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沈就近取材,将在《新民晚报》实习时的老领导——曾经的副总编辑朱大建作为采访对象,写了一篇精彩的纪实短文,通过一把小小螺丝刀,不但真实再现了那个时代那个孩子那个家庭的命运,也让读者隐隐窥见了我们国家的命运。最终,父亲辞去会计之职,主动去车间当铣床工人。

写在前面的话:各位不要奇怪,一把螺丝刀,名字虽然有点怪,文章却是极好看的。此文并非老詹所作,《解放日报》记者沈轶伦写的 。小沈为何要写此文?那是应了报社之约,嘱其写篇有意思的纪实文学。小沈就近取材,将在《新民晚报》实习时的老领导——曾经的副总编辑朱大建作为采访对象,写了一篇精彩的纪实短文,通过一把小小螺丝刀,不但真实再现了那个时代那个孩子那个家庭的命运,也让读者隐隐窥见了我们国家的命运。以小见大,由远及近,原本是文学生命力之所在。有趣的是,这位朱副总编,恰恰是我大学同学,不但住一寝室,而且关系极铁。每年寒假,我无余钱回川,只好留校苦读,大建和同寝室上海同学,一家一家,邀我一起过春节,大圆桌子,七碗八碟,热气腾腾,盛情款待,让我至今仍觉心里温暖。嘿嘿,真没料到,大建小时候还有这么档子事情,竟然裤兜里揣一把尖头螺丝刀,小小年纪,就要捏紧拳头,保卫家人不受欺侮!唉,如今这位生猛小伙,亦和老詹一样,年过六旬,垂垂老矣!


14岁,他裤兜里装一把螺丝刀,为保护自己,也保护家人


朱大建,高级编辑,《新民晚报》原副总编辑,上海作协理事、散文委员会主任,《上海纪实》电子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出版著作《时代风采录》《上海滩新“大亨”》《心弦之歌》《灯下文谈》《灯下文谈全编》《域外萍踪》《静夜凝眸》等。主编《上海作家散文百篇》。两次获《萌芽》文学奖。一次获《上海文学》奖。中篇报告文学《鲲鹏展翅》获中国作协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杂文《资源与陷阱》获2006年全国报纸副刊金奖。2004年被评为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2008年获中国晚报杰出贡献奖。




一把螺丝刀

原创 依时

14岁,他裤兜里装一把螺丝刀,为保护自己,也保护家人


14岁,他裤兜里装一把尖头螺丝刀。每走一步,冰凉的金属就碰触他的大腿。尖头隔着布料刮擦他的肌肤。让他感到,自己仗剑而行。

他穿过甘泉新村的街道回家。家在甘泉三村和长征公社交界处,隔一条小河对岸,就住着说本地话的沪郊农民,往南百米远,过一座小桥,隔着交通路就是沪宁铁路。有人临河洗衣,有人在钓鱼,远眺可见菜地,一片田园风光。他步幅频率没降,抬头看一眼对岸,然后一个转弯,小小身体,隐入新村成排一式一样的房屋中。

这里是1953年市政府仿造苏联集体农庄样式建造的“两万户”之一,专门供产业工人居住,新政府的政绩之一。房屋都是两层楼,住十户人家,合用四个蹲坑,无厨房。相比1949年前的“滚地龙”和“棚户区”,这里的屋子是结实、整洁、明亮的,道路横平竖直,房屋驯顺如一,如军营。他是随父母在1961年搬进来的。父亲,当时是如此渴望跟上时代主流。

父亲少时,从常熟到上海吴良材眼镜店学生意。满师后去一家小服装厂当了会计。到1949年已经是高级职员,五十年代初,工资每月119元。在当时,已经足够可观到使父亲有底气让母亲做全职主妇。

然后上海解放了。

起先,是政府号召高级职员自减工资,父亲收入减为每月79元。不久后,公私合营,小服装厂并入上棉二厂。1959年,号召知识分子下放,父亲去嘉定农村种田一年。回来后,这个向来乐观自信的会计彻夜失眠。

会计究竟属于劳方还是资方,是知识分子还是劳动人民,是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在1960年到来之际,每一个问题,都是关乎一个人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也是关乎一个家庭生死存亡的问题。最终,父亲辞去会计之职,主动去车间当铣床工人。一整天,刀具持续冲击工件、机床震动如癫狂,使站在边上的人的牙齿、甚至手脚也跟着颤抖起来。但从车间回来,父亲失眠症不药而愈。

然后父亲也把原来位于市区的住房调到城乡结合部的甘泉新村,和工人同事比邻而居。改头换面,大功乃成。父亲想。现在自己、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们从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已经变成工人阶级了。完完全全符合新时代了。

但自己最难改。

父亲管不住自己的脾性。厂里开会时让大家提提意见,父亲竟真的提意见。父亲批评领导“不关心群众疾苦”。很快父亲被认定是“恶毒进攻”,再然后是父亲被人贴大字报举报为右派。还有同事兼邻居举报说,父亲中班回家听收音机,是“收听敌台”。

一夜之间,那些平素和他一起玩、一起斗鸡条马捉蜻蜓的小伙伴,手拉手到他窗前大喊“打倒王柬之”。这不是他父亲的名字,这是小说《苦菜花》里反面人物的名字。是一个工人队伍里内奸的名字。半大不小的变声期男孩们在窗口,齐声地喊着这样的口号。一声又一声。像有节奏地对着屋内敲入钉子。像在钉一个棺材。像最终的宣判。

他坐在屋内,恨不得刨开胸膛给小伙伴们看看,“我的血和你们一样红,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家,我爸爸和你们爸爸一样是工人,我和你们一样是同班同学,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耍和学习。”但没有人听他分辨。有人从窗外扔煤饼到他们家,父亲隐忍,哥哥老实,他却是一把推开大门,要冲出去和人打架。

从此他就不像人了。在工人新村里,是被开除出人籍的狗崽子。谁都可以踢一脚。大孩子们在路上看到他,毫无理由就欺负他。这里面没有敌我矛盾,只有以大欺小的凌霸的快感。他总是还手的。有时他被揍得很惨,鼻青脸肿回家,却一滴眼泪也不流。他拜了师傅,学少林拳,学扔石锁、学吊环、举杠铃、学摔跤。手掌磨砺出血泡,然后消退,变成黄色的老茧。好像还是在昨天,他用这双小手和哥哥烧糊了自行车废内胎的橡胶,缠在长竹竿上,去新村树上到处粘知了玩。

父亲不担心温和的哥哥,担心的是他,叮嘱他说“不要打架。如果有人打你,你快点逃回家就是了。”他昂着头站着,想了一想,从裤兜里掏出尖头螺丝刀,像展示出鞘的宝剑,他说:“谁敢,我就和他拼命!”

父亲见了一怔,劈头一个耳光打下去“你要闯穷祸啊,一把戳下去,你要出人性命啊!”父亲整个人抖起来,一如几年前第一次进入车间,听见铣床的轰鸣。而他撅着嘴站着,任脸颊上红印肿起来。那一刻,父亲忽然意识到,二儿子已经快和自己一般高了。父亲没收了螺丝刀。父亲决定搬家。

1967年,一家人搬离居住六年的甘泉新村。改去昌化路一处本地农民房子里居住。1968年哥哥回常熟“投亲插队”,1969年“一片红”,他到江西生产建设兵团。1977年,他在兵团农场参加高考,高分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回上海读书、工作。

十多年前,我读大学时在《新民晚报》实习,他是分管我所在部门的副总编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报社走廊。挺高的个子,很常见的上海男人,戴一副眼镜,头发花白。和人说话时,他脸轻微侧向一边,嘴习惯性地一歪。碰到有争议的事,他未语先笑,客客气气和人讲道理。他做行政管理工作,闲暇时自己也写杂文、散文和报告文学,出了书送给我,丝毫不拿架子。看上去和报馆里许许多多文人一样,和善儒雅。

他说,我会打架。

他说,我敢拼命。

他说,因为,我心里有想保护的人。

我问,你后来,读大学和工作后,还打过架吗?

他说,没有。因为我再也没有受过欺负。

他说,如果你当时在我的环境里,你也不会文雅的。你不知道我同龄女孩子当时多少野蛮。

朱大建在青松城接受我的采访。这里是上海市局级离退休干部活动的场所。他几年前已经退休,现在在上海市作家协会负责编一份杂志。对许多写作的后辈来说,他是温厚长者。我们坐在大堂喝茶,眼前来来往往许多白发退休的官员。我想,他们和朱大建一样,经历过这个时代。这个属于父辈的时代。坐在我身边的,还是那个紧紧攥着尖头螺丝刀的男孩。

朱大建告诉我,他后来还专程回江西曾经插队的地方看过,看看年轻时奋斗过的地方。但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在上海。他一次也没回过甘泉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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