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澎湃新聞網,作者:陳尚君,原題:陳尚君:《春晚》還是《春曉》?

一首唐詩,因爲題目不同,常可有不同的文本解讀。舉幾個有名的例子。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家喻戶曉、童叟可解的唐詩,明刻各本孟浩然詩集題作《春曉》,《萬首唐人絕句》卷四同,《全唐詩》卷一六〇和《唐詩三百首》亦同,今人也很少異說。不過有一意外,孟浩然詩集之唯一宋本,南宋蜀刻本卷一題作《春晚絕句》。今人各孟集註本, 對此似乎皆不屑一顧:詩明明白白寫的是早晨醒來,怎麼會是春晚呢?孟浩然又不是沙奶奶管理下的新四軍,“晚”字顯然是誤字。然而且慢,今人已經論證這個蜀刻三卷本基本保持了孟浩然去世後不久、王士源爲其初編文集時的面貌,又是難得的宋本,這一題目當然值得重視。再研味詩意,可以說這裏寫的春日,不是初春,而是春暮,所謂“雨橫風狂三月暮”,恰是落紅飄零、春日將盡的時光,詩人之傷惋之情,正是從一夜風雨中,想見滿地狼藉之殘花,因此更有時光輕馳、生命足惜的感慨。就此而言,春晚當然比春曉更貼詩意。當然,如果“春晚”可以乙改爲“晚春”,或訂正爲“春暮”,就沒有太多爭議了。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再如這首“月落烏啼霜滿天”,中國人都知道題作《楓橋夜泊》。我的學問很好的同學楊明教授,早年撰《張繼詩中寒山寺辨》(刊《中華文史論叢》1987年2—3期合輯),認爲寒山寺之名起自明初,楓橋畔的普明禪院則始建於五代之宋初,因而懷疑楓橋的說法是根據“江楓”字眼附會出來。我則想補充,一是《楓橋夜泊》的詩題見於《文苑英華》卷二九二,知宋初即有此題。二是清末武進費氏曾影印宋本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此詩在卷下,題作《夜宿松江》。這個宋本的原本雖不知所在,但其可靠性已經得到學界認可,近年再造善本破例印了這個清末佳本。《中興間氣集》成書於德宗初年,較《文苑英華》恰恰早了三百年,當時張繼去世大約僅三五年,應該是最接近原貌的文本。這就影響到詩意的理解。這裏的松江當然不是上海的松江區,而是今蘇州河上游在蘇州遠郊的一段。近處沒有寺廟,也沒有橋,只有月落烏啼,江楓漁火,荒寒的遠山間傳來隱約的梵鍾,伴隨詩人無眠的夜晚。如是而已。

再說一例,唐末女冠魚玄機的名篇: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南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的記載,題作《贈鄰女》,《全唐詩》八〇四同,也就是說此詩是寬解鄰女而作,近似於鄧麗君唱的《南海姑娘》,當然也有情場說法的味道。難怪明末黃周星評此詩云:“魚老師可謂教猱升木,誘人犯法矣。”近年“老師” 的這一用法很流行,語源在此。另見五代後蜀韋縠編選《才調集》卷一〇,題作《寄李億員外》。孫光憲《北夢瑣言》說此詩是“怨李公”,也就從此層理解。魚玄機出家前是李億的妾,彼此纏綿得很,有《春情寄子安》等詩爲證。第三種說法見《太平廣記》卷一三〇引《三水小牘》,只引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兩句,說是她因打死婢女下獄後所吟。這類似於小說,不免虛構。兩說何者爲是呢?《贈鄰女》是說別人的事,《寄李億員外》是說自己,關鍵是最末二句,含二典故,一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賦》所謂東家絕色女子“登牆窺臣三年”,從女方說,則指遇到宋玉般美男。崔顥《古意》雲“十五嫁王昌,盈盈出畫堂。自矜年正少,復倚婿爲郎”,遭到李邕呵斥,指其輕薄。《襄陽耆舊傳》雲王昌“姿儀俊美,爲時所共賞”,是說曾相許的男子,而今已分手者。如果是寫給李億的,那就是說,自從遇到你,我再不記恨以前的那個負心人了。如果說是寫給鄰女的,則是“舊夢失去有新侶作伴”,“何必太過悲傷”。何者爲是呢,都可以說通,似乎自述感受更接近些吧!

唐詩流傳千年,常從詩題到詩句都有很大的不同,需要學者認真考索文本,尋找真相。不過記載紛歧,錯訛多有,清理並不容易,只是我們必須明瞭不是所有見於權威著作的記載都是可靠的。

比方《全唐詩》,康熙皇帝領銜,江寧織造開局,十位翰林預修,夠權威吧?其實書成衆手,又延續明末荒疏的學風,有時真可以錯得離譜。該書卷七二〇據《錦繡萬花谷》收裴說“一通紅錦重,三事紫羅輕”等佚句,注“以下繡石書堂”,當然指詩題,粗粗一瞥,這是唐末書院或書齋的珍貴記錄。可是遍檢《錦繡萬花谷》,絕無此詩題。偶然眼光飄出書頁外,發現此書明刻本每頁中縫都有“繡石書堂”幾個字,原來抄書的先生那晚恰好倦了,將明代的刻書單位誤爲唐人詩題。

說古人容易,今人也易犯錯,我自己曾有過慘痛的記憶。1987年受命修訂《全唐詩外編》,保存了郭沫若鑑定的《坎曼爾詩箋》。到1991年見到楊鐮的考證,驚悉作僞者居然還在世,所幸還來得及從書稿中撤下,不然可夠糗的了。

(本文摘自陳尚君著《行走大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18年7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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