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復旦大學社會發展公共政策學院助理教授張聰認爲,有進步觀念的家長在爲孩子挑選童書的時候,會選擇那些性別刻板印象沒有那麼明顯或對性別有不同解讀的書,這種做法無可厚非,而且事實上,無論是影視作品還是兒童文學創作,都正在朝去性別刻板印象化的方向發展。她認爲,在塑造孩子的價值觀的問題上,和童書本身的內容相比,更重要的或許是父母之間是否在價值觀方面觀點一致,“比如說,我意識到了男孩不能哭、要堅強、要成爲英雄這些刻板印象是不應該的,我要鼓勵我的兒子表達情緒。

原標題:平權時代的童書焦慮:被忽視的男孩參與度,被低估的故事開放性

今年上半年,人們長期以來對性別歧視的怒火燃燒到了童書上。

3月底,中文互聯網引爆了要不要給孩子讀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的爭論。微博網友“輕成一隻飛燕”批評《海的女兒》這種王子公主式經典童話不適合講給女孩聽,因爲年輕美麗柔善可欺和嫁人不應該是女孩的唯一標籤和選擇。

在全球範圍內,許多有進步思想的家長和教育工作者都在反思童書的價值觀。英國演員凱拉·奈特莉就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像《灰姑娘》《小美人魚》《白雪公主》之類的故事她都不會給女兒看。雖然女兒每天都吵着要成爲公主,但她會告訴女兒:“你不想成爲公主,你要成爲女王,因爲女王才擁有權力。”巴塞羅那多所幼兒學校計劃清理帶有性別歧視色彩的童書,被審查的童書包括《小紅帽》和《聖喬治》的多個版本,相關負責人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孩子們閱讀的書籍類型非常重要,許多傳統圖書帶有濃烈的性別偏見色彩,能夠對此做出改變是件好事。” 

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第一波女權運動到現在,雖然女性的權利和地位在工業社會有了顯著的提升,但性別不平等這個亙古已久的問題仍在困擾着我們。“我們大多數人以爲的性別問題跟薪資不平等、體育隊伍資金不足或是上司令人討厭的觸碰有關,而在世界許多地方,性別歧視卻是致命的。比如,每四分鐘,一名印度小女孩死於性別歧視;每一分鐘,一名孕產婦死亡;每十秒鐘,世界某處有一名小女孩被強制切除外陰,而且大多沒有打麻藥。”在《天空的另一半》一書中,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尼克拉斯·D·克里斯多夫和雪莉·鄧恩告訴我們,從收入不均到性別暴力,全球範圍內男權對女性的傾軋或許程度不一,但都給女性帶來了傷害。令人心驚的現實是,社會習俗和道德觀念是如此根深蒂固,性別觀念和社會機制的進步速度比我們期待得要慢。

很大程度上來說,令人不滿的社會現實讓我們意識到了“平權教育要從娃娃抓起”的重要性——若是我們能在孩子空白的心靈中埋下性別平等的種子,以後哪怕只有一些種子發芽,也能推動社會朝着更好的方向前進。然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那些涉嫌“性別歧視”的童書必須被摒棄甚至唾棄嗎?價值觀是僅靠童書就能塑造的嗎?除了童書之外,學齡前兒童的性別觀念還會受到哪些方面的影響?在兒童節前夕,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與三位學者就這些問題展開了討論。

1

缺席:

性別刻板印象只是女孩要面對的問題嗎?

包括童書在內的所有文化產品本質上都在反映整個社會的思潮和價值觀走向。客觀而言,人們開始反思童書中的性別刻板印象,是因爲人們越來越意識到性別平等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這是一件好事。

復旦大學社會發展公共政策學院助理教授張聰認爲,有進步觀念的家長在爲孩子挑選童書的時候,會選擇那些性別刻板印象沒有那麼明顯或對性別有不同解讀的書,這種做法無可厚非,而且事實上,無論是影視作品還是兒童文學創作,都正在朝去性別刻板印象化的方向發展。她說,“近年來的幾部迪士尼影片越來越把女孩描繪成勇敢、果斷、敢於冒險的,雖然還是英雄主義式的形象,但性別(刻板印象)已經發生變化了,女孩也可以做這些事情。你會看到,一系列的影片和童話著作已經發生了變化。”

在童書領域,張聰認爲《紙袋公主》是近年來幫助女孩從小扭轉習以爲常的性別觀念的“里程碑式的繪本”。故事從王子與公主即將到來的婚禮開始,但惡龍擄走了王子,還把城堡燒得一乾二淨。公主只好穿上一個紙袋,勇敢地來到惡龍的巢穴,運用才智救出了王子。誰知王子卻嫌公主衣衫襤褸,公主氣壞了,罵王子是一個沒用的傢伙,然後揚長而去。“(這個故事)完全顛覆了王子拯救公主,公主以身相許的傳統。”

《紙袋公主》
[美]羅伯特·蒙施 文 [美]邁克爾·馬欽科 圖 兔子波西 譯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5-1《紙袋公主》 [美]羅伯特·蒙施 文 [美]邁克爾·馬欽科 圖 兔子波西 譯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5-1

“你雖然看上去是一個王子,但實際上你是一個大爛人!”紙袋公主不僅有勇有謀,而且能夠在看清王子的本質後主動對“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說不。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大快人心的故事中,公主打破了性別刻板印象的桎梏,但王子沒有,這讓他成爲了阻止公主自我實現的障礙。“王子如同公主一樣,在被惡龍抓了以後需要另一方解救,這個王子是被嘲諷的狀態,而且是被瞧不起的,最後被拒婚了也是因爲他是一個膽小懦弱的男生。”張聰看到,這種設定另一方面也在加深對男孩的男性氣質的要求,“的確,在童話裏我還看不到對男性可以更柔弱的期待,只可以看到對女性要求的變化,對男性的要求始終還是如一的。”

在去童書性別刻板印象的種種倡議和舉措中,女孩們被鼓勵仰首闊步地拋卻既定的性別規則,但男孩們似乎仍然停留在原地。界面文化此前也曾在報道中指出,在《海的女兒》的爭議中,人們一方面下意識認爲女孩不應該聽這個故事,同時也自動自覺地將男孩排斥在外。在張聰看來,這是當下社會主流在性別問題上對男女要求的不一致導致的結果:“大家一提到書裏的刻板印象會想到女孩,其實還是因爲主流在推動女性性別意識的改變,但對男孩的要求還是一如既往。大家意識到(性別刻板印象)對女性的壓迫,但可能沒有意識到對男性也會有一些問題。”

這導致的問題是,性別問題成了一個“女性問題”,男性在相關討論中是缺席的。然而我們無法忽視的事實是,性別刻板印象不僅在形塑女孩的自我認知,也在形塑男孩的自我認知;女孩被要求溫柔、順從、聽話的同時,男孩被規訓不得哭泣、不得膽怯、不得敏感,違反這些規則的行爲被認爲有損“男性氣質”“像個女孩一樣”“娘娘腔”——這不僅同樣是一種性別壓迫,而且絲毫無助於彌合男女價值觀和認知的差異、培養平權意識。

不將男性納入性別問題相關討論中的一個嚴重後果,是“有毒的男性氣質”(toxic masculinity)文化的不斷鞏固,在性別觀念先進的女性和性別觀念落後的男性之間產生越來越嚴重的衝突,甚至導致犯罪行爲。近期在中國發生的兩起惡性殺人事件都涉及到不同程度的性別矛盾:5月24日,江西南昌紅谷灘,一名女子在與朋友走路時突然被一名陌生男子襲擊身亡,有爆料稱兇手的行兇動機是找不到老婆憎惡女性;27日,重慶時代天街一男子持刀傷妻,有報道稱女方不堪忍受長期的家庭暴力和男方出軌提出離婚,導致男方動手殺人。

微信公衆號“日刻”在評論文章中指出,上述殺人行爲都是有毒的男性氣質文化徹底規訓的結果——女性被物化爲男性的所有物,成爲男性的獎勵和得到男權社會認可的前提,而一旦女性抗拒這套規則,就會被認爲是對男性人格的侮辱,男性有權利予以打擊。作者寫道,“有人認爲用性別視角分析此類殺人事件是在刻意製造性別矛盾,可當我們理解了男性氣質文化的內在邏輯後,就能理解因爲找不到妻子,或妻子的背叛而殺人的行爲,是一件多麼‘後天習得’的事。沒有和異性有過現實接觸的兩性之間,又存在着多麼離譜和自以爲是的妄想。”

如果越來越多男性在兒時被教導要將女性視作平等的個體、要尊重他人的感受和情緒,這類悲劇是否可以減少?平權教育要從娃娃抓起,更重要的是,這不僅是女孩的問題,也是男孩的問題。

2

經典焦慮:

價值觀是僅僅靠童書就能塑造的嗎?

上海紐約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李萱認爲,當下部分家長對經典童話的反思和拒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反映了由於性別平權教育素材缺乏而導致的“孤軍奮戰”的焦慮感。然而在過分強調童書“三觀不正”對孩子有害的同時,家長實際上低估了孩子自身的能動性,“孩子會把自己觀察到、想象到的東西從TA自己改寫童話、討論童話的過程中表現出來。我們太過於相信‘父母教孩子什麼,孩子就學什麼’了,這完全忽視了孩子的能動性和父母在中間起到的調節作用。”

張聰告訴界面文化,她女兒的學校裏曾舉辦過經典童話改寫的活動,她發現孩子們改寫的童話並沒有重複原作既定的性別規則和權力結構,“你會看到孩子把英雄男主角變成了英雄女主角,把沒有力量的人變成了非常有力量的人。觀察他們改編童話故事的過程中,你可以看到,孩子們對情節的理解並沒有變成一種內化的東西——他們學到了(講故事的)結構,把故事情節重新表達出來了。”

“父母應該鼓勵孩子自己去思考,父母的能動性也有很多。一開始的焦慮是假設父母和孩子都是沒有能動性的——拿到一本童書,父母只能用一種方式去講,孩子只會用父母講的一種方式去理解——這是把兩個層面的能動性都剝奪了。”李萱說。她認爲,無論是講述歷史上帶有明顯男尊女卑色彩的故事,還是講述現代日常生活中的故事,故事傳達什麼樣的信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敘述者是將某種行爲或特點描述爲個人的自主選擇,還是一種性別化的行爲,“比如說,這個人勇敢是因爲他很勇敢,還是說因爲他是男孩才勇敢?這種敘述和思考方式是父母和老師可以調節的。”

化解這種焦慮的關鍵是承認兒童故事意義的開放性。正如兒童文學作家、上海師範大學教授梅子涵所說:“我們在生活當中都是童話的書寫者。只不過故事裏的童話是被穩定在這個結構裏面的,它是完整的,一旦被敘述完就成了定局。而生活裏的童話,很多的童話的細節、童話的片斷乃至於這個童話的結果都是一直保持着一種進行時的狀態,而不是完成時的狀態。童話不是隻是在童話故事在書裏的,它也是通過我們來建立的。”

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心理學在讀博士Lynn指出,作爲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童書只是塑造孩子價值觀的很小的一部分力量,對孩子影響更大的,其實是TA在與周圍環境的互動中觀察到的事物,比如父母的相處模式、父母和周圍人對事件的看法。她認爲,在塑造孩子的價值觀的問題上,和童書本身的內容相比,更重要的或許是父母之間是否在價值觀方面觀點一致,“比如說,我意識到了男孩不能哭、要堅強、要成爲英雄這些刻板印象是不應該的,我要鼓勵我的兒子表達情緒;但如果爸爸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不認同這樣的想法,那和沒有選擇好的童書相比,(對孩子的)影響會更大一些。”

諸多研究顯示,父母或許纔是形塑學齡前孩子性別刻板印象的最大推手,而這亦與成人世界既有的性別分工和性別觀念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在對孩子進行情感教育時,父母很有可能受到自身性別偏見的束縛或影響:在西方社會,女性被期待在社會交往過程中表露更多順從情緒,而男性被期待表達更多打破和諧的情緒來強調自己的利益與主張;與這些性別刻板印象一致的是,父母被發現更能容忍男孩的憤怒情緒,而在與女孩的對話中更強調悲傷、害怕的情緒。有學者指出,和母親相比,父親往往更容易規訓孩子服從傳統性別角色的要求,以此維護男性在權力和社會地位中的優勢。

一個更爲隱蔽的、強化孩子性別刻板印象的方式是使用性別標籤。有研究發現,家長在和孩子一起閱讀或看電影時更容易將表達順從性情緒的中性角色(比如說動物)和女性聯繫起來,將表達破壞和諧情緒的角色和男性聯繫起來。當繪本中的角色在做男性氣質的活動時(比如玩滑板),家長也更容易將中性的角色確認爲男性而非女性。

即使在性別平等程度較高的社會中,這樣的情況依然存在。一項荷蘭萊頓大學進行的研究發現,在給孩子讀繪本的過程中,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更容易將表達哀傷和喜悅的角色標記爲女孩,將表達憤怒的角色標記爲男孩。研究人員指出,通過強調哀傷等順從性情緒是女性情緒、憤怒等非和諧情緒是男性情緒,在和孩子的交流過程中,家長不僅塑造了女孩和男孩的情感表達和理解能力,也有可能對孩子的長期情緒發展產生影響。

值得慶幸的是,孩子對性別刻板印象的接受和內化並不是一個僵硬的、不可逆的過程。研究發現,當孩子進入小學時,已經對男性和女性從屬的物品、行爲和特徵有了相當高程度的瞭解;在孩子7歲以後,雖然他們對性別刻板印象的知識會繼續增加,但他們對性別刻板印象的認可程度會下降,孩子會逐漸意識到,刻板印象並不能構成一個人的全部,男性和女性之間的共同之處其實也有很多。

因此,在期待下一代能夠在性別平權問題上“更進一步”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正視自己在當下的責任,爲孩子創造一個反思長久以來不合理的性別權力結構的環境——選擇“正確”的童書是一種方式,但絕不是全部,下一代對自我與世界的認知、面對的未來也不一定會遵循家長既定的路線發展。

“每個時代的經典都是每個時代的產物。我們這個時代的經典是什麼,是要未來去驗證的。符合我們價值觀的完美童書會出現嗎?有些時候我們可能對於經典太過苛刻了吧。孩子長大以後要面對的社會也不會是我們今天的社會,到那時,今天的價值觀還是主流的價值觀,或是我們認爲對的價值觀嗎?”Lynn在反思我們對於經典的焦慮的同時,對兒童和未來都報以一種開放的期待,“我們跟孩子溝通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對TA的價值觀產生影響,但這並不是一種灌輸,我更希望的是培養TA的批判精神,在遇到任何一種價值觀或任何一個文本的時候都可以有能力產生自己的想法和解讀。”

撰文:林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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