,他舉出的例子是——

“1950年8月,公安部制定了《關於特種人口管理的暫行辦法(草案)》,主要是爲了對反革命分子或可疑分子進行監視和控制,以便‘搞好社會治安,保障安全’,爲國家施政管理和建設提供人口資料。同年11月份,政府又出臺了《城市戶口管理暫行條例》,統一規範了城市的戶口登記和管理。”

《新民週刊》記者瞭解到,與戶口管理辦法同時出臺的,既有1950年的《全國人口調查登記辦法》、1953年出臺的《中共中央關於糧食統購統銷的決議》。1954年,當時的內政部和公安部、國家統計局發表了聯合通告,其內容是普遍建立農村戶口登記制度。

計劃經濟確立之初,與之相匹配的戶口管理制度出臺。口糧、副食品,衣食住行各個方面,開始按照戶口進行分配,城市居民日常消費除了花錢,還得配以糧票、肉票、蛋票、布票等等不一而足。糧票分地方糧票和全國糧票。城市居民如果手頭沒有全國糧票,到外地很難買到食品。農民由於沒有糧票,出外只能自帶乾糧,可謂寸步難行。

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人口管理科學研究所前所長、公安部戶籍處前處長張慶五看來,沒有當時出臺的戶口管理制度,計劃經濟無法實行。“戶籍政策管理之嚴,是隨着計劃經濟的發展逐步嚴格起來的,最初從治安的角度去管理的中國戶籍,後來還對計劃經濟起到了促進作用。尤其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中國的20多種計劃供應票證都是憑戶口發放的,如果那時沒有戶籍體制來科學而合理地統籌安排,很難保障這一特定時期中國人的基本生活。而虛報戶口領取糧食在當時是很嚴重的違法現象。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戶口,計劃經濟無法實行。”

到農村去

“每年的3月8日是我知青生涯的紀念日。因爲在1969年的3月8日我離開了上海,開始了我的知青生涯,一去就是27年。至今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這個令人刻骨銘心的日子。”上海家喻戶曉的“老孃舅”柏萬青,是幾十萬上海知青之一,回憶自己的經歷,她對《新民週刊》記者感慨萬千。

柏萬青家兄弟姐妹共五人。她的大弟弟是1967屆初中生,小弟弟是1968屆初中生,她自己是1968屆高中生。按照當時的政策,姐弟三個人都屬老三屆,都要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到農村去,並且戶口也要前往農村。

當時柏萬青和她的同學們插隊落戶有七個地方——安徽、黑龍江、吉林、貴州、雲南、江西、內蒙古。“其中江西因爲有大米喫是屬於照顧的,但我們班江西只有6個指標,在同學推薦中有的推薦我去內蒙古,有的推薦我去江西,到底去哪裏始終定不下來。3月3日班主任到我家宣佈我去江西,而且8日就要走,時間緊迫,要購買物品準備行裝,還得通知遠在奉賢的弟弟,家裏一下子忙碌起來。”在經過凝重的家庭會議後,1969年3月8日,柏萬青到醫院告別了正在住院的媽媽,去往了上海老北站,去往了江西農村。

直到1996年,在江西省資溪縣副縣長任上,思鄉心切的柏萬青還是調回了上海,重新擁有了上海戶口,放棄官職從靜安寺街道宣傳科科員開始從頭做起。

陸益龍的統計認爲,自1960年代中期以後,政府動員了近4000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文化大革命’期間,出於經濟的和政治的考慮,政府大力動員廣大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是一場反城市化運動,有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的考慮,更重要的是爲了減輕城市負擔。”離開父母和家鄉的知青,被分派到全國各地農村插隊落戶,在陸益龍看來其實質是“對戶口制的強制性調整”,也就是國家通過一種制度安排暫時減少合法的城市戶口,以減輕城鎮資源供給的壓力。

知青的下放,造成了一系列的後遺症。

張慶五說:“‘文革’後因爲戶口問題上訪的就佔到了上訪總量的三分之一,我們之後的很多工作,都在解決遺留問題。”

哪些是遺留問題呢?

1990年代初,上海作家葉辛的長篇小說《孽債》,拍攝成電視劇後風靡全國。“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麼大,沒有我的家,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知青回城以後,留在鄉間的骨肉血脈卻由於戶口問題無法解決,久拖成病,成了一大社會問題。如今,當年的知青已經步入花甲之年,可這一社會問題仍未終結。

“我是一個普通的母親,我的兒子出生於2007年9月,今年9月份到了入小學的年齡。兒子從出生到現在戶籍一直在上海,從未變動過。我們等待根據學區分配進入戶籍所在地的小學就讀。可是通知書下來,竟然說兒子的條件不符合進那所小學,我們全家都傻眼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今年以來,回滬知青子女沈女士一直爲了兒子的入學問題煩惱不已。作爲監護人,沈女士出生時戶口沒法報在自家祖居的老屋裏,作爲知青子女她隨父親將戶口報在了出生地常州。如今沈女士家房產證上的戶主是沈女士的爺爺,也就是他兒子的太爺爺。

沈女士居住區教育局基教辦的答覆是:“政策的變化是爲了應對入學高峯,也爲了限制無序的擇校行爲,遏制盲目擇校‘空掛戶口’的現象。”

沈女士對此答覆很不滿意。“我的父親也就是孩子的外公是一名知青,年輕的時候響應國家號召上山下鄉,把戶口遷出了上海。如今,我的父母由於上海房價高而沒能回滬,我的兒子卻無法在老家所在的小學就讀,我實在弄不明白。”

當然,“文革”時期乃至之前一段時期,戶口遷離大城市的不僅是知青。當時北京、上海等地許多工廠企業整體搬遷到內地。根據上海市總工會《工運志》記載,“從解放初失業技工去東北建設,50年代技術工人支援重點工程,60年代建設大小三線,到改革開放後支援外地鄉鎮工業,先後有140多萬人支內,其中專業技術人員20多萬,技術工人40多萬,遍及全國29個省市。”這其中,除了改革開放後支援外地鄉鎮企業者,之前支內都是要遷戶口的,有的還舉家遷移。

將人口往三線轉移,往農村轉移,還有一個重大的歷史背景不能忽略,那就是備戰。軍事科學院毛澤東軍事思想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袁德金曾著文《毛澤東與“早打、大打、打核戰爭”思想的提出》。其中提到“從1957年到1963年,毛澤東對世界戰爭與和平的認識已不再單獨地強調‘新的世界戰爭是能夠制止的。’……並特別強調‘應當以可能捱打爲出發點來部署我們的工作’。”由於蘇聯的軍事威脅日甚,造成了中國人口往內地轉移疏散,是有跡可考的。1965年9月,國家計委重新草擬了《關於第三個五年計劃安排情況的彙報提綱》,明確提出,“‘三五’計劃必須立足於戰爭,從準備大打、早打出發,積極備戰,把國防建設放在第一位。”當時認爲,假若要準備打核戰爭,先得把人口疏散開來才能發揮中國地廣人多的長處,而當時的人口和大工業都還大量集中在大城市裏。毛澤東甚至說:“中央領導同志都集中在北京不好,一顆原子彈就會死很多人,應該分散些。”

“盲流”時代

“剛纔在那個候車室那乘警指着我鼻子叫我啥你知道不?”

“叫啥?”

“‘盲流’!你聽聽,還盲流呢,離流氓不遠了。”

這是1990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上,小品《超生游擊隊》裏的臺詞,多年以後,“盲流”一詞已經不再被年輕人們熟悉。所謂盲流,當年特指農村剩餘勞動力向城市流動者。計劃經濟時期,人的流動大多隻有一個辦法——調動,但調動的前提是你要有穩定合法的職業,並且下一個單位願意接收你。各種出於個人意願進行的人口遷徙被認爲是無組織,無計劃的盲目流動。

改革開放後,農村的剩餘人口開始公開進入城市,尋求收入相對較高的工作機會。但是,政府並不鼓勵和讚揚這種流動,一部分人口流動就被稱爲“盲流”。追根溯源,盲流一詞來自於1953年政務院《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以及在1953年至1958年間,中央政府及其有關職能部門發出的數個標題含有“盲目流入”和“盲目外流”的文件。待到盲流成爲坊間熱詞時,已是1980年代。

1984年4月6日,國務院發佈《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試行條例》,1985年9月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2次會議批准發佈《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居民身份證制度開始實施。有媒體如此評論:“人不分城鄉均發身份證驗證身份,方便人口流動自由擇業。”

盲流的出現,實際上說明牽絆國人流動的戶口制度被打開了一道門縫。1984年,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基本完成,城市經濟體制改革開始,其中心環節是政企分開,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增強企業活力。當城市搞活了,商品經濟生根發芽了,就需要吸納大量的勞動力。而中國廣大農村,擁有着當時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廉價勞動力。1991年的電視劇《外來妹》講述了那一個年代南下廣東外來務工者的故事。有資料顯示,進入1990年代當“民工潮”潮起之時,6000萬到7000萬農村戶口者外出打工,約佔農村勞動力總數的14.3%。

由於戶口仍在那遠方的家裏,導致了春運成爲一年一度人類世界上最大規模的遷徙。(原載《新民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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