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發：嵩縣在線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李白《月下獨酌》

一、寂寞的飲者

眼前攤開這首誦讀過無數次的《月下獨酌》，腦際就會浮現出夢一般謎影重重的你。作爲一個盛名鼎鼎婦孺皆知的詩人，你給人太多太多複雜的難以言狀的感覺。你單純得像一頁素箋，又深刻得像一本聖經；你切近得呼吸可聞，又遙遠得雲山阻隔；你永遠是個鄉音嫋嫋又鄉愁繚繞，夢一樣讓我纏綿不休欲罷不能的朋友、酒徒和詩人！

正因爲此，長時間我想去寫你，又一直害怕動筆。寫你的人太多太多，寫到你，怎麼說都將是舔人餘唾，說什麼都難免步人後塵。其骨鯁在喉卻不敢下筆的感覺，一如你當年長江岸邊、黃鶴樓上，面對着崔顥題詩的慎重、遲滯、絕望和耿耿於懷。

你是一個多麼有魅力的人：天爲容，道爲貌，不屈己，不幹人，簡直是龍章鳳姿，恍若天人。你有過非凡的遊歷——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你有着蓋世的才華——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你有着超人的自信——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你常想“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雲天之渺茫”。這樣一個各方面近乎完美的人，在那個大氣包容的時代，哪裏會找不到屬於你的位置呢？

與之相伴的，便是你的聞名遐邇，便是你越來越多的朋友。讀你時，便會碰到你無數次的飲酒，讀到數不清的讓人喜歡的飲酒詩，不自覺地參與到你的詩酒盛宴中。那一次，你兩人對飲，面對着盛開的山花，一杯一杯復一杯；那一次，三人聚飲，你豪氣干雲，一傾三百杯；又一次，羣友會飲，你“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還有一次，是與杜甫分手時，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把不同的酒杯當成交友的媒介和抒情的道具，豪飲出一個通體酣暢淋漓的酒仙。

今天這一次，卻只有你一人。我們把時間倒回到那年春天，定格到那個明月高掛的夜晚。這一夜，你走過千山萬水的腳卻再也挪不開一步，你見過千紅萬紫的雙目卻顯得有些空洞和茫然。那滿園鮮花，珍饈美味，金波玉液，竟全爲你一人。有着御手調羹、龍巾拭吐、逢坊喫酒、遇庫支錢經歷的仙人何以形單影隻，窮悴如此、寂寞如此呢？

其實，你寂寞的心緒，不是僅僅出現在今夜。它常常猝不及防，忽去忽來，縱然周圍是冠蓋如雲高朋滿座，你的心頭也會突然漫過一團濃重的愁霧。

此景此情，你在《將進酒》中一語道破天機——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但是，你畢竟有天才的本領——你憑藉着攀過織女織機的雙手，丈量過蜀道艱險的雙腳，看慣了燕山雪花、廬山瀑布的雙眼，聽蜀僧睿彈琴洗過的雙耳，憑藉着把江水變成春酒的才情，靈機一動，將手中的酒杯瀟灑地舉向空中那一輪明月——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從落落寡合到談笑風生，實現了這樣一次華麗的轉身。

二、寂寞的歌舞者

頭頂懸着一輪明月，足夠了。

那輪明月也是個繁華的世界，那裏面有白兔搗藥，有嫦娥棲居，有伐木的吳剛，有託身的金蟾——你曾經多少次吟詠過它，問詢過它。今夜，它可以像一個朋友，像一個知己，在人人離你而去的時候，陪你飲酒，傾聽你的心聲，接受你停杯問詢了。

但是，當真正酒杯舉起，你面對的依舊是一派茫然一片虛空。皓月當空，但並不會真的飲酒；影子垂地，也只能徒然相伴，所謂的三人終歸只是你一人。那就——但得酒中趣，無爲醒者傳——就在這美好的春夜裏，一個人引觴自酌，一醉方休吧。

漸漸地，你便進入到了一種半醉半醒的狀態：一邊痛飲，一邊狂歌，一邊起舞。你迷離的醉眼向天上望去，空中的月亮好像在隨着你歌唱的節奏徘徊起舞；你恍惚的醉眼低頭向下，地上的身影更是隨着你的足之蹈之而搖曳婆娑。終於，在這種無人相伴的狂歡中——

你醉了，連醉時的歌聲都充滿磁力，舞姿都是那樣美。

你醉了。而即便是酩酊大醉時，你還異常清醒——

醒時邀來的那輪明月，醉時你還惦記着，擔心醉後它離你遠走。

醒時伴你左右的影子，醉時你還牽掛着，擔心醉後它棄你而去。

你還明白：從今而後的歲月，再也不可能找到志同道合同飲同歡的朋友了。所以，願意在這短暫的清醒時再三致意：永遠和這兩位看似無情但最爲純潔真誠的朋友——月亮和身影結爲遊伴，並且約好在浩渺的雲天再次會面。

這一次飲酒，表面上看，你真能自得其樂；可是，這一切熱鬧的背後總有一種莫名的淒涼。你已經無一爲伴，而只能邀月伴影。當一個人只能注意到月亮和影子的時候，說明他的處境已經何等孤獨，他的內心已經何等寂寞！

狂歡是一羣人的寂寞。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

誰能理解你狂歡背後那無限的淒涼和寂寞呢？

想當初妻子離世，莊周曾鼓盆而歌；如今朋友星散，你也要攜杯而舞。你真正能交心的朋友本來就少。現在，孟浩然走了，走在前往揚州的江面上；杜甫走了，走在爲功名爲生計奔忙的路上；王昌齡也走了，走在被貶往夜郎的途中；還有一個魏萬，一路打聽着你的行蹤，追趕着你的腳跡，而你還不知道……

於是，這一夜，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曾經風光無限、忘情山水、放浪形骸的你，在孤獨中把滿腔的才氣、才情和才華澆於明月之上，化到了美酒之中。然而，誰能看懂你冷落淒涼中的滿腔熱情呢？誰能聽到你載歌載舞時靈魂的碎裂聲呢？誰能讀得出猜得着參得透你詩歌中的那無邊無際的憂鬱、憂思、憂愁和憂憤呢？

那就請你醉吧。從飲者到歌者到舞者，從喧囂到歸於寂寞。既然醒來你還得用雙眼來面對這滿世界的污濁，你需要這樣一次清水中的沐浴。

那就讓你睡吧。茫茫大造，無有淨土。在滾滾紅塵中一人前行，你已滿心疲憊。既然明晨還要踏上征途，用雙腳去丈量這個混沌的世界，你需要一次抖落包袱後的徹底酣眠。

三、寂寞的跋涉者

終其一生，你永遠是個寂寞的跋涉者。

不瞭解你的人總羨慕你的熱鬧和名氣，瞭解你的人才懂得你的寂寞、孤獨和落落寡合。不理解你的人總會錯誤地把你供奉在天上，羨慕你天馬行空般的旅行，以及旅行後無與倫比的詩文。知道你的人才會明白：你紮根於大地，你跋涉的腳步如吸盤一樣，從來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一寸一分。問一問那秋天勞作的田家、寒夜舂米的鄰女即可知道，你跟這個世界是如何須臾不離。

一路走來，你看到並不全是如詩如畫的美景。西上蓮花山，你發現——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登高望四海，你看見——

白日掩徂輝，浮雲無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

但你終究不肯安居京城，做一個御用文人，爲唐明皇、楊貴妃的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塗脂抹粉。所以放着京城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錦衣美食不要，非要浪跡江湖，冒着危險，去丈量更遠的萬水千山。

鳳飢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與羣雞，刺蹙爭一餐。 ——《古風》

你的行程中，不止一次地拔劍四顧，歌唱行路難。但是，你雙腿站着而不是跪着，頭顱是昂着而不是低着，既不屑彈鋏求通，又不願曳裾王門，睥睨羣雄呼吸風雨的性格決不改變。

有人說，盛唐創造了李白，卻又扼殺了李白。扼殺與創造之間，要經過多少次的千錘百煉？

於是，在酒杯的波光中，在孤寂的身影裏，在別人看來如此瀟灑而在你心中那般沉重的跋涉裏，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刀劍碰撞聲，感受着越來越近的一場大亂的陰影。

當今的時代，已經沒有你容身的地方。功名利祿的吸引力，已遠超出你那個社會。霧霾吞噬下，月光的稀少賽過瀕臨滅絕的動物。當浮雲散進，衆鳥高飛，誰還會、誰還能像你一樣起舞弄清影呢？但是，很難想象，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沒有你所樹立的寧折不彎的精神標高，沒有你用生命提煉的精神洗衣液來時時打掃人心靈的塵垢，這個世界會怎樣的污濁骯髒！

你就是一個夢，讓人無數次地在絕望時重溫，重溫你的寂寞你的美麗。

人的心中，有時候是需要寂寞的，無論你在外界如何左右逢圓八面玲瓏。只有在真正身處寂寞之時，人才會靜下心來，反思一下自己走過的路，做過的事，認識的人，和即將面臨的路，面臨的人，面臨的事情。多少人害怕寂寞，窮一生之力，擺脫寂寞的困擾，削尖腦袋拼命向人羣裏鑽，哪裏熱鬧就朝向哪裏。卻不知寂寞是最肥沃的土壤，深深紮根其中，便能開放出人世間最美麗的花朵。

懂得如何開採寂寞，讓寂寞幻化成滿天的彩虹，你是第一流的魔術師。就如這一夜，把心中的寂寞分解，變成了眼前的一壺酒，一輪月，一個影子，一首詩。

用酒杯透析出一個如此美麗的月夜，一如你用生命照耀出萬世矚目的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