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任曉雯:換腎記丨新刊

2018年3期《當代》新刊封面

換腎記

文丨任曉雯

前一日,梁真寶喝多了水。

妻子陳佩佩曾用一片口香糖哄他,“多嚼嚼,就不渴了。”他揹着她,把口香糖黏在桌板底部,又跑去廚房,灌下兩杯白開水。他感覺自己像個突然獲釋的重刑犯,不安與期待,脹住整個胸膛,須得放縱一下不可。

他捏着空水杯,感覺身體裏的水,沿了脛骨,匯至雙腳。腳掌宛如脹滿的皮囊,沉甸甸的,一摁一坑,久久不褪。他用抹布擦乾杯子,放回原處。拖着兩條腿,坐到方桌前,戴起棉紗手套,搔撓身上的癢處。日漸灰黃的皮膚,像是覆了一層尿色。背部、腿臂、胸脯,長滿小紅疙瘩,一個都不能抓破。他撓得專心謹慎,彷彿在從事什麼精密工作。其間,他數次起身,把體重秤從大櫥底下踢出來。陳佩佩聞聲過來,給秤歸了零,扶他站好,又跪在地上看刻度,“怎麼長了一斤。”

最難忍受的,是入暮時分。窗戶對面的高樓,在金紅色夕陽裏,迴光返照般亮起來,繼而轉淡,輪廓模糊,最終消匿於黑暗。梁真寶感覺自己將赴刑場。夜晚要來了,當他躺在牀上,身體裏的水分,會從腳底返流而上,均勻攤平,彷彿他是一隻被放倒的悶罐子。周身似有無數小蟲蠕爬。他每次都叫醒妻子,訴苦、哭泣、咒罵,讓她陪自己失眠。“我感覺馬上要死了。”他會說。

這種時候,陳佩佩總要逼問,是否偷偷喝水了,或者喫了她藏在頂櫃裏的水果。他否認再三,又承認下來。陳佩佩拿指甲彈叩他的腦門,用教育兒童的口氣說:“快三十歲了,還管不住自己。”

“透析室的老劉,經常喫方便麪,十幾年過去,還好好的。”

“你的目標不是十幾年,是四十年,五十年。只要堅持透析,保持良好生活習慣,不會有大問題。”她每次如此說,流利得猶如背書。他每次都像第一次聽,捏牢她的手,說一句,摁一記。

聽罷,他會說:“有個腎就好了。”

“求求嚴素芬去。”

“求過了。”

“再去求求。”

話頭便轉到嚴素芬身上,說着說着罵起來。困到罵不動了,才作罷。

是夜,他們沒有談及嚴素芬。陳佩佩甚至不逼問丈夫,是否偷喫偷喝了,也不指責或安慰他。只說:“熬一熬就好,明天就好。”

梁真寶在黑暗中點頭:“明天就好了,明天肯定會好吧。”

“睡好了,就會好。”陳佩佩拉扯被子,調整姿勢。

梁真寶意猶未盡,想多聊幾句:“上個禮拜看到你喫橘子,香是香得來。我饞不過,偷喫兩瓣。心悸了好幾天,渾身沒力道。不敢告訴你。”

“你以爲我不曉得嗎。買回來的東西,我都算過只數的。”

“真的假的呀。”

陳佩佩不答,旋而起了鼾。鼾聲過分響亮,猶如一匹奔跑過後的馬,在張着鼻孔噴氣。他疑心她假睡,等了等。將被子堆給她,下牀走去北房間。

梁真寶在房外站立片刻,打開一道門縫,探入腦袋。他聞到老年人氣味,宛若隔夜肉食一般,微微腐朽的氣味。沒有鼾聲,沒有腹鳴聲,甚至沒有呼吸聲。唯有一臺老式“三五”座鐘,咔嗒咔嗒,每秒都似有一把小鍘刀落下。有那麼一秒,梁真寶以爲母親不在房內。他經常夢見母親消失,半夜驚醒了,便要過來張一張。

“媽,媽。”梁真寶輕喚,將門縫推大,又摸摸索索開了燈。牀上無人,枕頭歪斜,褥子凹出一個短小的人形。梁真寶捽住門框,又喊:“媽。”

“阿寶,”他聽見母親在身後,“我沒有逃跑,我去廁所間了。”

梁真寶抹抹眼睛,扭過頭去。

“我曉得你不放心,經常夜裏廂過來監視我。”

“不是的,我半夜困不着,隨便晃晃。”

“房門鎖死了,能跑到哪裏去。再不放心,用手銬銬牢我算了。”

“不怪我,不是我的意思。”

“阿寶阿寶,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這許多日腳,你跟我講過貼心話沒有。永遠是同一句話,翻來覆去千百遍。現在你滿意了,總

算不來煩我。”

過去三年多,梁真寶見了嚴素芬,便叨唸:“媽,我想要個腎。”口氣彷彿在說,我要一個鉛筆盒,或者,我要一個新手機。嚴素芬自小在每件事上滿足他,除了這一件:“不行,我沒有。”“你有的,你有兩個。”“我會死掉的。”

有那麼幾次,梁真寶透析歸來,雙腿抽搐不已。嚴素芬用毛巾爲他熱敷,將他雙腿摟在懷中按摩。陳佩佩道:“媽,他只要一個腎。”嚴素芬涕淚齊流:“不行,我會死的。”

陳佩佩從網上打印了資料,論證人類少一個腎,照樣活蹦亂跳。嚴素芬戴了老花鏡,認真研讀。梁真寶道:“媽,我想要個腎。”嚴素芬收攏眼鏡,掛在圍兜上,餃子皮似的招風耳,在腦袋兩側微微一顫:“我生你的辰光差點死掉,還想我爲你死一次嗎。”

“不會死的,怎麼會死,”陳佩佩拿出自己的配型報告,插到婆婆面前,一頁頁地翻,“我跟你兒子沒啥血緣關係,都想送他個腎,可惜老天爺不給機會。”嚴素芬咬了嘴脣,憋紅了脖頸,面孔躲來躲去。陳佩佩睃她幾眼,拍着那沓紙,跌足道:“哪個當媽的有你自私,看到兒子喫苦頭,不肯出手幫一幫。”她號得胸腔起迴音,身體一抽一抽的。嚴素芬擦擦她飛濺過來的淚水,也哭起來。陳佩佩見狀,反倒眼淚一收,抹了面,對丈夫道:“你媽再不講理,我就跟你離婚。”

梁真寶道:“媽,佩佩要跟我離婚。”

嚴素芬道:“她不會離的。結婚的辰光,梁家送過三十萬禮金,他們陳家還不起。再說她的上海戶口,還是我們給的呢。”

梁真寶嚅嚅嘴,不說話。

陳佩佩的眼睛,抽縮成倒三角:“難道我是你家用錢買來的嗎,上海戶口了不起啊。老太婆,一隻腳踏進棺材了,還越活越來勁。人總要死的,難道不死嗎。真寶他爸怎就瞎眼娶了你,怪不得被你早早氣死。真寶,你說是吧。”

梁真寶眼眶濡溼了,嘆氣道:“我不曉得,我要死了。”拖着兩隻腳,走去臥室,關上門。門外,婆媳越發喧起來,一來一往,調門攀高,彼此碾壓,在梁真寶耳中嗡成一片噪音。繼而疲沓下來,趨於安靜。有人打開電視機。電視裏,又有男女爭吵哭泣,間雜了哀樂似的插曲。廚房裏砰一記,似有碗盞跌碎。譁啷啷挪動桌椅。梁真寶感覺有一道黑幕,垂落在自己與整個世界間。又彷彿自己退縮成了嬰兒,所有響動聽起來不可理喻。

約莫半年前,嚴素芬出走過,住去女兒家。陳佩佩攜了梁真寶,上門將她討要回來。嚴素芬對女兒說:“他們想把我綁到醫院,挖掉我的腰子,你也不肯救救我。”梁帶娣說:“你從來心裏只有兒子,出了事體纔想到我。或者你讓一步,去醫院做個檢查,費用終歸我來出。別太擔心了,換腎是有講究的,親生的也未必配得上。你老住在我這裏,不是個辦法。我房間小,搭了摺疊牀,轉身都沒地方。”

嚴素芬哭一場,跟了兒子回家。等待檢查的日子裏,陳佩佩天天爲她買鴿子。嚴素芬說胃口差,喫不下。

陳佩佩道:“你不是最愛喫鴿子嗎,常說一鴿勝九雞。”

嚴素芬道:“我又不是豬,喂得肥肥的,好送去殺了是吧。”

陳佩佩忍了火氣,不與她爭。嚴素芬半夜起牀,摸到廚房,喫掉早已冷卻的鴿子,喝光凝了油脂的湯,用草紙裹起筋骨皮雜,扔出窗戶。翌日,她趕了早,到玉佛寺燒香求籤。三次都是上上籤。她定下心來。

檢查過後,等了十五天。陳佩佩一早去領報告。嚴素芬在家看看電視,敲敲膽經,又溫習廣場舞。梁真寶道:“媽,你晃來晃去,晃得我頭昏。”

“啥人叫你看牢我,做你自己的事體去。”

“我能做啥事體。佩佩不許我打遊戲,電腦手機都沒收了。”

“好了好了,我也是心裏煩躁,隨便尋點事體做做。等一歇幫你揩身。”

“我不要,皮膚癢。”

“曉得你皮膚癢,我特地求了箇中藥方子,揩了就不癢了。”

“我沒心情。”

“別瞎想八想了,老天爺會幫我們,我去廟裏燒過香的。”

嚴素芬用苦蔘、防風、當歸煎了水,往浴缸裏灌。手機鈴聲響。她擦乾手,往北房間去。梁真寶趕在她前面,吼道:“快接快接,肯定是

佩佩。”嚴素芬從五斗櫥的第三格抽屜裏,取出她的翻蓋機,接了,聽得那廂輕微啜泣。“佩佩嗎,還在醫院嗎,報告哪能講,沒事的,好好講,別太難過了。”

“媽,謝謝你,拜託你。”

“啥意思。”

“你能配上五個點。醫生說,真寶以後排異反應會很小。喂喂,在聽嗎,讓真寶接電話。”

梁真寶奪過電話,不及言說,哽咽起來。小夫妻對哭一晌,梁真寶道:“你快回來,打的回來,今朝不要捨不得鈔票。”放下手機,不見了嚴素芬,便“媽,媽”地喊,到處找。

嚴素芬在衛生間,靠着浴缸,木木然盯住半缸淡黃的水。水面騰起一股子藥味,燻得梁真寶打噴嚏。“我要去帶娣家,”嚴素芬一字一頓道,“這裏待不下去。”

梁真寶掩了衛生間的門,後背壓住門板。

嚴素芬又道:“國家法律規定了的,必須自願捐腎,你們不能強迫我。”

“你不自願嗎,那幹嗎檢查,花掉兩萬多塊錢。”

“是你們逼我檢查。”

“是你自己同意的。”

“我們兩個都會死在手術檯上。”

“不會的,我們找最好的醫生。佩佩以前有個學生家長,是腎內科主任,留過洋的,全國有名。佩佩早就聯繫上,人家願意幫忙。一直就只缺個腎。”

“我就曉得是陳佩佩。阿寶,別聽她挑唆。很多人換了腎,反倒活不過一兩年。我年紀也大了,身體裏拿掉一件大家生,還哪能過日腳。你爸死得早,我養大你和帶娣,喫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出頭,寶貝兒子卻望我翹辮子。”

梁真寶無言以對,捂住後腰,縮矮下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嚴素芬撐幾撐,站起來,想繞過兒子,去拉衛生間的門。左挪右讓,繞不過去,便坐到馬桶蓋上,也捂住後腰,彷彿那裏頭的腎,已被拿走了似的。

母子對峙到陳佩佩回家。嚴素芬做好吵架準備。陳佩佩沒有吵,衝進北房間,抄走嚴素芬的手機、存摺、身份證、戶口簿、房產證。嚴素芬揪她頭髮,抓她手,用兩隻鬆軟的拳頭捶她。陳佩佩將她推到牀上,關了門,在球形門鎖芯裏,插一根拉直的回形針,拽了梁真寶回南房間。

梁真寶道:“你忒兇了吧,她畢竟是我媽。”

陳佩佩道:“是啊,你媽最親。從你生了毛病,她出過多少力啦。就我整天圍着你轉,轉到啥時候去。”

“佩佩,我曉得你受苦。以前我不懂事體,整天打遊戲。以後身體好起來了,一定彌補你。幫你做家務,給你買漂亮衣服,和你去歐洲旅遊。”

“我還要生個孩子。”

“那就生個女兒,更體貼父母。”

“我們年輕,生活沒開始呢。不像那老太婆,啥都經歷過,現在就是喫飯拉屎,天天等死。我早猜她會反悔。從不拜菩薩的,突然跑到玉佛寺。我纔不怕呢,我去靜安寺燒過三次香,還在功德箱裏捐了五千塊。靜安寺比玉佛寺靈驗,我又那麼心誠,捨得花錢,菩薩肯定保佑我們。你看,果然配型配上了。”

“配上了也沒用。”

“那就關着她,關到有用爲止。”

“不大好吧,阿姐那裏哪能交代。”

“梁帶娣巴不得老太婆消失。老太婆每次找她,都是問她要錢。”

梁真寶不言語,坐到桌前,顧自搔起癢來。陳佩佩出去買了把鏈子鎖,繞在自焊的鐵門上。用蠟線穿起鑰匙,掛在脖頸裏。這才拔了鎖芯裏的回形針,放出嚴素芬。

嚴素芬早已哭得滿面發紅,提了一袋替換衣褲,徑直往外走。開防盜門,開鐵門,見了鏈子鎖,拉扯幾下,對陳佩佩道:“啥意思,當我勞改犯嗎,我要喊救命了。”

陳佩佩將她捽進屋,門一關:“死老太婆,沒人救你。”

嚴素芬跑去陽臺,喊“救命,救命”。樓下圍了人,紛紛價往上張望。有鄰居來敲門抱怨,陳佩佩道了歉,送幾隻土雞蛋。

嚴素芬鬧過一時辰,嗓子痛啞,便拿一把掃帚,在陽臺上揮舞。天色暗了,看客陸續散去。陳佩佩和梁真寶喫過晚餐。陳佩佩盛一

碗飯菜,放到北房間。收拾過碗盞,給梁真寶服了葉酸片和乳酸亞鐵片。正蹲在衛生間擦浴缸,聽得外頭砰砰響。跑出去,見嚴素芬把飯菜扔在客廳,還將電視機推下地來。陳佩佩將擦浴缸的抹布,甩在她臉上。嚴素芬撲來撕打。陳佩佩抓住她兩隻手,幾欲將她提起。梁真寶站遠了,勸道:“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有人按門鈴,是個民警,“有羣衆反映,你家從早吵到晚。”陳佩佩搶在前頭哭訴。梁真寶在旁垂了臉,哎呀呀嘆氣。民警說:“這是當媽的不對,哪能不管兒子死活。小夥子真作孽,背也塌了,腰也彎了,縮了兩隻肩胛,好像七老八十歲。”嚴素芬嗄啞道:“我的命不是命嗎。”民警道:“你已經老了。”嚴素芬喫癟。陳佩佩給了民警一百元:“麻煩師傅了,本想送你點香菸抽抽,家裏也沒備着,你自己買了抽吧。”民警笑了:“以後有啥事體,直接尋我好嘍。”

陳佩佩收拾了狼藉,打開電視機調試,見沒有摔壞,便抱到南房間。又出門去,在樓裏上下跑一遍,逐戶打招呼,“我家婆婆老年癡呆,吵到你們了,實在對不起。”

回了家,嚴素芬抵住鐵門,不讓她進。陳佩佩開鎖推門,一掌將嚴素芬甩得趔趄,“就你這小身材,還想拗過我。”她故意放慢動作,將鏈子鎖丁零當啷鎖好,把鑰匙掛回脖子上。

嚴素芬哭得滿手鼻涕,躲進北房間,把門關嚴。陳佩佩幫梁真寶清潔了身體,扶他上牀。說一晌話,將睡不睡的,聽得腳步聲。是嚴素芬進來,搦了把殺魚剪刀,尖口壓在手腕上:“你們逼我死,我就死給你們看。”

陳佩佩道:“死一個看看啊,算你有本事。”

嚴素芬一怔,又道:“我就死在這裏。讓警察抓你坐牢,讓你房間裏陰魂不散,再也不能住。”

陳佩佩被子一抖,躺下道:“少廢話,要死快點死,別妨礙我睡覺。”

嚴素芬站在牀尾,又鬧了片刻,退出門去。

梁真寶道:“不要緊吧,她不會想不開吧。”

陳佩佩道:“她連腎都不肯捐,哪裏肯死啊。”

梁真寶不說話了。稍後,仍不放心,走到北房間。隔着門板,聽見嚴素芬的放屁聲,跟吹長笛似的。“阿寶,是你嗎。”她喊。他躡足回了房,重新躺到牀上。

嚴素芬安靜下來。彷彿自知不敵,接受了現實。每次陳佩佩外出,她都盯住兒子嘮叨:“阿寶,你是從我肚皮裏出來的,我倆纔是血連血的親人。別理那陳佩佩,一門心思颳走我家財產。你想想,要是你我死在手術檯上,我們的房子就落到她手裏。她算盤啪啦啦,不要打得太快哦,逼我們做手術,又把房產證藏起來。還不如把房子過給帶娣呢,帶娣好歹也姓梁。”

梁真寶聽不得,躲進衛生間。嚴素芬貼着門板說。他假裝睡覺,她便站在牀邊說。一次,梁真寶道:“我在透析室認識個朋友,跟我差不多大,姓張。平常能說能笑的一人,前幾日腦子出血,瞳孔都散了,鼻子出不得氣,要插呼吸機。醫生說是喫藥透析十幾年的併發症。他有個妹妹,配型配上了,婆家不准她捐腎。小張蠻作孽的,即使搶救回來,都成植物人,還不如死了好。你要不要看看他照片。叫張什麼來着的,一下想不起來。”梁真寶作勢從枕下取物。嚴素芬往後躲:“我不要看,不要看。”自此不與兒子多言。

逢到小夫妻出門透析,嚴素芬瞬即活絡了,滿屋兜轉,搜尋鑰匙、證件、財物。她打開大小櫃子,逐樣摸捏,還把摺疊的衣服,一件件抽出來,攤開了,裏外正反地檢查。南房間大衣櫃裏,有隻上鎖的抽屜。她忌憚陳佩佩,遲遲不動。某日,忍不住了,用螺絲刀撬開。都是梁真寶的證件,學生證、畢業證、結婚證、繪畫比賽獎狀、職業培訓證書……還有一本粘貼式相冊。

嚴素芬捧在手裏,逐頁翻看。眼見梁真寶在照片裏,一點點幼齒下去,面孔漸次圓短。童年的幾張,是黑白的,邊角發黃了。有一張是尚未去世的丈夫樑棟德,抱着兩歲半的梁真寶。樑棟德頭路三七分,面孔滴刮四方,像臺電視機。兩隻女人樣的吊梢眼,乜斜着嚴素芬。一件帶帽滑雪衫,把他整個人鼓囊囊撐起來。她記得那時他已患病,衣服底下,肋骨畢現。梁真寶或是不喜父親身上的藥味,捏了小拳頭,試圖掙脫出去。他胸前的白飯兜,是三角形的,腦袋上頭髮根根直立,嘴邊滋出一泡

涎沫。

嚴素芬的食指肚,在照片上滑移。時而摁住樑棟德,時而摁住梁真寶。他們的面孔那麼小,似要從她指間漏出去。不知多久,聽得鏈子鎖噹啷響。她跳起來,把相冊塞回抽屜,推幾下,合不攏。身後起了呵斥聲:“進我們房間幹嗎。”陳佩佩的語氣,彷彿老電影裏的女八路說:別動,舉起手來。

嚴素芬想從氣焰上壓倒她,挺了挺背。感覺有一脈筋,硬邦邦勒在肉裏。無數說辭在腦中浮動,卻都稍縱即逝,抓握不住。她轉過身,見兒子兒媳一邊一個,堵住房門。梁真寶縮着脖子,顯得比陳佩佩還矮,面色像在太平間裏凍過一晚。陳佩佩逼近嚴素芬:“你偷什麼了。”嚴素芬後退一步,脫口道:“好吧好吧,我自願了。”

梁真寶曉得,母親只是一閃念。她幾乎是被陳佩佩架着,一徑辦理親屬證明、協議公證、醫院手續的。等待手術的三個月裏,嚴素芬變得沉默。這是從沒有過的。陳佩佩曾說,“你媽是世間第一嘮叨。有時真想抓一脬屎,塞在她嘴巴里。”現在她不再抱怨,每天爲婆婆買鴿子。嚴素芬毫不客氣,整隻搛到碗裏,咂咂地啃,嘶嘶地吮。

梁真寶成日躲在臥室,避免與母親照面。她麪皮緊繃的模樣,足足老了十歲。手術日期將至,她又多話起來,總想逮住梁真寶訴說。梁真寶或應付幾句,或假作不聞。彷彿她的話裏有陷阱,稍不留神,就會被她套牢受死。

這個夜半,空氣黏潮,燈光縞白。嚴素芬看起來,像一條即將消遁的影子,唯獨剩了張嘴,不停開闔,變化形狀:“阿寶阿寶,你是啥意思,我也拎得清。這許多日腳,你跟我講過貼心話沒有。永遠是同一句話,翻來覆去千百遍。現在你滿意了,總算不來煩我。”

梁真寶拖了兩隻漲水的腳,退往客廳。她跟過來,繼續道:“在你眼睛裏,我不過是隻活腰子。”他撇着頭,無法集中精力回話。幸而陳佩佩衝出來:“明天都要住院的,還不睡覺。”拉了梁真寶回房。

陳佩佩爲丈夫掖好被子,摸摸他額頭,責備他不該亂走。梁真寶一夜無眠。天色微亮時,淺盹片刻,即被喚醒。他起牀,稱了體重,喫了雞蛋紅薯,坐了半小時馬桶,又稱了體重。陳佩佩爲他備好餅乾麪包、替換衣褲。帶刻度的水瓶,不多不少,灌一百毫升白開水。又打開急救箱,數點退燒貼、血壓計、電子體溫計、紅外線治療儀,加添了酒精棉和一次性口罩。

陳佩佩幫梁真寶脫掉睡褲,檢查大腿根部的透析導管,再幫他穿上闊腿褲。當她拿出長袖T恤,他咕噥道:“這麼熱的天,還穿長袖。”乖乖由她擺弄。經年的透析,使得他的手臂血管,猶如老樹根一般,盤盤匝匝凸起。陳佩佩替他捋下袖管,理了理衣衽。

嚴素芬也妝扮完畢。染過的頭髮往後梳成髻,掩住頭頂一渦新白。又抹了頭油,頭髮黏成一簇簇,貼住頭皮。兩隻招風耳越發醒目了。她穿黃綠小花的喬其紗短袖襯衫。黑色牛奶絲跳舞長褲,褲縫鑲了兩道金邊。腳上的磨砂皮船鞋,還是全新的,薑黃薑黃,鞋頭有個小蝴蝶結。再戴上金耳環和珍珠項鍊。珍珠跟蔫掉的玉米粒似的,大小不一,凸凹錯落,盤在細頸子上。

陳佩佩啊呀笑了:“媽不是去住院的,是去跑親戚的。”

嚴素芬道:“最後一趟了,總要體面些。”

陳佩佩皺皺眉頭,轉問:“給你煮的雞蛋,怎麼不喫。”

“現在不餓,等一歇餓了,路上找地方喫。”

“住院東西準備好了嗎。”

嚴素芬提出一隻尼龍購物袋,隔了袋壁,摸摸捏捏:“牙刷、香皂、草紙,都拿了。”

梁真寶隨了嚴素芬,站到走廊上。陳佩佩關燈、閉窗、檢查煤氣,各房間看一遍,解了鏈子鎖,放在茶几上,這纔出門來。三人一串地下樓。嚴素芬道:“你們一前一後,押犯人嗎。”陳佩佩訕訕不語,攙住梁真寶。嚴素芬沿了綠化帶的邊角走,尚未出小區,便喊起餓來。

陳佩佩道:“麪包喫不喫。”

“太乾了,早上要喫點溼的,暖和的。”

“公交站那裏有豆漿攤。”

“我要坐下來,安安穩穩地喫。”

“那路上看看。”

他們過了馬路,坐公交車,在第三站下來換車。嚴素芬抱住街邊梧桐樹,說:“我餓得前

胸貼後背,要昏過去了。”

陳佩佩說:“這裏沒有喫的,索性去醫院附近喫。”

嚴素芬將那樹摟得更緊了,反覆道:“我要餓昏了,我要餓昏了。”

梁真寶道:“往前面走走吧,反正時間還早。”

陳佩佩嘆口氣,胳膊一揮:“走吧。”

嚴素芬這才鬆手,順了上街沿走。十字路口,有人施工,路面被一徑翻開,圍起黃色警示牌。嚴素芬道:“做手術的辰光,我身上皮肉也是這樣翻開吧。”無人搭理。

沿途的美髮店、扦腳店、貼膜店、服裝店、小喫店,統統沒有開門。梁真寶越走越慢,張了嘴巴呼吸。陳佩佩道:“媽,往回走吧,真寶喫不消了。”

“好像前面有家飯店,我看到了。”

“哪裏。”

“那裏。”嚴素芬隨手一指。

走到她指的地方,是一家房產中介。嚴素芬故作喫驚道:“哪能一樁事體,明明在這裏的,老大一家餐館。我以前來過的,二十四小時營業。”

陳佩佩咬緊嘴脣,鼻翼猛烈張翕。

梁真寶拍拍她手,輕聲道:“算了,小事體,依着她吧。”

嚴素芬繼續往前。小夫妻跟住她。過兩個路口,拐彎,總算發現一家。黃底紅字招牌,寫“劉阿婆小菜”。嚴素芬推店門,推不開,站在原地猶豫。店內身影晃動,一個花白頭髮的胖女人開了門,又反身進去。

嚴素芬回頭嚷道:“我說有一家的吧,哪能會記錯。”頭頸一縮,從塑料空調簾子間鑽入。

店堂約莫十來平方米,四張方桌,八條板凳。嚴素芬選中靠裏一桌,捻了捻桌面,揮趕幾下蒼蠅:“老闆娘呢。”胖女人從後頭轉出來。梁真寶夫婦也進門坐定。陳佩佩取了餐巾紙,爲丈夫擦汗。

嚴素芬睃着牆上彩圖菜單,大聲說:“我要梅菜扣肉。”

“肉還沒買呢,啥人老清老早喫這個。”

“我平常也不喫的,今朝必須喫好點。等一歇到醫院,啥都沒的喫。老闆娘,你曉得吧,我要做手術了,割一隻腰子給兒子。看看,你們還有蔥炒蠶豆,我三年沒喫蠶豆。看到蠶豆,就想到腰子,心裏不適意。”

陳佩佩道:“媽,少說點,喫了就走。”

老闆娘道:“喫燒賣豆漿吧,早上不賣炒菜的。”

嚴素芬道:“那來兩籠燒賣,一份豆漿。幫忙開開空調,熱死了。”

陳佩佩道:“真寶會感冒的。”

“你們坐到門口頭去,別對着吹就好。”

老闆娘打開空調,回到後間。俄頃,端來食物,鋪在桌上。又抱來小孫子,孵在空調邊,看嚴素芬喫。

嚴素芬道:“你是劉阿婆嗎,真福氣,抱孫子了。孫子叫啥啊。”

“叫洋洋。”

“哦喲,你叫洋洋啊,乖不乖啊,洋洋。”嚴素芬戳着筷頭,朝孩子哇哇幾聲,把孩子逗哭了。這才心滿意足,搛起燒賣來喫。一邊喫,一邊說話,糯米渣從嘴角里噴濺出來:“劉阿姨啊,羨慕煞你。我兒子腰子壞掉了,不會生小囡了。我辛苦一輩子,從沒做過壞事體,老天爺卻讓我斷子絕孫。”

陳佩佩道:“媽,我們趕時間。”

“不要催,急赤拉吼的,倒被你唬住。我問你,做啥要住院。住院費介麼貴,又不能報銷,白白裏被斬一刀。明朝再去醫院,直接做手術好嘍。”

“真寶還要透析一次,醫生指定今天住院。”

嚴素芬扭頭對老闆娘道:“我兒子每個禮拜透析三趟,鈔票剌剌叫出去。媳婦本來是小學老師。現在的小學老師,你曉得的,給學生子開開小竈,外快嘩啦啦進來。她嫌鄙忒辛苦,老師不當了,整天在家晃了兩隻手,啥都不做。治病開銷都是我女兒來。”

梁真寶道:“媽,佩佩是爲了照顧我。”

陳佩佩道:“跟她說什麼,我做啥她都看不慣。”

嚴素芬恍若不聞,繼續對老闆娘道:“我女兒忒辛苦了,一直相幫她阿弟。換個腎,三十多萬塊呢,她在外面借了債的。我都想把房子留給她。我有套兩室一廳,在內環裏,靠近地

鐵站。十幾年前買的,老房子拆遷費,加上所有積蓄。算是送給兒子的婚房,也是我自己的養老本鈿。”

老闆娘道:“房價漲得快,買房的都發財了。”

“發財有啥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喫了一輩子苦頭,早就想穿了。劉阿姨,你不曉得,我老公死得早,我爲了兩個小囡,再也沒尋男人。又是屋裏廂,又是廠裏廂,忙得我兩腳扛在肩胛上。我工作起來也是最賣力的,當年在翻砂車間,跟男同志做一樣生活。每年評到三八紅旗手。領導把我照片貼在廠門口,人進人出,全都看得到。廠長每趟開會表揚我,講我覺悟高,凡事以集體爲先,對國家貢獻重大。阿寶,姆媽的光榮事蹟,從沒跟你講過。你說啥人比我高尚,啥人有資格批評我。瞎掉你們的狗眼烏珠。我要算是自私,雷鋒叔叔都不敢誇自己無私。我今朝要把腰子送給兒子了。我爲了兒子,一條老命搭進去。”

老闆娘摟緊孫子,不言語。

陳佩佩道:“老闆娘,我先結賬。”

嚴素芬道:“沒喫完呢,急啥,我跟劉阿姨投緣,多囉唆幾句。啥人曉得過了今朝,有沒有明朝。我有個小姐妹,叫翠珍,老早廠裏跟我最要好的,每年到桂林白相。女婿給她買包,巴巴里①的,還在桂林給她買了一套房。我本來想等兒子討了老婆,有人照顧了,我就跟翠珍一道旅遊。我從沒去過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再也沒機會去桂林了。”

“媽,你說這些,人家聽了不舒服。”

“劉阿姨,你看看,這就是外地媳婦。沒大沒小,當了別人指責長輩,真是要不得。我跟我家阿寶講,外地人看中你的房子戶口,不是看中你的人。阿寶喫死愛死,不肯聽,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兩腳一蹬,一分洋鈿都不會留給她。留給她做啥,她跟我啥關係。我一輩子爲別人活,也沒撈到個好。命苦啊,沒人關心我,都不把我當人看……”嚴素芬哼哼唧唧,一口豆漿嗆進喉嚨。頓時又咳嗽,又噴嚏,鼻孔嘴巴齊射,搞得滿桌涕淚漿沫。

老闆娘懷中孩子又哭起來。老闆娘道:“先結賬吧。”

陳佩佩結了賬,趕着嚴素芬走。嚴素芬磨磨蹭蹭出店,又不肯動。

陳佩佩跺腳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先小個便,醫院裏髒,沒法小便。”

“那你小在那棵樹邊。”

“有人看見。”

“哪有人。”

“我腰子不舒服,有點酸。剛剛喫豆漿時酸起來的。”

“少來。”

“手術錢能退嗎,改天行不行。”

陳佩佩道:“肏你媽,死老太婆,我忍了你一早上。”揸開手指來抓她。嚴素芬退開,將尼龍購物袋奮力甩向她,轉身朝馬路上跑。她跑起步來,仍像在走路。雙腳磨着地面,往前拖滑。皮鞋在腳跟上一步一甩。微熱的晨風捲過她,頭髮、襯衫、跳舞褲,都顫動回應,似要將她往風的方向上帶。她果真順了風向,斜斜跑到路當中。在淺灰瀝青路面上,在黃白標線間,她的背影窄短,宛若中學生。陳佩佩走向她,彷彿高大自信的貓,走向一隻老鼠。

有公交車駛來,陳佩佩停步等待。綿長的車身,遮擋了視線。她沒有發現那輛奇瑞QQ,是何時衝過轉角的。她聽見梁真寶尖叫,便回頭看他。又聽見急剎車,便又循聲轉過腦袋。公交車過去了,嚴素芬趴手趴腳,伏在地上。奇瑞QQ僵在旁邊,彷彿猶豫着,究竟倒車逃跑,還是往前補軋一記。草綠色車身,貼滿了卡通圖案。它小得猶如玩具,不像是一輛能夠撞人的真車。

空蕩蕩的路面,瞬間堆起了人。他們像是憑空從地底鑽出來的。拎着小菜籃頭,端着痰盂罐頭,提着塑料面盆,牽着遛狗繩子,拿着蒲扇、茶缸、鳥籠,將嚴素芬層層包圍。唯有一磨砂皮船鞋,逃脫看客的視線,飛在半米外,碾扁着,黃裏沾了灰,像只破碎的腎。

——選自2018年3期《當代》

本期責編:孟小書

任曉雯

作者簡介:任曉雯,中國70後實力派女作家。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生活,如此而已》《她們》《島上》,短篇集《陽臺上》《飛毯》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瑞典語、俄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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