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盼盼,1990北京亞運會的吉祥物

一提起亞運會、奧運會,普通中國人的記憶景深,一般會拉到“零的突破”的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會回想起五連冠的女排精神和體操王子李寧,以及已晦澀不清的1988年漢城奧運會......當然,最直接、最鮮豔的記憶,還是以熊貓盼盼爲標識的1990年亞運會。是啊,經過1980年代的漫長輾轉反側,1990年北京亞運會的節點意義不言而喻,那之後雖然也有1993年悉尼申奧刻骨銘心的曲折,但記憶的鏡像已清晰而明亮。

亞洲雄風

劉歡;韋唯 - 20世紀中華歌壇名人百集珍藏版

年長的一些國人都知道,從奧運到亞運再到奧運的全面突破,遠不止是體育層面,那同時也是國運翻轉的縮影。作爲“現代”的副產品,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在盡30年間,也無可免俗地呈現出了“金牌控”式的執念和迷失,對這一情結的報復性反彈和補償,也終於在2008年得到了“無與倫比”的釋放和噴射。

許海峯“零的突破”,是寫進教科書的歷史

的確,將國家、民族命運和體育運動進行捆綁,這本身就是來自於物競天擇的進化論等現代觀念的想象和綁架。因爲只有放置在線性的進化時間軸裏,人種、民族,纔會需要通過體育等篩選標準被判斷優劣高下,對於現在的普通中國人已經恍如隔世的“東亞病夫”稱號,就是那一整套現代觀念的自然產物。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再回看中國人的奧運、亞運的記憶和經驗,真正開始放下執念,走出迷失,恐怕都是在從倫敦奧運會到里約奧運會這幾年的光景。最具象的體現就是當沒心沒肺的傅園慧,大搖大擺地在央視面前向全國觀衆表達自己的價值觀——憑自己本事能遊個第三名就很開心了,不用非較勁得什麼冠軍,更沒有或真心或假意地感謝這感謝那......傅園慧的迅速網紅,在不經意間,影像着一整個時代的內在轉折。

因爲,開始放鬆下來的,不止是體育,而是整個國民的心態。

劉翔的遭遇,映射出大時代的社會心理變遷史

要知道,即便是在倫敦奧運會上,在劉翔式的遭遇當中,我們依然還能直觀地觸碰到那個年代的悲情和心酸。時過境遷,今天與那個年代,已經拉開了足夠大的距離,放下了執念的我們,其實也應該明白,曾被認爲站在跑道前調戲大家情感的劉翔,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衆多國際大機構、大資本的赤裸裸的商業利益。作爲個體的劉翔,也是同樣被綁架和愚弄的對象。經歷了從2008年到今天,這10年來的輾轉浮沉,當年恨不得對劉翔殺之而後快的那些人,在這個月的8號,都自發去劉翔的微博真誠道歉。微小個體在大時代裏的飄零,這十年來鮮活的“情感教育”,讓他們看淡了太多。在這十年間中國人也真正走向了世界,親手丈量了所謂的國際的尺度和套路。奧運也好、亞運也罷,和這個世界的很多事一樣,從來都不是想象中的乾淨和純粹。

回到“零的突破”的1984年,改革開放的步伐在那時候已經走到了第六年,對於1979年就已經恢復了在國際奧委會的合法席位的我國而言,爲什麼不在1980年就嘗試“零的突破”?歷史的縱深也在這裏開始顯現。因爲衆所周知的冷戰原因,前蘇聯入侵阿富汗,北約陣營抵制了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基於國家利益,我國也選擇加入了抵制莫斯科奧運會的行列。於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我國能否派團參會,也是當時兩大陣營爭奪的一大焦點。現在再回首那段歲月,已太過前塵往事,遠不止30多年的時間感。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

但也是從那時候起,有一點至始至終都被人爲遮蓋和忽視,就是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的商業意義。在那之前,奧運會都是由單一民族國家承攬所有投入,通俗地說,就是任何想承辦奧運會的國家,無論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都不得不通過“舉國體制”來辦奧運,無一例外、無一倖免。直到1984年,看似人畜無害的國際大機構、大資本開始介入奧運會的商業運作和開發,至少美國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可以開始從繁複的奧運日程表中獲得相對的解脫,也更符合他們聯邦制、普通法治理的具體國情。當然,他們也“順便”通過那些看似人畜無害的國際大機構、大資本,直接點對點地影響、干涉下到具體的比賽項目,上至需要申報奧運會的各個國家。打開電視看奧運——奧運會、世界盃、亞運會等大型體育賽事的現場直播,這個戲碼也在1984年之後,開始一步步被坐實,並一直延續到今天。用今天的語言來表達,恰恰是電視直播,是鏈接體育賽事IP開發和廣告、贊助等商業利益的關鍵閉環。

大型體育賽事開始“在商言商”,這個1984年,恐怕是連那個“1984”,都不曾料想的未來。

這就是2014年5月,NBC豪放地痛快砸下120億美元,生怕再漲價似的一次性拿下直到2032年爲止的,5屆奧運會的美國獨家轉播權的歷史邏輯——真實的現實,並不像中國人在很長時間以訛傳訛地天真想象那般——愛看NBA和超級碗的美國人不僅也愛看奧運,奧運會所裹挾的美國人的收視率,就是美國人看奧運的熱情換算成人民幣,每一屆都至少值200億。

傅園慧,“洪荒少女”

而且今天的現實走得更遠,或者說在更爲徹底地實現這個1984年以來的戲碼。在以傅園慧網紅化爲標識的,中國人印象中的2016年裏約奧運會,有着更爲豐富的歷史內涵。2016年裏約奧運會,是夏季奧運會在美國的收視率,自2000年以來的首次下滑。如果這個表述還不夠刺激的話,還有更爲直觀的數據表達,就是多項收視率指標,不僅都已經跌破1984年的歷史起點,里約奧運會閉幕式的收視率,乾脆創造了尼爾森自1972年對奧運進行統計以來的歷史最低紀錄。

用今天時髦的語言說,夏季奧運會要涼涼了?

對,而且還有更加重口味的例證。在2017年7月11日,當國際奧委會在洛桑全會上提及申辦2028年夏季奧運會的城市時,當場就尷尬了,因爲沒有一個城市報名。“在商言商”的國際奧委會倒真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2017年8月1日將原本要競爭2024年奧運會的巴黎和洛杉磯叫到一起,史無前例地一次性同時宣佈下兩屆的舉辦城市——好兄弟,別爭了,人人有份——巴黎舉辦2024年奧運會、洛杉磯舉辦2028年奧運會。

在普通中國人心目中,還隱約着創傷體驗的,無比神聖的奧運申辦,今天正在面臨着現代奧運以來史無前例的難堪——夏季奧運會已經快沒人玩了。

這就是目前我們的視野中關於奧運的所有認知的極限,相關的所有討論最遠也就走到這一步。然而,就在這裏還隱藏着一場悄無聲息的文化轉型。

同樣是在史上收視率最難堪的里約奧運會,收視率低到了NBC不得不向約2100萬個美國家庭電視用戶贈送付費時段來保住收視率的地步,各項收視率動輒20%的下跌使NBC甚至需要向廣告主們“爸爸們”做一些補償。就是在這樣慘淡的情況下,NBC的經濟收益,卻創造了其轉播大型體育賽事的歷史記錄。

這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顯然在我們視野之外。因爲同期的中央電視臺,還處於可能是基於壟斷優勢的最後的收視“假高潮”(央視能壟斷的體育賽事也只剩下奧運會、世界盃和亞運會);但即便如此,比同步直播延遲半小時的非獨家奧運新媒體版權也依然要價高達1億元人民幣——這已經達到了電視的奧運黃金時段節目冠名標王的身量。

在美國,這一趨勢更爲清晰和直白。NBC相關數據顯示,里約奧運會通過在線流媒體視頻,直播了超過852分鐘的內容,這個數字已經超過倫敦奧運會的電視直播時常的總和。在收視率就要跌到塵埃裏的另外一端,NBC的APP在線流媒體的視頻直播收視達到了27億分鐘,是此前奧運會在線流媒體視頻直播收視的所有時長的兩倍。在美國那樣的人口基數下,NBC的數字平臺已擁有1億以上的獨立用戶——無論美國還是中國,來自移動互聯網的巨浪,都在無聲無息地碾壓着包括上一代媒介在內的一切傳統媒介。這也是電競登上亞運乃至奧運舞臺的歷史背景。

這也是早已不能激起國人曾經的關注熱情的亞運會,走到2018年的歷史轉折意義,這個轉折雖然目前爲止還貌不驚人,但其歷史定位可能並不輸給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

在今年的雅加達亞洲運動會上,《星際爭霸2》《爐石傳說》《實況足球2018》《英雄聯盟》《皇室戰爭》《王者榮耀》國際版等電子競技項目,開始成爲亞運會的表演示範項目。毋庸多言,網絡遊戲、電子競技等等,這些東西在一些中國人眼中,即便不是“精神鴉片”“電子海洛因”“網癮”這些聳人聽聞的詞彙,也絕對登不上大雅之堂。特別是當它們集體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象熱血流”的亞運會舞臺上的時候,顯然超出了我們既往文化經驗的理解能力和闡釋能力。

就像前邊所說,通過出售電視轉播權、贊助商冠名權等方式,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會,在沒有政府資助的情況下,實現了超過2億美元的盈利。而奧運的電視直播收入,自1960年以來,已經增長了30多倍。根據國際奧委會發布的財報數據,在2013-2016年,即里約奧運會的週期內,來自電視轉播授權的收入約佔其總收入的73%,是當之無愧的奧運經濟“頂樑柱”。而2016年裏約奧運會,正是歷史上第一次數字平臺轉播覆蓋率超過電視平臺的夏季奧運會。顯然,新的“頂樑柱”來了,並且在快速取代舊的“頂樑柱”,那麼“在商言商”的奧運會,會和錢過不去麼?國際奧委會那些衣冠楚楚的老爺子們的“身體”,恐怕比你我都遠要更誠實。

當下,很多人之所以不理解爲什麼網絡遊戲、電子競技會大搖大擺地在亞運舞臺上搔首弄姿,就在於他們對新的“頂樑柱”的力量,一無所知。2017年,某網絡遊戲的職業賽事觀賽人次突破100億,全年觀賽時長突破17億小時,單日最高觀賽人次更是突破1.4億,以上數據既打破了電競史上已公佈賽事數據的所有紀錄,也順便打破了傳統體育賽事轉播的所有記錄。100億人次意味着每個地球人都至少看過一次,17億小時足夠進行一次銀河系級別的太空旅行......這種天量數據,足以碾壓人類歷史上包括電影、電視等一切媒介經驗的各項記錄。

這還沒完,2017年,網絡遊戲的全球營收爲1160億美元,覆蓋超過22億人。而傳統體育2017年的全球營收僅在1400億美元左右,奧運會的影響力也只是全世界的一半多人口——以網絡遊戲爲根基的電子競技產業的規模,最快將在2020年就追上傳統體育產業。

震驚麼?

不僅如此,電子競技已經成爲2022年杭州亞運會的正式比賽項目——這意味着電子競技,從此獲得了和乒乓球、足球、田徑、游泳等所有其他體育項目一樣平起平坐的地位。電子競技還極有可能最快在2024年就進入巴黎奧運會,國際奧委會主席和巴黎奧申委的相關負責人都明確表示,這一事宜至少已進入需要充分討論相關資質的備選項目範圍,最終結果將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之後宣佈——電競即將成爲奧運的正式比賽項目,也有了明確的日程表。

新世紀以來,就在“精神鴉片”“電子海洛因”“網癮”等各種污名化的言論週期性此起彼伏的同時,早在2003年,電子競技就被國家體育總局列爲正式開展的第99號體育項目,2008年又將其提升到第78號體育項目。電子競技進入到洲際運動會也並不是2018年纔開始,早在一個輪迴之前的2007年,電子競技就已首次被列入到第2屆亞洲室內運動會的正式比賽項目,並在之後的2009年和2013年、2017年的亞洲室內與武道運動會上一直延續至今。我國的電競國家隊也早在2007年就開始活躍在各個級別、類型的國際比賽上爭金奪銀。

而且,我國憑藉325億美元的營收份額和8.14億的互聯網用戶,已成爲了世界上最大的網絡遊戲市場,這一蛋糕有多大?單單網絡遊戲的海外發行這一塊,就已經超過了動輒“假高潮”的國內電影票房。

面對這樣令人錯愕不已的現實,我們怎麼辦?

是繼續用“精神鴉片”“電子海洛因”“網癮”這些污名化的詞彙,將這個行業一棒子打死?還是平心靜氣的面對這場悄無聲息地席捲而來的文化轉型週期,反思我們從文化治理到社會治理的結構性缺失?我們真的還要繼續用電影、電視等傳統媒介形態下的文化治理經驗和社會治理經驗,來理直氣壯、大言不慚地面對這個體量和規模的嶄新文化經驗麼?

承認吧,在“精神鴉片”“電子海洛因”“網癮”那些污名化的詞彙背後,我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了兩三代人清晰的自卑感,對於下一代或者下幾代人的痛心疾首,固然有他們作爲父母的真情實感,也有他們不願意提及和遮掩的,無法直面其當下自身自我的無意識焦慮。

所以,還是面對吧,早發現、早治療。

由於改革開放之後,彩色電視機和有線電視的全國範圍的快速普及,上一輪的媒介迭代,使普通中國人不僅基本上同步見證了洲際範圍、世界範圍的亞運、奧運、世界盃熱潮,隨着國力的增長,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了越來越強烈的,參與甚至主宰的野望——在完成夏季奧運會、世博會的進擊之後,我們還要進一步完成冬奧會、世界盃的強國“集郵”。當然,這無可厚非,因爲既然選擇了1984年,而不是1980年,就意味着只能也必須完成這一歷史邏輯,更何況東京也好、巴黎也罷、亦或洛杉磯,老牌資本主義都在各懷心腹事地完成2輪、3輪、4輪的“集郵”。

在無法擺脫也無法抗拒的強國進擊之路上,我們這個國家從老到小,都需要精神世界的繼續成長。尤其是從傳統電視到移動互聯網,這個世界的規則和玩法正在大尺度、重口味的改變,體育從來都不是個案和特例。相比較起來,真正的問題是,我們這個國家成年人的精神世界,更需要快一點長大。因爲如此刷新人類有史以來所有媒介經驗的強勁文化勢能,就如同一個人正面對疾馳而來的高鐵,你是選擇正面硬鋼呢,還是選擇撒腿就跑?這股洪流就是真想剎車,它能剎的住麼?他們就是真告訴你他們想剎住而且還能剎住,你就真敢信麼?

是啊,我們還有回頭路麼?

那個叫“現代”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回頭路。

本文來源:大家

作者:孫佳山

原文名字:電競進亞運:拿了金牌的孩子,回國後還要被抓去電擊麼?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