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樸"與"禮":我有一僕,被蘇子瞻教壞了

以孔子爲代表的儒家繼承了西周文化,制訂了一整套完備的禮儀制度,提出了“克己復禮”的口號。應該說,在人慾橫流的社會里,如果沒有一些法律、禮制來約束人們的行爲,就無法保證一個良好的社會秩序。在儒家禮教的薰陶下,出現了一大批禮法之士,西漢的名臣霍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漢書·霍光傳》記載:

光爲人沉靜詳審,長財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鬚髯。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

這還僅僅是外部行爲,但已可看出禮法對人的約束之嚴。因此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道家就竭力反對儒家的禮樂思想,認爲“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老子》三十八章)。老子把“禮”看作是社會混亂的標誌。爲什麼呢?老子沒有做詳細的論述,對此莊子講得比較清楚: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莊子·庚桑楚》)

踩住了陌生人的腳,趕緊賠禮道歉;踩住了兄弟的腳,只需表示一下關心即可;踩了父母的腳,什麼表示都不必要。道家認爲,兩人關係密切,是用不上“禮”的,而講“禮”,正好是人與人關係疏遠的一種標誌。莊子太理想化了一點,他認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應該像是父子關係一樣,既然是父子,哪裏用得着講繁文縟節呢?

從那以後,拋棄繁文縟節,恢復人與人之間淳樸關係就一直成爲有識之士(或稱之爲理想主義者)追求的目標。《五燈會元》卷六記載:

昔有老宿,畜一童子,並不知軌則。有一行腳僧到,乃教童子禮儀。晚間見老宿外歸,遂去問訊。老宿怪訝,遂問童子曰:“阿誰教你?”童曰:“堂中某上座。”老僧喚其僧來,問:“上座傍家行腳,是甚麼心行?這童子養來二三年了,幸自可憐生,誰教上座教壞伊?快束裝起去!”黃昏雨淋淋地,被趁出。

童子從小就被收養在寺廟中,根本不懂得社會上的什麼禮儀制度,一切按照自己的淳樸本性行事,深得老僧的喜愛。沒想到前來暫住的一位行腳僧想討好老僧,巴巴地教導童子學習禮儀,使他在行爲上表現出對老僧的尊重。結果適得其反,童子的淳樸本性被破壞掉了,開始變作一個虛僞的人了。那位一心討好老僧的行腳僧反被老僧在黃昏的大雨之中趕出了廟門。

司馬光與蘇東坡之間也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孔氏談苑》和《古夫於亭雜錄》記載說:

司馬溫公有一僕,每呼君實“秀才”。蘇子瞻教之稱君實“相公”。公聞,訊之,曰:“蘇學士教我。”公嘆曰:“我有一僕,被蘇子瞻教壞了。”(《孔氏談苑》)

溫公家老蒼頭稱公曰“君實秀才”,東坡教之,始改稱“端明”。人謂東坡教壞君實家僕。(《古夫於亭雜錄》卷二)

司馬光當了宰相,他的僕人依舊像從前那樣叫他“秀才”,而蘇子瞻認爲這樣稱呼不妥,應尊稱爲“相公”纔對,才符合禮節。蘇的一番好意,卻使又一個人開始失去自己的淳樸本性。唐代的趙州從諗禪師更是以“講禮”與“不講禮”來區分人的等次高低:

大王禮拜師,師不下牀。侍者問:“大王來,師爲什摩不下地?”師雲:“汝等不會。上等人來,上繩牀接;中等人來,下繩牀接;下等人來,三門外接。”(《祖堂集》卷十八)

真定帥王公攜諸子入院,師坐而問曰:“大王會麼?”王曰:“不會。”師曰:“自小持齋身已老,見人無力下禪牀。”王尤加禮重。翌日令客將傳語,師下禪牀受之。侍者曰:“和尚見大王來,不下禪牀。今日軍將來,爲甚麼卻下禪牀?”師曰:“非汝所知。第一等人來,禪牀上接;中等人來,下禪牀接;末等人來,三門外接。”(《五燈會元》卷四)

這兩段記載,大同小異。在從諗禪師看來,上等人看破了世俗的虛禮,所以同他們交往時,可以不講究任何禮節,躺在牀上迎接他們即可。思想境界越低的人,越要對他們“講禮”,越要對他們表示“恭敬”。宋代的蘇東坡,有一次想去金山寺遊玩,便提前給金山寺的佛印了元禪師寫了一封信,請他“不必出山,當學趙州上等接人”,這就是說,彼此都是思想境界高的上等人,不必講究虛禮。誰知佛印還是出山遠迎了,東坡笑問何故,佛印以偈答道:

趙州當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見趙王。爭似金山無量相,大千都是一禪牀。

佛印認爲,按照禪宗的不分別和萬物爲一的思想,大千世界和自己的小小禪牀並無二致,因此,自己雖然離開了禪牀,實際上同躺在禪牀上是一樣的。這一辯解是異常巧妙的,使自己的行爲既不失世俗社會所提倡的熱情周到,又不至於落入庸俗的虛禮之中,從理論上把自然的“樸”和人工的“禮”十分圓融地結合在一起,連蘇東坡聽了以後也極力稱賞。

當然,是講禮好還是不講禮好,人們是有爭論的,清人沈復在《浮生六記》卷一中記載了他與妻子芸娘一段對話:

餘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爲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受扇,必起身來接。餘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餘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餘曰:“前言戲之耳!”

沈復因爲太愛妻子,所以三言兩語就被妻子說服了。其實,真正在內心敬愛某人,是不會對這個人“外肆狂放”的。

END

本文摘自《道冠儒履釋袈裟》

作者:張松輝,嶽麓書社出版

《道冠儒履釋袈裟》

者:張松輝

定 價:¥45.00

本書以淺易的典故或古詩文標目,內容扣住人生幾大主題:學習、生活、養心、世事、處世,每一命題皆從儒釋道三家的理論體系和各家典型事例中去關照、求索、總結歸納,於各家論說冷靜剖析,切中了每個中國古代文人的思想背景和文化情結,藉助先哲的智慧和哲思,從他們的尋求、答案中獲取當下人生困惑之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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