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貧困村變身“創客”村:城市文化如何介入鄉村發展

導讀:到2018年末,明月村的村民收入比四川省農村居民平均收入高出50%。同時,明月村已經擁有46個文創項目,其中30個項目由本村村民創立。

本報記者 李果 四川蒲江報道

作爲成都市最偏遠的鄉村之一,明月村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村外的108國道亦車輛稀少。5月21日-22日,村子裏的明月書館異常熱鬧——村民、民宿老闆、村鎮幹部、文化專家把這裏圍得滿滿當當。

這棟由著名建築設計師施國平設計的石頭房子,牆體材料取自明月村旁臨溪河中的石頭。“在有明月村之前,這些石頭就已經存在了。用這些石頭來建造書館,有一種特別意義,即河裏流淌的遠古記憶又回到這裏了。”施國平如是說。

四川省成都市蒲江縣明月村,迎來了“明月講堂”第四十期講座,多位國內的鄉村建設專家們,圍坐在這裏討論鄉村振興的多種路徑話題。

近年來,這座曾經的成都市級貧困村,因一口“明月窯”的修復,吸引了大量文藝人士參與鄉村建設。如今,不僅村莊散發着“文藝範兒”,傳統的生產模式也已獲得改變,村民們收入亦大幅提高——這裏成爲了鄉村振興的一個樣本。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曾多次來到明月村,此次全程參加了本期講座,並對明月村之外的多個村莊走訪調研,試圖在鄉村的土地上,從村莊本身的視角,去解讀當下中國的鄉村生產,以及鄉村的未來之路。

  新村民:文化人帶來新生活方式

講座這天,被稱爲明月村“奇村長”的成都齊村文化創意有限公司總經理陳奇,特意穿上了2014年第一次來明月村時的黑色文化衫。

那時,明月村是成都市的市級貧困村,而到了2018年末,明月村的村民收入比四川省農村居民1.3萬元的平均收入高出了50%。同時,明月村已經擁有46個文創項目,其中30個項目由本村村民創立。

最近幾年,明月村來了很多文化名人。主持人寧遠和畫家何多苓,都在村裏面開了文創工作室;被喻爲成都搖滾教母的“小酒館”創始人唐蕾,在明月村一片荷塘的中間開了間不足百平米的“小酒館”,與城市的經營方式不同,酒館老闆晚上九點便把店門鑰匙交給熟悉的酒客,後者需自行拿酒、付錢,臨走還要負責關燈閉門。

衆多詩人也愛上了明月村,阿野寫了很多詩來描繪自己的感受:“晴朗的夜晚,月亮來映照,就像一位好鄰居。”

“文化鄉建”在明月村的成功,帶來了巨大的流量。一到週末,村中的民宿會提前數天被預定一空,村民們的竹筍、茶葉也獲得了更好的銷路。何多苓設計的酒店,價格在400-1200元每晚。

2018年,明月村成爲了四川省鄉村振興大會的示範村,但明月村展示的不只是文化,還有對生態系統的保護。

陳奇認爲這是明月村特別重要的一項成就。2016年的7月,陳奇在成都參加一個公益活動,結識了做垃圾分類的奧北環保市場部經理陳思。一年後,陳奇邀請陳思來明月村爲村民們分享垃圾分類的好處。

過了一個月,陳思便開始常駐明月村,爲村民輔導垃圾分類。“我們研發了一個口袋,上面有二維碼,村民通過掃描二維碼進行綁定,把家裏面可回收的垃圾裝袋,然後放到回收站,便可在手機上獲得收益。”陳思說。

“在城市垃圾分類尚且無法有效實施的時候,鄉村是否可以做到,這是當時誰也不能肯定的事情,”陳奇說,“但我們一直在堅持。”

陳奇不僅在明月村通過明月講堂的方式,爲村民們推廣垃圾分類的好處,而且還在明月村開設了環保晨跑活動,“有很多村民、遊客自發參加了晨跑,大家一邊跑一邊撿拾村中的垃圾”。

而在最開始的時候,村裏面的可回收垃圾太少,奧北環保的垃圾回收車不會專門從成都開來,於是明月村的“新村民”劉梓慶便每週用自己的私家車,將可回收垃圾送到成都去處理。

“後來明月村附近的幾十個村莊、全部的學校都開始進行垃圾分類了,”陳奇說,“甚至成都市的其他區域,如新津縣、大邑縣等都來明月村學習,推廣垃圾分類處理。”

本地人:豆腐匠成了半個詩人

建築設計師施國平說,明月村的奇蹟是從廢墟修復開始的。他指的廢墟修復,是指明月村在2008年地震中損壞的一口土窯,它始於隋唐,爐火歷經千百年不斷,是四川爲數不多的“活着的邛窯”。

“先是有一個明月窯,然後有了第一個新村民,出現了第一間民宿,後來又有了10公里的綠道……”,在陳奇看來,明月村的變化有點超出預期。

而對本村村民而言,最實際的改變是,人均收入從2009年的四千多元,增長到了2018年的兩萬多元。

但這場由知識分子、藝術家“下鄉”給村民們帶來的改變,遠非賬面上的數字這麼簡單。

在明月村磨了三十年豆腐的鄧勤君,現在是半個詩人。“鄧豆腐,上來給大家念幾首詩吧”,在5月21日講座的間隙,陳奇朝着後排發出了邀請。

這個被稱爲“鄧豆腐”的高個子中年人,從衆人中站了起來。他皮膚黝黑,一串鑰匙掛在褲腰,有些拘謹地向大家揮揮手,隨後走到臺前,打開手機,一口氣唸了自己寫的三首詩歌。

鄧勤君磨豆腐的手藝由祖上傳下來,到他這輩,又繼續在明月村磨了三十年。在村口,他還用磨豆腐攢下來的錢修了一棟三層高的客棧,“一磚一瓦都是用豆腐堆起來的”,鄧勤君說。

而明月村的發展,讓鄧勤君在磨豆腐之外,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每當傍晚賣完豆腐,鄧勤君便開始坐下來沏茶、與朋友討論詩歌。“過去自己也會寫詩,但從未想過與人分享,”鄧勤君說,“這幾年明月村來了不少的詩人,時常舉辦詩會,前幾次我都只是去當志願者,後來就鼓起勇氣當着大家的面讀自己的詩,而現在已經經常在家裏面舉辦詩歌會了”。

“他們都說我的詩帶着泥土味。”鄧勤君說。此前幾日,明月村開辦的明月夜校,請來外地的老師教開民宿的村民們疊被子。鄧勤君參加回來後,隨即賦詩一首“細心疊好每隻角,平整乾淨亮麗多”。

無論是明月講堂還是夜校,一個原則是路費由講者自理,完全義務來授課。

4月19日,70歲的西南大學盧作孚研究中心副主任周鳴鳴,輾轉5個多小時來到明月村,以“盧作孚鄉村建設思想與實踐對新時期鄉村振興的啓示與借鑑”爲題,作了一小時的講座。

臺下的聽衆,有很多來自周邊社區的工作人員。

陳奇說,盧作孚的鄉村理念在整個蒲江縣都獲得了傳播。“很多人被社會和家庭要求,去做了興趣之外的工作,而明月村的出現,則幫助他們迴歸了最初的理想。”陳奇說。

讓自己迴歸理想的,還有78歲的周明忠。他在上世紀50年代便堅持上完高中,但此後卻無緣繼續學業,只能回到村裏幹了一輩子農活。

2015年11月20日,明月書館開館,2000多冊的圖書,全由新老村民捐贈。周明忠幾乎每天都來看書。他給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展示了自己的一個筆記本,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自己的詩句:“茶山竹海明月窯,海棠紫薇桂花香……”。他甚至還自己編曲填詞,爲明月村寫了一首村歌。

事實上,在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近幾年的採訪中,不少鄉村的負責人均表達了對“文化下鄉”的迫切需求,他們認爲與扶貧相比,扶智亦至關重要,而且對於村中的兒童更加關鍵。

2016年,陳奇想爲明月村辦一個兒童合唱團,於是請來專業的音樂老師,希望其從明月村的孩子裏面挑選出好苗子。老師聽完孩子們唱歌后,卻搖搖頭“都不太理想”。

最後的結果,卻是全村的孩子都來學習音樂了——“我們把這個活動叫做音樂種子計劃,”陳奇說,“在村裏面種下了一粒種子,也許就會有孩子因此能改變自己的一生。”

本地化:鄉村振興要內外融合

這場鄉村的“價值再發現”過程,也在更多的鄉村有了展現。四川省達州市宣漢縣畢城村,另一種模式的“鄉建”剛剛拉開帷幕。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向勇是這場鄉建活動的總策劃人。向勇祖籍畢城村,他原本希望和族人共同修復祖屋,意想不到獲得了衆多鄉村建設者的支持,最終計劃將祖屋改造成一座鄉村創客營。

“我們會在2019年舉辦一系列的活動,包括借鑑明月村的模式,也會借鑑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的經驗。”向勇說。

日本新澙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每三年舉辦一次,被稱爲是世界上最大的國際戶外藝術節,也成爲了全球的鄉村振興樣本。

向勇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表示:“村民們的能力和視野有限,我們會開設各類公益課程和手工作坊,請鄉村創客與村民們一起創作,共同完成項目的開發。我們的工作纔剛剛開始,還有很多困難需要面對。”

在諸多困難中,向勇也提到了包括鄉村創客在內的“新村民”的到來,帶來新的思維和生產模式的同時,如何與本村村民融合,與原有農村的生產方式融合的問題。

碧山計劃、碧山工銷社發起人左靖,5月21日來到了講座的現場,與聽衆分享他在鄉村建設中的經驗。

左靖說,文化人蔘與的鄉村建設,給那些曾經凋敝的村莊帶來了新的活力,但近幾年“文化鄉建”有趨於形式化的現象,“這幾年,有很多的在鄉村舉行的活動,熱鬧一陣,但是和這個村子沒有任何關係”。

2011年,左靖在安徽的黟縣碧山舉辦了首屆“碧山豐年祭”,這個拍攝了著名電影《小花》的村落,依山傍水,保存了大量的徽派古建築。

“我們找了國內最好的設計師做了碧山豐年祭的視覺形象,但最後卻改成了碧山豐年慶,”左靖說,“這是因爲在當地,‘祭’是一個需要避諱的詞,村民們認爲不吉利。”

左靖認爲這個故事其實有着重要啓示:“我們在鄉村做工作,必須要考慮鄉村的文化和訴求,而知識分子習慣於自我發揮,因此在鄉村進行文藝鄉建,處理好與地方政府、村民的關係非常重要。鄉村建設不應該是知識分子一廂情願的行爲,而應與地方一道,是對家園的共建。”

陳奇已開始將明月村的模式複製到其他村,“目前我們已經和七個村有合作,針對每個村不同的產業結構和發展現狀,提出有區別化的發展建議”。(編輯:王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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