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隨便談談治學的方法。我個人的看法,無論什麼科學——天文、地質、物理、化學等等——分析起來,都只有一個治學方法,就是做研究的方法。什麼是做研究呢?就是說,凡是要去研究一個問題,都是因爲有困難問題發生,要等我們去解決它;所以做研究的時候,不是懸空的研究。所有的學問,研究的動機和目標是一樣的。研究的動機,總是因爲發生困難,有一個問題,從前沒有看到,現在看到了;從前覺得沒有解決的必要,現在覺得有解決的必要的。凡是做學問、做研究,真正的動機都是求某種問題某種困難的解決;所以動機是困難,而目的是解決困難。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說法,凡是有做學問做研究經驗的人,都承認這個說法。真正說起來,做學問就是研究;研究就是求得問題的解決。所有的學問,做研究的動機是一樣的,目標是一樣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樣的。不但是現在如此;我們研究西方的科學思想,科學發展的歷史,再看看中國二千五百年來凡是合於科學方法的種種思想家的歷史,知道古今中外凡是在做學問做研究上有成績的人,他的方法都是一樣的。古今中外治學的方法是一樣的。爲什麼是一樣呢?就是因爲做學問做研究的動機和目標是一樣的。從一個動機到一個目標,從發現困難到解決困難,當中有一個過程,就是所謂方法。從發現困難那一天起,到解決困難爲止,當中這一個過程,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有的時候要幾十年、幾百年才能夠解決一個問題;有的時候只要一個鐘頭就可以解決一個問題。這個過程就是方法。

剛纔我說方法是一樣的;方法是什麼呢?我曾經有許多時候,想用文字把方法做成一個公式、一個口號、一個標語,把方法扼要地說出來;但是從來沒有一個滿意的表現方式。現在我想起我二三十年來關於方法的文章裏面,有兩句話也許可以算是講治學方法的一種很簡單扼要的話。

那兩句話就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要大膽的提出假設,但這種假設還得想法子證明。所以小心的求證,要想法子證實假設或者否證假設,比大膽的假設還更重要。這十個字是我二三十年來見之於文字,常常在嘴裏向青年朋友們說的。有的時候在我自己的班上,我總希望我的學生們能夠了解。今天講治學方法引論,可以說就是要說明什麼叫做假設;什麼叫做大膽的假設;怎麼樣證明或者否證假設。

剛纔我說過,治學的方法,做研究的方法,都是基於一個困難。無論是化學、地質學、生物學、社會科學上的一個問題,都是一個困難。當困難出來的時候,本於個人的知識、學問,就不知不覺地提出假設,假定有某幾種可以解決的方案。比方諸位在臺灣這幾年看見雜誌上有討論《紅樓夢》的文章,就是所謂紅學,到底《紅樓夢》有什麼可以研究呢?《紅樓夢》發生了什麼問題呢?普通人看《紅樓夢》裏面的人物,都是不發生問題的,但是有某些讀者卻感覺到《紅樓夢》發生了問題:《紅樓夢》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寫賈寶玉、林黛玉這些人的故事有沒有背景?有沒有“微言大義”在裏面?寫了一部七八十萬字的書來講賈家的故事,講一個紈袴子弟賈寶玉同許多漂亮的丫頭、漂亮的姊妹親戚們的事情;有什麼意義沒有?這是一個問題。怎麼樣解決這個問題呢?當然你有一個假設,他也有一個假設。

在二三十年前,我寫《紅樓夢考證》的時候,有許多關於《紅樓夢》引起的問題的假設的解決方案。有一種是說《紅樓夢》含有種族思想,書中的人物都是影射當時滿洲的官員,林黛玉是暗指康熙時候歷史上一個有名的男人;薛寶釵、王鳳姐和那些丫頭們都是暗指歷史上的人物。還有一種假設說賈寶玉是指一個滿洲宰相明珠的兒子叫做納蘭性德——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很高的文學家——那些丫頭、姐妹親戚們都是代表宰相明珠家裏的一班文人清客;把書中漂亮的小姐們如林黛玉、薛寶釵、王鳳姐、史湘雲等人都改裝過來化女爲男。我認爲這是很不可能,也不需要化裝變性的說法。

後來我也提出一個假設。我的假設是很平常的。《紅樓夢》這本書,從頭一回起,作者就說這是我的自傳,是我親自所看見的事體。我的假設就是說,《紅樓夢》是作者的自傳,是寫他親自看見的家庭。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紅樓夢》就是寫曹家的歷史。曹雪芹是什麼人呢?他的父親叫做曹,他的祖父叫做曹寅;一家三代四個人做江寧織造,做了差不多五十年。所謂寧國府、榮國府,不是別的,就是指他們祖父、父親、兩個兒子,三代四個人把持五十多年的江寧織造的故事。書中說道,“皇帝南巡的時候,我們家裏接駕四次。”如果在普通人家,招待皇帝四次是可能傾家蕩產的;這些事在當時是值得一吹的。所以,曹雪芹雖然將真事隱去,仍然捨不得要吹一吹。曹雪芹後來傾家蕩產做了文丐,成了叫化子的時候,還是讀書喝酒,跟書中的賈寶玉一樣。這是一個假設;我舉出來作一個例子。

要解決“《紅樓夢》有什麼用意”這個問題,當然就有許多假設。提出問題求解決,是很好的事情;但先要看這些假設是否能夠得到證明。凡是解決一個困難的時候,一定要有證明。我們看這些假設,有的說這本書是罵滿洲人的;是滿洲人統治中國的時候,漢人含有民族隱痛,寫了出來罵滿洲人的。有的說是寫一個當時的大戶人家,宰相明珠家中天才兒子納蘭性德的事。有的說是寫康熙一朝的政治人物。而我的假設呢?我認爲這部書不是談種族的仇恨,也不是講康熙時候的事。都不是的!從事實上照極平常的做學問的方法,我提出一個很平常的假設,就是《紅樓夢》這本書的作者在開頭時說的,他是在說老實話,把他所看見的可愛的女孩子們描寫出來;所以書中描寫的人物可以把個性充分表現出來。方纔所說的“大膽的假設”,就是這種假設。我恐怕我所提出的假設只夠得上小膽的假設罷了!

凡是做學問,不特是文史方面的,都應當這樣。譬如在化學實驗室做定性分析,先是給你一盒東西,對於這盒東西你先要做幾個假設,假設某種顏色的東西是什麼,然後再到火上燒燒看看,試驗管發生了什麼變化:這都是問題。這與《紅樓夢》的解釋一樣的有問題;做學問的方法是一樣的。我們的經驗,我們的學問,是給我們一點知識以供我們提出各種假設的。所以“大膽的假設”就是人人可以提出的假設。因爲人人的學問,人人的知識不同,我們當然要容許他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假設。一切知識,一切學問是幹什麼用的呢?爲什麼你們在學校的這幾年中有許多必修與選修的學科?都是給你們用;就是使你在某種問題發生的時候,腦背後就這邊湧上一個假設,那邊湧上一個假設。做學問、上課,一切求知識的事情,一切經驗——從小到現在的經驗,所有學校裏的功課與課外的學問,爲的都是供給你種種假設的來源,使你在問題發生時有假設的材料。如果遇上一個問題,手足無措,那就是學問、知識、經驗,不能應用,所以看到一個問題發生,就沒有法子解決。這就是學問知識裏面不能夠供給你一些活的材料,以爲你做解決問題的假設之用。

單是假設是不夠的,因爲假設可以有許多。譬如《紅樓夢》這一部小說,就引起了這麼多假設。所以第二步就是我所謂“小心的求證”。在真正求證之先,假設一定要仔細選擇選擇。這許多假設,就是假定的解決方法,看那一個假定的解決方法是比較近情理一點,比較可以幫助我們解決那個開始發生的那個困難問題。譬如《紅樓夢》是講的什麼?有什麼意思沒有?有這麼多的假定的解釋來了,在挑選的時候先要看那一個假定的解釋比較能幫助你解決問題,然後說:對於這一個問題,我認爲我的假設是比較能夠滿意解決的。譬如我的關於《紅樓夢》的假設,曹雪芹寫的是曹家的傳記,是曹雪芹所看見的事實。賈母就是曹母,賈母以下的丫頭們也都是他所看見的真實人物,當然名字是改了,姓也改了。但是我提出這一個假設,就是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最要緊的是要求證。我能夠證實它,我的假設才站得住;不能證實,它就站不住。求證就是要看你自己所提出的事實是不是可以幫助你解決那個問題。要知道《紅樓夢》在講什麼,就要做《紅樓夢》的考證。現在我可以跟諸位做一個坦白的自白。我在做《紅樓夢》考證那三十年中,曾經寫了十幾篇關於小說的考證,如《水滸傳》《儒林外史》《三國演義》《西遊記》《老殘遊記》《三俠五義》等書的考證。而我費了最大力量的,是一部講怕老婆的故事的書,叫做《醒世姻緣》,約有一百萬字。我整整花了五年工夫,做了五萬字的考證。也許有人要問,胡適這個人是不是發了瘋呢?天下可做學問很多,而且是學農的,爲什麼不做一點物理化學有關科學方面的學問呢?

爲什麼花多年的工夫來考證《紅樓夢》《醒世姻緣》呢?我現在做一個坦白的自白,就是:我想用偷關漏稅的方法來提倡一種科學的治學方法。我所有的小說考證,都是用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關漏稅的方法,來講做學問的方法的。譬如講《紅樓夢》,至少我對於研究《紅樓夢》問題,我對它的態度的謹嚴,自己批評的嚴格,方法的自覺,同我考據研究《水經注》是一樣的。我對於小說材料,看做同化學問題的藥品材料一樣,都是材料。我拿《水滸傳》《醒世姻緣》《水經注》等書做學問的材料。拿一種人人都知道的材料用偷關漏稅的方法,要人家不自覺的養成一種“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方法。

假設是人人可以提的。譬如有人提出駭人聽聞的假設也無妨。假設是愈大膽愈好。但是提出一個假設,要想法子證實它。因此我們有了大膽的假設以後,還不要忘了小心的求證。比如我考證《紅樓夢》的時候,我得到許多朋友的幫助,我找到許多材料。我已經印出的本子,是已經改了多少次的本子。我先要考出曹雪芹於《紅樓夢》以外有沒有其他著作?他的朋友和同他同時代的人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著作?他的父親、叔父們有沒有什麼關於他的記載?關於他一家四代五個人,尤其是關於他的祖父曹寅,有多少材料可以知道他那時候的地位?家裏有多少錢?多少闊?是不是真正不能夠招待皇帝到四次?我把這些有關的證據都想法找了來,加以詳密的分析,結果纔得到一個比較認爲滿意的假設,認定曹雪芹寫《紅樓夢》,並不是什麼微言大義;只是一部平淡無奇的自傳——曹家的歷史。我得到這一家四代五個人的歷史,就可以幫助說明。當然,我的假設並不是說就完全正確;但至少可以在這裏證明“小心求證”這個工夫是很重要的。

現在我再舉一個例來說明。方纔我說的先是發生問題,然後是解決問題。要真正證明一個東西,才做研究。要假設一個比較最能滿意的假設,來解決當初引起的問題。譬如方纔說的《紅樓夢》,是比較複雜的。但是我認爲經過這一番的研究,經過這一番材料的收集,經過這一番把普通人不知道的材料用有系統的方法來表現出來,敘述出來,我認爲我這個假設在許多假設當中,比較最能滿意的解答“《紅樓夢》說的是什麼?有什麼意思?”

方纔我提到一部小說,恐怕是諸位沒有看過的,叫做《醒世姻緣》,差不多有一百萬字,比《紅樓夢》還長,可以說是中國舊小說中最長的。這部書講一個怕老婆的故事。他討了一個最可怕的太太。這位太太用種種方法打丈夫的父母朋友。她對於丈夫,甚至於一看見就生氣;不但是打,有一次用熨斗裏的紅炭從她丈夫的官服圓領口倒了進去,幾乎把他燒死;有一次用洗衣的棒槌打了他六百下,也幾乎打死他。把這樣一個怕老婆的故事敘述了一百萬字以上,結果還是沒有辦法解脫。爲什麼呢?說這是前世的姻緣。書中一小半,差不多有五分之一是寫前世的事。後半部是講第二世的故事。在前世被虐待的人,是這世的虐待者。婚姻問題是前世的姻緣,沒有法子解脫的。想解脫也解脫不了。結果只能唸經做好事。在現代摩登時代的眼光看,這是一個很迷信的故事。但是這部書是了不得的。用一種山東淄川的土話描寫當時的人物是有一種詼諧的風趣的;描寫荒年的情形更是歷歷如繪。這可以說是世界上一部偉大的小說。我就提倡把這部書用新的標點符號標點出來,同書局商量翻印。寫這本書的人是匿名,叫西周生。西周生究竟是什麼人呢?於是我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個假設可以說是大膽的。(方纔說的,我對於《紅樓夢》的假設,可以說是小膽的假設。)我認爲這部書就是《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寫的。我這個假設有什麼證據呢?爲什麼引起我作這種假設呢?這個假設從那裏來的呢?平常的經驗、知識、學問,都是給我們假設用的。我的證據是在《聊齋志異》上一篇題名《江城》的小說。這個故事的內容結構與《醒世姻緣》一樣。不過《江城》是一個文言的短篇小說;《醒世姻緣》是白話的長篇小說。《醒世姻緣》所描寫的男主角所以怕老婆,是因爲他前世曾經殺過一個仙狐,下一世仙狐就轉變爲一個女人做他的太太,變得很兇狠可怕。《聊齋志異》裏面的短篇《江城》所描寫的,也是因爲男主角殺過一個長生鼠,長生鼠也就轉世變爲女人來做他的太太,以報復前世的冤仇。這兩個故事的結構太一樣了,又同時出在山東淄川,所以我就假設西周生就是蒲松齡。我又用語言學的方法,把書裏面許多方言找出來。運氣很好,正巧那幾年國內發現了蒲松齡的幾部白話戲曲,尤其是長篇的戲曲,當中有一篇是將《江城》的故事編成爲白話戲曲的。我將這部戲曲裏的方言找出來,和《醒世姻緣》裏面的方言詳細比較,有許多特別的字集成爲一個字典,最後就證明《醒世姻緣》和《江城》的白話戲曲的作者是同一個小區域裏的人。再用別的方法來證明那個時代的荒年;後來從歷史的記載裏得到同樣的結論。考證完了以後,就有書店來商量印行,並排好了版。我因爲想更確實一點,要書局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五年。到了第五年才印出來。當時傅先生很高興——因爲他是作者的同鄉,都是山東人。我舉這一個例,就是說明要大膽的假設,而單隻假設還是不夠的。後來我有一個在廣西桂縣的學生來了封信,告訴我說,這個話不但你說,從前已經有人說過了。乾隆時代的鮑廷博,他說留仙(蒲松齡)除了《聊齋志異》以外,還有一部《醒世姻緣》。因鮑廷博是刻書的,曾刻行《聊齋志異》。他說的話值得注意。我經過幾年的間接證明,現在至少有個直接的方法幫助我證明了。

我所以舉這些例,把這些小說當成待解決的問題看,目的不過是要拿這些人人都知道的材料,來灌輸介紹一種做學問的方法。這個方法的要點,就是方纔我說的兩句話:“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如果一個有知識有學問有經驗的人遇到一個問題,當然要提出假設,假定的解決方法。最要緊的是還要經過一番小心的證實,或者否證它。如果你認爲證據不充分,就寧肯懸而不決,不去下判斷,再去找材料。所以小心的求證很重要。

時間很短促,最後我要引用臺大故校長傅先生的一句口號,來結束這次講演。他這句口號是在民國十七年開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時的兩句名言,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兩句話前一句是白居易《長恨歌》中的一句,後一句是傅先生加上的。今天傅校長已經去世,可是今天在座的教授李濟之先生卻還大爲宣傳這個口號,可見這的確是我們治學的人應該注意的。假設人人能提,最要緊的是能小心的求證;爲了要小心的求證,就必須:“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今天講的很淺近,尤其是在座有許多位文史系平常我最佩服的教授,還請他們多多指教。

(本文選自“中華好學者”微信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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