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20幾歲的蘇陽,組建了一支唱重金屬的搖滾樂隊。挺火爆,鼎盛時期還在寧夏體育館,和 “唐朝”、“超載”、張楚一起舉行“世紀狂飆—中國搖滾勢力演唱會”。

也就在那一年,他卻解散了這支樂隊。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蘇陽固執的唱着自己風格的民歌,成了中國搖滾音樂圈一道特別的風景。

有人說,每當國外的朋友問起中國的搖滾時,他都願意把蘇陽推薦給他們。一些影視製作人也被他的歌聲吸引——

比如,國產動畫《大聖歸來》就用了他的《官封弼馬溫》做宣傳曲;吳天明導演的《百鳥朝鳳》也用了一首《喊歌》做宣傳曲。還有他那首最有名的《賢良》,濃濃的方言唱腔卻有種特別的魅力。

這些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文 | 蘇陽

上世紀90年代,我聽過B.B.King和鮑勃·迪倫。追隨他們組過搖滾樂隊。後來我開始覺得,我們的歌聲應該來源於我們所依賴的腳下的土地。

那些口口相傳的,那些觸動靈魂的,那些生根發芽的聲音,他們都有各自的故事。我開始把大地的訴求,那些民間的記憶用聲音記錄下來,以我的方式。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1

我是7歲半跟着母親來到銀川的,是從浙江坐船,然後火車,然後汽車,然後火車,在很深的夜裏抵達的。

我父親騎着一個大自行車來接我們,很遠。到家後,我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推開門,傻了:

我住的院子就幾排平房,是這個叫新市區的地方唯一的氮肥廠家屬院。一個月之後,我就一口的本地普通話了。

在我們家屬院到工廠之間,有一片田,不太肥沃,熱天裏總是一股子糞味兒,總是見一些寧夏人在那兒種地、忙碌,偶爾在黃昏的時候他們會遠遠地心不在焉地哼幾句小曲。可是我總不見地裏長出那些濃綠的莊稼,它們總是半黃半綠的。

有一天,我經過那片田的時候,地頭的小土屋旁蹲着一箇中年農民,手裏拿着半個饅頭,他小聲地招招手衝我說,娃娃,你家裏有多餘的鹹菜啊啥的沒?

我很警覺,因爲氮肥廠院子裏和農民之間素無來往,孩子們也不在一塊兒玩,我就不理他。他繼續看着我,用眉毛笑着說,有的話悄悄給我點嘛,你看我們連個菜也喫不起。

我記得我還是沒有說話,就快步走遠了。心裏說,種着地,還說沒菜喫肯定是騙人的。後來大人們告訴我,他們種的是麥子,沒有菜。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蘇陽採風(柯永權攝)

2

2000年之前,我組了個樂隊叫“透明樂隊”,在銀川,還挺火爆,可能是因爲我們有一個比較帥的主唱。

主唱不是我,我主要寫歌和彈吉他。每次演出能來很多人,都是半大小夥子和小姑娘,沒人跟着我們一起唱,都是瘋狂吶喊之類的。

但是這樣也很難維持,後來我解散了這支樂隊,一個人做音樂。

在那之前有一次在朋友的家裏,他愛聽布魯斯和爵士樂,家裏有很多CD,我說能不能給我一張更原始的,比如,我記得美國電視劇《根》裏面有一段黑人在受奴役期間唱起的家鄉的歌?

他說有一張田野錄音,估計你不愛聽。

我一聽,好聽呀!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想起來了小時候那片田,人們在土房邊偶爾唱起的歌子。別的旋律都沒有印象了,有一句因爲後來被很多人經常哼唱,孩子們、農民、歌舞團等等,這句歌是:

寧夏川,兩頭尖,東靠黃河西靠賀蘭山,金川銀川米糧川。

這一句是最經典的,一句話說出我們寧夏的地貌和願望,一般體制內的文藝團體會改一改加上一些讚美啊,誇一下土特產什麼的,主要是呈現新社會的幸福感。

但是我忽然覺得,

我後來去了更多的地方纔知道,在我們寧夏,除了銀川平原附近是魚米之鄉,在銀南和銀北的很多地方,更多都是多年乾旱。他們春天播下了種子,只能等老天爺下雨,如果繼續幹旱就只能繼續等政府救濟。

但是有很多地方的地名和水有關係,比如,大水坑、喊叫水、草泥窪??

尤其喊叫水,這樣的名字,我不知道別人看了什麼感覺,我覺得很苦,怎麼可能是金川、銀川、米糧川呢?

我就接着寫了這樣的詞:

“寧夏川,兩頭尖……糜子黃,山丹花開,黃河的水流富兩岸,盼只盼那個喫飯不靠天。”

有一次在當地有場演奏會,我很隨機的唱了這首歌,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蘇陽演出照片(王凱攝)

3

那場演奏會結束後,我覺得自己應該瞭解身邊的民間音樂。

那年冬天,通過打聽,我在海原縣找到了當地最有名的花兒歌手馬生林。

注:“花兒”是一種民歌形式。流傳在青海、甘肅、寧夏的廣大地區以及新疆的個別地區,譽爲大西北之魂。

春節嘛,大年初七,銀川街頭鞭炮聲稀疏,但我從海原縣城一直到三岔河莊,一路很安靜,沒有一聲炮響。

在那兒長大的石舒清老師,用摩托帶着我,路很顛,我們穿過靜謐祥和的清真寺,穿過莊子路口的那口水井,穿過土黃色的土房,來到一個圍牆有個缺口的土院子。

當時老人已經七十了,聲音到底不年輕了,

“二尺八的棉帽頭上戴,恐怕北山的雪來……尕妹是牡丹花園裏長,二阿哥是空中的鳳凰,懸來懸去沒妄想,吊死到牡丹樹上……”

而當這段旋律從他的喉嚨中發出時,我還是被震動了一下。

那是從風乾的黃土裏生長出來的聲音,和我想象的不一樣。老人的眼中有一些潮溼,他花白的鬍子隨着每一句旋律的尾音顫動,我就坐在鋪着褥子的土炕上。

這個老人就那麼唱着,孩子們圍在他的周圍,他在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牽着其中最幼小者的手,而孩子們儘管嬉鬧着,聲音瀰漫在這半明半暗且簡陋的屋裏。院外分外整潔,農具擺列有序,黃土的光澤在陽光下有些刺眼。

我好像忘了來做什麼,我當時注意的是他和孩子們之間的那種很自然的動作,一個老人,孩子們圍着他,在唱着屬於他們的歌,像一棵老樹,旁邊是嘰嘰喳喳的小鳥。

我從海原回來,沒事就在周邊的縣城轉悠,在舊書攤上、秦腔戲社混,試圖找到更多的這些歌。

這期間,我基本寫了五六首歌了。

有一天,我在富寧街戲社裏看着臺上熱鬧的秦腔和臺下更熱鬧的麻將桌,和茶社老闆聊天。忽然想,我如果在這樣的地方演出一場,唱給他們聽,他們會接受我嗎?這些指甲被幾十年煙油燻黃的爺爺奶奶和老茶膩子和老戲迷們?

我很想嘗試一下,就和那個老闆說好,把門口本來寫着今日演出摺子戲——《周仁回府》《遊西湖》等等這些的小黑板擦掉,寫上了

然後像很多樂隊一樣,還請陳謙給做了圖,印了門票。一張票20元,在2003年的銀川算略貴吧。我很興奮,覺得這個場景反差很大。

我聯繫了音響、舞臺設備,把一個小舞臺堆得滿滿的,我估計調音的時候就會有人來看的,也確實,聲音巨大!我們剛把音響開開,鼓就敲了一聲,隔一條街都聽得清清楚楚,下面打麻將的人就炸窩了,說,你們幹啥呢我們還耍不耍了?牌剛碼好,你們一震,就倒了,別人還以爲我詐和呢!

於是我們關小聲音調試設備,心想等到了晚上你們就好了。

晚上,我預期的這些打麻將喝茶的爺爺奶奶並沒有來。我們一出聲,這兩條街的居民都來看熱鬧,街道擠得滿滿的,民工們也剛剛下班,我在臺上都能聞見他們卷的莫合煙的味道,但是都不買票,僅有的幾張票也是朋友買的。

後來,警察來了,說你們幹啥呢?

朋友就擋住說好話,那個警察沒吭聲,就說你們少唱點兒,有人投訴呢。但是人羣都不走,逐漸安靜穩定了,都聽我們唱,警察也是在我們快唱完的時候走的。

我們就這樣搞了一場完全免費的演出。這事到現在正好十年,現在看好像有些可笑而且幼稚,但當時演出結束後我很興奮,緊跟着就寫了後面的歌。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蘇陽演出照片(彭子洋攝)

2004年參加了賀蘭山音樂節之後,我的演出多了起來。後來老狼介紹我簽約到了唱片公司,2006年我發行了我的第一張專輯《賢良》,之前十三月唱片投資要和皮三合作,做一個動畫短片MV。

有一天他們拿來了王麗娟做的初稿,說是這個動畫裏需要的人物形象。我一看,真好看啊,但是有一個小問題,爲什麼人物的頭上要有一個白毛巾?白羊肚毛巾在今天的陝北,除了一些春節晚會和堂會上,誰還會戴呢?我有一些今天的放羊人的照片,他們都穿着藍色滌卡工作服、頭戴藍色工人帽。

我生活的銀川,2005年到2006年,男人們更多的是留着板寸。我的好幾個同學,混得不錯,他們都是板寸,腕子上有一串被忽悠得很貴的佛珠,脖子上有時候有根很粗的鏈子。他們在打麻將的時候,很專注,多半會對自己的女人很好,但是偶爾花心。

後來我提供了另外一些場景,我們那裏住的地方,西門橋頭一個小廣場,每天很多中老年人在那裏跳舞。下班或者飯後路過的民工們會“參觀”女人們的身材。

以前我們樂手最集中的“喝酒一條街”叫富寧街,走到中間往右一拐,就是新華街,女人們購物、男人們辦事都在那裏。

有一次我在那旁邊開了一個琴行,整整40天,沒有賣掉一把琴。後來一個朋友看不過去硬買了一把。我那段時間因爲很多事,很煩,染上了酒癮,喝到胃穿孔,在急救中心手術。出院的時候,看着那條街,對面有幾個花圈店,心說我沒有成爲他們的主顧,太好了。於是第一次有了生老病死的感嘆。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4

大概在2008年的夏天,我跟着寧二和楊老師去了甘肅松鳴巖的“花兒會”,滿山遍野的花兒。

我開始發現,其實花兒的詞很美,而且它的修辭,是我們現在的語言習慣所沒有的。

比如說有首很流行的花兒《袖筒裏捅了個千里眼》——

“哎袖筒裏捅的是千里眼呀,遠山照成個近山,阿哥是孔雀虛空裏懸呀,尕連手呀,尕妹是纔開的牡丹……”

簡單地說,如果用現在的說法,我的理解是:

“袖筒裏捅的是千里眼呀,遠山照成個近山”兩句是興,“阿哥是孔雀虛空裏懸”是比,他自比孔雀;“尕妹是纔開的牡丹”,因爲他把尕妹比作牡丹。

類似這樣很美的修辭在花兒裏很常見。這些都是我們久遠的根,和我們從小接觸的語言系統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我們今天學起來,這麼難。

花兒的詞裏有許多對唱也很有意思,對唱時經常有一些暗示,比如,《正是杏花二月天——梁梁兒上浪來令》:

正是杏花二月天 二月天尕妹妹拔草在地邊

麥苗青草連成片 尕妹妹你拔的頭遍嗎二遍?

正是杏花二月天 二月天路過的阿哥你別纏

草兒雜了眼看着亂 小阿哥尕妹妹沒有空閒

前面起興說景,然後湊到人家姑娘跟前問,你拔的頭遍還是第二遍?

姑娘的拒絕很巧妙,她說,草兒雜,眼看着亂——

這是個雙關,然後才說我忙得很,沒有時間。那她沒有說如果閒了會怎樣?

類似這樣的例子很多,別的民歌種類也有,花兒更突出。不僅是語言,在音樂上也和我們今天流行的音樂不一樣,我們怎麼讓它們融合在一起,然後嘗試去創造出新的音樂,去唱今天的生活?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蘇陽走在人羣中(徐立剛攝)

生活每天都在改變,我的故事不夠精彩,

土地也每天在改變,推土機推掉了田,蓋上了房子,都是城市了。

我們帶着各自的家鄉口音奔到“北上廣”,和任何一個有機會的地方。以前是窮,只有白菜、蘿蔔,現在四季裏菜市場琳琅滿目的各種化學藥物催生的蔬菜水果。在動車經過的兩邊,任何時候都有催生的綠油油的溫棚。

我們在土地上催生作物,喫下這些催生物的身體,也在退化。以前經常有人在莊稼地裏和爐臺邊生下一個孩子的故事,現在每一個孕婦都需要“保胎”。我們很多人多年沒有給家人寫過一封信,而很多老人他們不懂E-mail。

那麼還有多少人可以像前面馬生林老人那樣生活呢?

一個老人,安詳地唱歌,他的子孫依偎着他,安詳地吵鬧着,這一切一切都是土的聲音。

那一天黃昏,我經過北京四惠交通樞紐,用我的“愛瘋”拍下了一張圖片,一望無際的車龍,看起來很光鮮輝煌,好像能看見每一個鐵殼子裏藏着一張焦躁的臉龐,被擠在高速路上,我管這個場景叫“倦鳥”。

祝我們好運!

(本文選自《土的聲音》,對原文有刪減調整)

2016年,蘇陽推出跨界藝術創作計劃“黃河今流”,同年9月於美國紐約曼哈頓中心雲端畫廊舉辦首展,成爲首位在美國做綜合多媒體展覽的中國音樂人。已發行音樂專輯:《賢良》(2006)、《像草一樣》(2010)、《河牀》(2017)。

那個解散了搖滾樂隊,專心唱民歌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蘇陽 著丨20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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