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迎春

那天傍晚,我下班從山上回家。

遠遠望見山上的落葉喬木灌木古意蒼籠,漫成褐色的雲霧,青松翠柏如將士列陣,隱約其中。太陽象個巨大的柿子,一點點墜入西山。炬樹的葉子全部落光,虯曲優雅的樹幹盡顯無遺,就象海明威小說中的句子,摒棄一切定狀補,只留主謂賓的精幹利落。偶爾一聲鳥叫,更顯山的空寂幽靜。小雪已融化了一段時間,山徑上樹林下既不潮溼,也不龜幹。山上風煙俱淨。沒有春天的欣欣向榮,沒有夏天的鬱鬱蔥蔥,沒有秋天的五彩斑斕,沒有深冬的肅殺蕭瑟。沒有風,沒有人,沒有狗,沒有噪雜。遠處的隱約車聲人聲,與這裏毫不相干,這裏是一方世外桃源。這樣的空山,是林風眠筆下的仕女,面容清淡,無喜無悲,無慾無求。也象一位入定的高僧,彷彿千江無水亦無月,又彷彿千江有水千江月。這樣的情境,要怎樣的內心才能承受,一天兩天,十年八年。當面臨一位武林高手,他貌不英不傖,氣不揚不卑,態不慌不閒,這樣的氣場會事先把對手的內心仄斃,殘烈於交手時的鮮血淋淋。

人心必得怎樣的千垂百鍊,內心怎樣的充盈飽滿,綠意森森,才能對這樣的情景?

北宋的林逋,結廬人跡罕至的孤山,梅妻鶴子、賣梅沽酒,二十餘年,足不及市。這份耐力和定力,如果心中沒有萬千丘壑,無限風景是斷斷做不來的。他“善行書、喜爲詩,其詞澄峽峭特,多奇向”。蘇軾讚賞他的詩書及人品:“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黃庭堅雲:“君復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癒,方飢不食而飽。”丞相王隨、杭州郡守薛映均敬其爲人,又愛其詩,時趨孤山與之唱和。林逋常對朋友說,封爵受賞未嘗不顯赫,舉案齊眉未嘗不美妙,但他只覺青山綠水與其性情最相宜。不向枝頭採春色,自知春色在籃中。更可貴的是他目下無塵、孤高自賞,卻不以己度人、抑人揚已。自己不做官,卻不反對他人求仕。他的侄子林宥及第,他很高興,特地作詩祝賀。他心裏裝的是乾坤清氣、夕陽孤山、明月雲朵,對登門造訪者卻不刻求,不因人而待,自抬身份。

雪小禪,一個自然的、野生的、寂寞的女子,十年間出了40本書,一千多萬字。作品多次入選中學課本讀物,並多次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同時被翻譯成多國語言,暢銷日本、越南等國家。原本喜歡鮮衣怒馬,銀碗盛雪,當她用光陰浸淫出內心的飽滿和充盈後,更願意在春風和暖的日子裏,種種花,養養魚,聽聽戲,坐在紫藤花架下,看半個月亮升起來。南方小鎮,有着蕭蕭墓草的薄涼寂寞與清冷,她卻覺得這薄涼寂寞與清冷是喜悅的,不豪華,不張揚,與人心貼心,極想在此終老。當一個人的內心足夠強大的時候,就不再刻意地需要外在的東西做支撐。

人是否心中有綠地,就會花木自繁榮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好向枝頭採春色,不知春色在籃中的大有人在。這與一個人的修爲和境界有關。

唐寅科場被黜以後,學習司馬遷精神,壯遊山河,足跡遍佈名山大川。由於胸有日月山河,又能打破門戶,博衆家之長,很快成爲“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當時盛傳他的畫是活的,畫的花能按季開放,月能按時盈闕,鳥能飛出啄食。居所桃花庵柳綠桃紅、清溪潺潺、牡丹天香,又有文徵明、祝枝山等好友時來與之賞花潑墨、吟詩作賦。他的心卻不能安靜。邀友賞花時“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 晚年信奉佛教,心靈仍找不到歸宿。54歲時,他看了蘇軾的書法真跡,回家後不久竟感慨鬱鬱而終,以“和詩三十愁千萬,腸斷春風誰得知”收結。回,回不去,走,又向哪裏?他的《事茗圖》,蒼松怪石邊,三兩瘦屋,男人坐在桌前喝茶,彷彿不聞窗外事,實則,仔細看,他的兩隻耳朵是支棱着的,像小毛驢那麼警覺,其實,那個喝茶的男人是在聽着窗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屋旁的木橋上真的走來兩個人。屋內喝茶的男人在心神不寧地分辨着,這外面的人是不是自己的訪客呢?你看,他喝茶時心都不靜,談何境界?死亡也不是最後皈依之所。後人杜撰的《唐伯虎點秋香》,或是對他的同情,或是對他的戲謔,不得而知。

無爲而足,不是庸人自平,亦是阿Q精神。而園中奼紫嫣紅開遍,卻疑春色在鄰家,生命即成爲煉獄,心靈總不得皈依。人生是一次旅行,也是一次修行。當我們上下求索,盡心修爲,在生命的秋天裏,能坦然面對這平和淡然、不華不蕭、禪意無限的冬日晚山時,那麼,我們的內心是否也就達到春花常開、秋月常圓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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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五月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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