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总是常态。即便如此,也莫名会回忆起一些淡出生活的人,昔日的同学,共事过的伙伴,一面之缘的友人。譬如闲聊起来,偶然之间,就提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然后就想,唉,和他上一次见面还是……或许会再往前追溯,回想更多交集,或许不会,也记不太清,就像偶然相遇,不过打个照面,几句寒暄。

突如其来的念想,氛围就显出几分吊诡。犯罪报道里,警察去追寻一个不知所终的受害者,就从他的身边人入手,或许是熟识,或许是故人,也或许只是一些浅淡的往来。在记忆里搜索他的身影,开场便往往是“上一次见面还是……”

这么说,“上一次见面”,就自然而然地带着告别的意味。匆匆撇过一眼,随意挥手再见,人与人之间,很多的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是,世间又有多少重逢是不期而遇?

世界偌大,缘分免不了要被稀释。倘若有幸遇见,又要感叹世界真小。为了避免双方尴尬,就把筛选的结果归咎在世界的头上。任凭世界之大之小,它都无辜。但是,大家对此似乎都心照不宣。

正如昆德拉最有名的金句:这是个流行离开的世界,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小时候不懂告别的含义。爷爷车祸过世的时候,我刚上小学,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谁都没有来得及跟爷爷说上一句告别的话,所有的一切,都被卡车的轮毂碾压,被那记剧烈的撞击声吞噬。他本该当天下午出现在校门口,骑着他的建设牌摩托车,接我回家的,就像往常一样。

我至今还记得几乎所有的细节,爷爷躺在冰棺里的样子,声嘶力竭的哭丧,还有庄严肃穆的哀乐,记得那些“千古”、“敬挽”、“音容犹在”。经历着一个又一个告别环节,我的心情甚至一直都是新奇占据更多。等待火化时,我坐进殡仪馆休息室的角落,一边吃着云片糕,一遍看着放映的电影,这个场景在记忆里,却是黑白无声的。

回程的路上,姑姑捧着爷爷的骨灰盒。“车子要开了。”“要拐弯了。”“要上桥了。”到家的时候,姑姑让我提醒爷爷。我就跟着说,“爷爷,到家了。”

其实,我早就想说点什么的。应该说点什么的吧。

渐渐长大,但关于告别的记忆,几乎都是无声。和前女友意外分手,本应爆发出一场争吵的,我却表现出反常的沉默。在她那些挽回的说辞里,我一声不吭地慢慢吃完已经冷掉的、她吃剩下的牛杂汤。“走吧,我送你。”就送她离开了。

怎么样告别的呢。最后抱了抱她,她钻进地铁,地铁在我面前轰隆轰隆地穿梭而过。望着那道虚影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那家号称岭南第一的牛杂汤,我再也没去吃过。

后来毕业,返校再去办离校手续。本不需要再回寝室,但心心念念,还想回去看看,门开着,东西已经被撤空,找不到一点生活过的痕迹。阿姨把寝室彻头彻尾地打扫过,地面干净得能映出倒影,电风扇还是有气无力地转着。我把门关上,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安静地坐在床板上。外面时不时传来行李箱滚过地板的声音。

这些年,细算起来,也吃过了不少散伙饭。作为告别,总该说点什么肺腑之言,至少是“远大前程”之类的祝福,就像那些感人至深的电影情节一样,用力地、热泪盈眶地相拥告别。但几乎都没有,这样的情节始终没有在我身上上演。即便酝酿过很多话,始终也没有说出口,我永远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酒,一筷子一筷子地吃菜。然后挥手作别,各自转身。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在分道扬镳之际,我总是下意识地回头再张望他们一眼。遗憾的是,在我转头回看的那一瞬间,也常常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可能,我也错过了他们的回头吧。

无论如何,告别只多看一眼,变成了一种习惯。很难说,这是深情还是薄情,虽然我对人际悲观,但始终也没有办法对此彻底绝望。在任何一段感情里,抱有一点期待和念想,总是好的。

木心在《温莎墓园日记》里写:“离别,走的那个因为忙于应付新遭遇,接纳新印象,不及多想,而送别的那个,仍在原地,明显感到少一个人了,所以处处触发冷寂的酸楚——我经识了无数次“送别”后才认为送别者更凄凉。”

难怪,送走的人愈多,偶然听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样的歌词,也确实愈发有了落泪的冲动。可是,告别是相互的。是深情的人才惦记着那些杳无音信的离开。

作者介绍:

卫天成

一个App编辑,青年编剧。

@假面卫天成

微信公众号:法科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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