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沒更新,壓力一大便不知如何開頭。看了下後臺,發現取關的人很少,大約是忘了吧,如此一想,心裏倒是輕鬆了許多。

或許是爲緩解壓力,最近看了幾部小說、電影。有天晚上把《肖爾布拉克》的小說和電影都看了一遍,莫名的孤獨突然襲上心頭,無法訴說無發排遣。我突然很想寫一些故事,2016年夏,陪父母新疆故地重遊時,就曾有過強烈而清晰的願望,至少應該把父母當年的經歷寫出來。

今天要講的,是當時我們經過當年團場時,無意中的一個小插曲。我依稀記得,我們那個團場有過兩次槍擊致死案,一次大約是1980年前後的一個春節,我們團場附近一個送牛奶的,大清早騎着三輪車經過團場路口時,警衛喊他停下,大約是腦袋捂得嚴嚴實實沒聽見,被警衛開槍射殺。再一個,是更早幾年的事,大概是在初夏,苜蓿正嫩適合人喫的時節,警衛員開槍射殺了一個偷苜蓿的人。

這兩起槍擊案,在我的腦子裏,原本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我講給別人聽過兩次後,我甚至有清晰而準確的畫面感。比如,第一樁槍擊案,地點發生在團場三叉路口五百多米遠的地方,路邊是水渠,哨兵站崗的地方,有一小土堆。送奶工五十多歲,戴着白色的口罩,穿着灰色有補丁的厚棉襖,戴着黑色的雷鋒帽,手上套着厚厚的綠色棉手套,三輪車路過哨兵時,最近相距不過五六米,哨兵第一槍是對天鳴槍,第二槍直接命中送奶工的頭部。

問題是,我並不記得這樁槍擊案是從誰那裏聽來的,清晰完備的畫面又產生於何時,這種畫面清晰、細節豐富而又源頭模糊的記憶,有時會讓我有一種恐懼感,這事發生過嗎?做媒體的經驗,讓我見過太多這種記憶被有意無意植入嚴重扭曲信息的案例。

如果有一天,我不用爲自己說什麼而擔心自己的安全時,我一定會用我當年採訪一個不可言說的事件時,遇到的記憶漂移的奇特案例,來講一下人們潛意識裏,會根據自己的喜好來選擇事實。當時,我對那個採訪並無準備,是被採訪者主動說起他的親歷,激發了我的好奇,於是,原本只是飯桌邊的閒聊,變成了一個長達14個小時的正式採訪:從第一天晚飯10點採訪到第二天喫午飯。我記滿了整整一本筆記本。採訪結束時,大家精疲力竭到幾乎散架的程度。

我得到了三個版本完全不同的親歷見聞。他主動給我講起的,是版本A,如果沒有版本A,大概也不會有這個採訪,該版本各種細節他描述的繪聲繪色,到了晚上四五點,我們複覈時,因爲版本A存在一些明顯漏洞,於是,有了一個相對很靠譜的版本B,第二天天亮,被採訪者精神渙散,我們在聊到其他事時,不小心又漂移了回來,於是,他無意中講到了一個在我看來應該是已經被他遺忘的版本C。

我只能這麼簡述:版本A,是被採訪者最希望的事實,版本B,是被採訪者心中原始且客觀的事實,版本C,是被採訪者不喜歡的,經過努力被忘掉了的事實。照我的經驗,如果我採信了版本A,並用文本固定下來,在被採訪者那裏,版本B很可能會像版本C一樣,因爲不符合他的意願,最終被洗掉,只是在喪失意志控制力時,纔會被無意中打撈出來。

正是因爲我的職業經歷中,見過太多這種修改記憶甚至是以自我催眠方式鞏固某種特定記憶的案例,我對自己有些記憶的確定性,會有非常強烈的懷疑。在我看來,記憶一旦被整理闡述,就意味着從無序的文件素材狀態,變成一個經過編輯後無法再恢復的狀態。如果你有過無意中看到自己一二十年前日記的經歷,大概就能理解我說的是什麼。

回到前面講到的槍擊案,在我心裏,它是一個非常生動而有價值的註腳,便於今天年輕人理解當年中國的是怎樣的。2016年的那個夏天,當我們的車離當年那個團場很近時,看着爸媽心情不錯,我覺得他們定能給我想記錄的這個故事提供更多豐滿的細節,我試探着扔出幾個關鍵詞後,悄悄打開了錄音。

沒想到,我錄下的,並不是一個記憶被一點點喚醒,細節一點點豐富起來的故事——這好像是文學影視作品裏最常出現的情形——我父母是那種記憶力和觀察力極爲卓越的人,而且他們也對此頗爲自負——所以,我記錄的是兩個老人爲了捍衛自己記憶力的榮譽,爭論迅速升級到近乎失控的爭吵。

他們爭論的是第二樁槍擊案,因爲這是發生在他們自己連隊的事。

槍擊者的身份,我父母的記憶還比較接近,畢竟一個連隊只有那麼大,人也只有那麼多人,錯也不太容易錯到哪裏去。但是,被打死在我們連隊苜蓿地裏的人是隔壁連隊的,雖然也只相隔兩三公里,但畢竟不認識,死者的身份信息在我父母那裏,出現了極大的偏差,他們一個說被打死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一個說被打死的是個成年人。

作爲旁觀者,無論從他們斬釘截鐵的語氣,還是他們爲了證明自己更權威,各自提供的一大堆次要信息細節,你完全無法判斷誰對誰錯——其實,按我的職業經驗,他們倆所說的事實,其實只存在正確率的比較,而不存在一個人說得對,另一個人說得不對。

爲避免兩位老人鬧意氣,我只好及時終止了這樁槍擊案的細節討論。

苜蓿地裏的槍擊案,我原本也是有一個大致清晰的記憶的,我甚至記得它是發生在喫過午飯後的中午,但是,那天我父母爭吵時,未討論到時間細節,而且他們爭論時,描述的細節非常粗略,我對這件事的記憶,一下子被打回到一個非常粗糙的原始狀態:

四十多年前,我父母連隊一位同事,在看守苜蓿地時,槍殺了一位偷苜蓿的人,此人年齡性別之類信息一概不明。

最後,爲什麼我在讚賞頁面把不客觀、不中立放在最前面,因爲這是我職業經歷中最大的認知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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