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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國 詩 歌 應 該 回 歸 母 語 的 懷 抱

中國婦女報2018年8月23日以近整版的篇幅發表了《中國詩歌應該回歸母語的懷抱》,該文章系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鍾玲、莫蘭就中國詩歌學會、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浙江浦江縣人民政府聯合發佈《中國詩歌年度報》,先後採訪中國詩歌學會會長黃怒波、《中國詩歌年度報告》2017年卷總撰稿人張清華教授,以新聞的視野和思維向度,解析了《中國詩歌年度報告》。現予全文轉發。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對話黃怒波

中國新詩要“站起來”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中國詩歌年度報告》自2016年發佈以來,已成爲中國詩歌學會每年的規定動作,那麼繪製這份“心電圖”的目的是什麼?有何意義? ➤ 黃怒波:

首先有個歷史原因,2017年是新詩百年,中國新詩作爲一個引進的文化,從100年前的北大開始,出於對新時代的渴望,胡適他們提出來用新的題材、新的文學形式寫新詩,目的就是要創造一個新的時代,可以說,中國新詩是與民族的盛衰、命運緊密相連的。到了21世紀全球化的時代,中國新詩仍在國內學術界自說自話,還沒有機會向全世界講我們自己的詩歌故事。原因是我們總是本能地認爲新詩是由西方詩歌模仿而來,這個心結還未打開。但實際上文化是互相傳染的,詩歌從西方移植到中國,中國的文化也在改造它,現在已經和中國的古典詩歌結合得非常緊密了,例如新詩擁有中國古詩的一些特點,也講究押韻和講究節奏。那麼,我們應該改掉“中國新詩是別人的孩子”這種心態。中國詩歌學會就是通過詩歌報告,勇於用自己的聲音告訴世界:中國這一年詩歌的發展狀態如何?它的特點是什麼?

還有一個背景就是,我們翻譯海外的詩歌很多,被翻譯出去的詩歌太少,如今,全世界都對中國感興趣,包括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這是中國詩歌走出去的好時機,中國應該有自己的聲音向全世界傳達自己的審美觀點。

詩歌年度報告以“英、法、俄、日”等多語種對外發布,現在已經得到英國、美國一些學者的回應,而在詩歌報告上傳到互聯網之後,就變成了人類共同的文化資產,並且會永久留存下來,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2017年,中國詩歌與往年相比,其樣貌有什麼不同? ➤ 黃怒波:

有很大區別,2016年詩歌的現象是網絡詩歌的浪潮迭起,2017年比較顯著的則是莫言及小說家的詩歌寫作熱、“90後”詩人引人矚目等。但總體來看,中國新詩沒有大的改變。進入21世紀後,中國新詩的發展具有很大的挑戰性,詩歌寫得越來越雷同,就像是工藝品,雖然精巧,但和生活、和大衆的高尚的審美取向離得稍遠。中國詩歌現在到了一個重要的關口,要麼被世俗化所同化,要麼就借這個問題讓詩回到詩性上來,讓詩美,讓詩有詩意,讓詩變得很乾淨和具有正能量。共同探討讓中國新詩回到原有的審美教育意義上來,這是詩歌報告承擔的一個重要任務。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您如何理解“中國詩歌”與“世界詩歌”之間的關係? ➤ 黃怒波:

甲午戰爭之後,整個中國都處在低迷的狀態,人們都很痛恨民族的落後。這時中國引進了許多外來文化,這些文化改變了中國,中國也有了新的發展動力。在這種背景下,人們太需要一種不受束縛的表達感情和民族情緒的東西。於是就出現了郭沫若的《女神》《涅槃》這樣帶有“毀滅性”的詩歌。在當時,新詩主要承擔的一個任務就是“破舊立新”。那麼新從哪裏來?中國新詩主要受法國詩歌的影響,像波德萊爾、里爾克等詩人的詩歌。所以說,新詩從一誕生,就是一個文化殖民化的產物。1942年之後,新詩開始民歌化,這是中國新詩在發展當中一次回到民族懷抱的嘗試,但是很可惜,詩歌沒有解決詩性這個問題。到了20世紀80年代,朦朧詩一回歸,人們又開始模仿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手法。現在,中國詩歌走向日常審美化,也和西方的文化、社會發展有很大的關係,比如直到今天,西方的生活方式還在左右中國的生活方式。中國的詩歌並沒有“站起來”,仍然還有殖民化的色彩,因此,中國的詩歌一定要回到母語的懷抱,重新出發。

女性詩歌寫作是中國詩歌未來突破的希望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在中國詩歌的版圖中,女性詩歌處於何種位置,其特質是什麼?對於中國詩歌有何意義? ➤ 黃怒波

女性詩歌發展得很迅速,如今的女性都很成熟、智慧、知性,現在大概500萬詩人裏面有200萬是女性詩人。中國女性不僅在詩性的覺醒上要超過男性,詩歌的讀者羣大部分也是女性,在社會生活中體現出來的作用也不次於男性,這也是中國女性獨立的一個象徵。而女性詩歌普遍審美傾向比男性好,相比男性詩人的世俗化,女詩人寫的詩更加浪漫化、夢想化,這源於女性天生對美的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女性詩歌寫作和閱讀審美是中國詩歌重要的力量,也是中國詩歌未來突破的一個希望。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中國的當代女詩人,您比較欣賞的有哪幾位?您怎麼看近幾年走紅的女詩人餘秀華? ➤ 黃怒波

我欣賞的有鄭敏、灰娃、舒婷,她們的詩寫得非常美。鄭敏復出以後寫的《荷花》,寫得那麼純淨、聖潔,說明女性在經歷磨難以後對美還是堅信不疑的;灰娃80多歲了,仍然在寫詩;舒婷的《致橡樹》影響了一代人。還有一些女詩人也非常優秀,包括翟永明、顧春芳、王小妮、海男、娜夜、藍藍、童蔚、鄭小瓊、哲敏等。她們的詩比男性的詩確實更乾淨、更美,因爲女性和男性對生活的看法不一樣,女性有幻想,而男性更世俗。

我認爲餘秀華只是中國現代詩歌審美化一個典型的案例,僅此而已。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能談談您與詩歌的淵源?最近都讀了什麼詩? ➤ 黃怒波

我從小就喜歡閱讀,早期時我讀的都是普希金、泰戈爾、馬雅可夫斯基和涅克拉索夫的詩,這對我影響很大,尤其泰戈爾的《園丁集》,可以說,我的詩歌閱讀史,也是我的個人成長史。從13歲開始在《寧夏日報》發表詩歌,到後來寫了《小兔子》《第九夜》等詩集,之後創辦“中坤國際詩歌獎”,現在又在北大詩歌研究院研究詩歌,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沒有停止對於詩歌的探索,詩歌就是我一生追求的事業。詩歌讓我擁有了人生的重要文化資產和精神財富,同時,我的詩歌也體現了社會大變動時期,一個現代人對整個社會的感受。很慶幸,我是個商人同時又是個詩人,被裹挾在社會最大的激流中,能用詩歌記錄和大自然交流的美,也用詩歌的形式記錄自己的一生,從而通過我的生活軌跡反映一個偉大的時代,這就是詩歌的魅力。

我最近在讀于堅的《回憶日喀則》,自己也寫了一首《日喀則 你是被祝福的人間天堂》——今晨  聖潔的旗雲在珠穆朗瑪頂峯飄揚/山川在溫暖 河流在歌唱/美麗的姑娘 換上新裝/日喀則 你身披金子般的陽光/年輕人 來收割高原上豐收的青稞/老阿爸 來呼喚山坡上肥壯的牛羊/來吧 我們釀製新生活的蜜酒/日喀則 你是被祝福的人間天堂……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您認爲未來寫詩的人會越來越多嗎?您如何看待中國詩歌的未來? ➤ 黃怒波

會越來越多的,現在詩歌已經是文化的一個重要板塊。下個月我們要在西藏辦首屆西藏詩歌節,12月份還要辦首屆中國女性詩歌節,明年我們還將發佈中國童詩年度報告和中國朗誦藝術年度報告。我對中國詩歌的未來充滿信心,儘管有很多問題,但這是一個詩歌成長的故事。現在的中國有一個非常寬鬆的文化環境,詩歌在中國的迴歸要超越世界,這反映了中國社會的現狀,人們從物質消費到文化、精神消費都在進步。而且,中國是文化底蘊深厚的文明古國,有非常多的資源,那麼,詩歌如果能夠回到母語的懷抱,可能在下一個十年或者二十年,文化上最有成就的就是中國詩歌。

事實上,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中國新詩日漸引起世界各國的垂青,僅以中國詩歌學會創始會長艾青爲例,美國國家圖書館館藏的艾青詩歌選本就有30餘個版本。他們希望通過中國詩人的詩歌寫作視角,瞭解變革中的中國和她的人民。近年來,尤爲顯著和突出的是,這個趨勢從原來的星星點點發展到對單箇中國詩人的關注和研究。法國伽利瑪出版社是全世界出版業中的巨頭和風向標,有着廣泛的影響力和權威性,翻譯和出版了我的兩部拙著。我的13部詩集,相繼以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日語、朝鮮語、土耳其語等10餘種語言在世界各國與當地讀者見面。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對話張清華

詩歌報告是儘量避免個人修辭的一個文本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作爲執筆人,您覺得《中國詩歌年度報告》2017年卷的難度在哪裏? ➤ 張清華

我和我的博士生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份報告,因爲是一年中動態信息的彙集,所以從年初就開始關注,平時收集信息和查閱資料,每個月進行彙集,年底集中處理,做總體性的歸納和概括。我認爲任何“總體性”的工作都很難,看似實錄,但實際上充滿了掛一漏萬的危險,選擇和刪除哪些信息都可能出現個人認知和觀點的偏差,可以說既有某種程度的客觀性,同時也存在不客觀的危險,需要保有自我反思及提醒。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可以談談《中國詩歌年度報告》2017年卷文本的敘述風格嗎? ➤ 張清華

這是儘量避免個人修辭的一個文本,完全傾向於實錄,試圖從詩歌的重大事件、理論問題、文本現象、翻譯出版信息、重要的詩歌活動等方面來客觀呈現2017年詩歌創作和詩壇的總體面貌。主要包括五個部分:一是對2017年年度詩歌事件、重大的詩歌活動信息的彙總;二是對重要的詩歌創作現象、值得關注的詩歌動態的描述和歸納;三是對一些重要詩人、文本的評述和關注,對一些重大理論問題的綜述;四是詩歌出版、翻譯的信息;最後是類似於編年史實錄的詩歌大事記。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2017年的一些詩歌創作現象,一方面是學院派中出現了新生力量和“90後”詩人引人矚目,另一方面又是“舊人”唱主角,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可以看作這是一個詩歌更新迭代的特殊年度? ➤ 張清華

似乎不能。文化生產與物質生產之間存在一種顯著的不平衡、不對稱的關係,並非經濟發展得快,文化就一定發展得快,詩歌就一定繁榮。文化的生產極其緩慢,它的變化是不露痕跡的,經常用斷代式的眼光、斷裂式的思路去看待它是不客觀的。“舊人”唱主角說明手藝純熟、質量上乘的仍是成熟的詩人,包括“60後”“70後”這一批詩壇的中堅力量,甚至年齡更大的;但是“90後”的年輕一代也在顯著成長,總體呈現了一個豐富多元的格局。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報告提及跨界及介入日常生活的嘗試,這對未來詩歌的走向有何影響?會不會讓詩歌變得過於日常,從而損害了其文學性? ➤ 張清華

這種擔心沒有必要。新詩誕生之初就是描寫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日常生活、個人經驗的小情景,也沒有影響其發展。新詩從一開始就標明這樣一種趨勢:它必然與我們的日常生活關聯。其實在古代又何嘗不是,李白、杜甫的詩不都是個人經歷和遭遇的產物嗎?任何寫作都是從日常中生髮出來的,關鍵看有沒有意義,有沒有意思——也就是說,既要有價值,也要有趣味。

至於跨界,是很有意思的現象。小說家跨界寫詩古已有之,比如《紅樓夢》的十二釵判詞、黛玉葬花詞、重陽鬥詩,還有其他白話小說中都包含很多詩歌文本,後來中斷了,現在又有莫言等不少小說家開始嘗試寫詩。跨界的典型還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當時有一些爭議,但事實上,詩歌詩歌,詩和歌本來就“不分家”,中國古代大部分詩都可歌,比如《詩經》裏的《國風》就是民歌,《大雅》《小雅》也是廟堂之辭,有音樂有伴奏,還有漢代的樂府詩、晚唐和宋代的詞、元以後的散曲,不也同時是歌嗎?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現在社會上流行“詩歌的傳承應該從娃娃抓起”的理念,報告所說的“給孩子的詩”系列出版物風行與詩歌教育熱是否和其有關? ➤ 張清華

肯定有關係。中國古代詩教傳統悠久,始於孔子編寫的《詩經》作爲教材,來教育弟子。詩歌教育屬於綜合教育,包括語言、認知、知識、審美等專業教育,但最終又是一種人格教育。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相信詩歌會使人變得充滿浩然正氣,成長爲對社會、對國家有益的具正義感、責任感的知識分子。

近幾年來,文學教育悄然復興原因在於,一方面,物質水平的提高讓人們對精神生活有了更多向往;另一方面,很多家長、成年人注意到孩子的教育、教養應該從童年開始。而文學的教養需要一些比較直觀、適合的材料,詩歌因爲琅琅上口、優美、有韻律而被人們所採用,給孩子們寫的、編的、講的詩也紛紛出版。

很多人選擇詩歌作爲一種教育方式是非常好的現象。新詩在兒童心中“生根發芽”,對孩子心智的成長、審美能力的培養、語言能力的養成、理解力的增加、最終人格教育的滋養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但又肯定是潛滋暗長的,具有深遠的影響。

詩歌應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報告中提到《中國當代民間詩歌地理》引發了話題討論,“詩歌地理”這個概念是何時提出的? ➤ 張清華

我是國內最早提出“新詩文化地理”概念的人之一。2004年,我在《上海文學》上開闢了名爲“當代中國民間詩歌版圖”的專欄,在兩年裏將除大西北之外不同地域的20多個詩歌羣落和詩歌年刊的簡史、代表作品加以展示及評論。後來將內容做了充實,完成了百萬字的《中國當代民間詩歌地理》(上、下),歷經十多年才正式出版。2017年1月,《文藝爭鳴》雜誌注意到這部書認爲很有意義,遂召集“當代詩歌的文化地理與地方美學”學術研討會,以此書爲話題進行討論,並在第9期專設“新詩地理”專輯並刊載八篇學術論文、發言以及綜述文章。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新詩地理”是一個有趣的課題,研究它對於詩歌的發展有何意義? ➤ 張清華

在傳統觀念中,詩歌與文化地理之間關係密切,因爲地域和自然環境的不同,生成了不同的文化。例如,北朝民歌與南朝民歌風格迥異,北方粗獷遼闊、荒涼壯美,南方則細膩溫婉、優雅柔美;由於西部荒寒的地理屬性滋養了一種獨特的美學精神,東部與西部的詩歌也呈現出巨大差別。

但是從新詩誕生以來,逐漸形成一種關於時間範疇內價值判斷的“進步論”,過分強調時間中的變化,即新的戰勝舊的,認爲越新、越現代的越好,凡是舊的、傳統的就是落後的。這種價值判斷固然有它的道理,但如果完全佔據了價值座標,就會忽視了文學本身空間分佈的特徵,看不見它的豐富多彩和地方性,使得研究出現了盲區。而考慮空間範疇的研究及價值判斷,恰好可以彌補前者的各種問題。

事實上,當代中國文學的地理屬性正前所未有地展現:現代化大都市北京孕育了各種實驗性傑作,打工者衆多的廣東出現了很多底層寫作,江浙一帶的詩人風格細膩、修飾柔婉,大涼山的彝族詩人羣落的寫作風格則原始荒蠻……這些都與當地的文化底色有着密切關係。詩歌在地理上的差異巨大,甚至超過了時間意義上的差異。如果不認真研究,肯定是不客觀的。 ➤ 中國婦女報·中國女網記者:

詩人歐陽江河曾說,“張清華提出的詩歌地理概念,其實就是空間、時間、心理、語言、文本、政治,還有新聞組成的一個綜合……”您如何看待這番評價? ➤ 張清華

歐陽江河先生的理解是一種強調,就是要努力地擴展我所提出的路徑、方法、概念和範疇的意義。文化地理並不僅僅是討論那一點點地方性的問題,它是對於權力架構的一種反思。權力架構屬於政治表述,有中間、有邊緣,有主導、有從屬,它滲透到文學裏,導致了文學的主流,但實際上不是那麼簡單。中國詩歌的核心在北京、上海或者其他大都市嗎?如果這樣架構的話,就變成了一種權力。中國詩歌具有無比的豐富性,它應該在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在祖國的每一塊土地上,不能用“中心”來表述,而詩歌地理正是通過去中心化的視角,來展現它的豐富性與複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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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策劃:駱英

主編:曾凡華

編輯: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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