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城丨瞎子十七的碎瓷片

十七的身上總是揹着許多東西,他用一根麻繩將它們穿在一起,掛在自己肩上。麻繩上有半盞薄瓷酒杯,有一叢金枝玉葉,有一片雕花銅鏡,有幾顆硨磲佛珠,總之但凡十七撿到的,他認爲自己或許可能拼成的東西,他都隨身帶着。

十七是個瞎子。生前是個瞎子,死後還是。

空中永遠飄落着各種器物的碎片,鏽蝕的青銅,撕裂的絲帛,燒燬的字畫,鋒利的玉石斷面...碎片飄到地上,鋪了厚厚的幾層。地面是崎嶇不平的。亡靈的衣服經常被從地上伸出的金銀軟枝勾住。

老人們說,能來到這裏的都是有靈氣的物件。而人們只有拼復了物件,才能離開這座城。

這裏多得是每日昏昏沉沉,捧着碎片滿城奔走的人。也多得是兩個各抱着半邊碎瓷,大打出手的人。雖然地上的人和物件碎片幾乎一樣多,但是這裏多數人生前還不及地上的半盞油燈值錢,所以大家都把這叫做——失物之城。

十七來到這很久了,久到他幾乎聽過了關於這座城的所有傳說。

有人說這城是比夏周還早的古城,它本是人間擁有的第一座城池。但無數次戰火將它從人間抹去了,它的亡靈便來到了這裏,成爲了亡靈世界中唯一的城池。

也有人說這城市原本就是那些靈物破損後的歸宿,只是這些物件在這躺了千年未免太落寞了,因此這裏纔有了人。因爲有人,那些物件們纔好時不時回憶起自己在人間的日子。

而關於這座城市,最衆所周知的一個傳說便是——只要湊齊一整個物件,人就可以離開這裏,轉世重生。

人羣中經常見到湊齊了一個玉琮,或一柄金簪的人。那些人剛把這物件拼到一起,物件便帶着人一起從這城中消失了。所以沒有人懷疑過這個傳說。

十七也像城裏的所有人一樣終日在碎片中翻找着,他渴望着能夠拼出一個物件,離開這個城市,重新再活一次。但很長時間,他什麼都沒有拼出來。

因爲無法看到地上的殘片,所以十七總是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着地上散落着的各種碎片,遇到相似的材質,他便會解下身上的物件,將它們對在一起,看是否能夠拼成一件。

失物之城中,人人都見過十七——那個始終坐在地上,執着地要把一塊白瓷湊到青瓷盤子上的傻子。

咚咚。

兩聲。

有人用手敲了十七背上的酒杯。

十七喉頭一緊,看來是有人看上了這枚酒杯。十七曾經遇過這樣的事。有人撿了半根玉鐲,而剩下的半根在十七身上。最後十七的那半根玉鐲被拿人搶了去,繩子上的其他東西也被摔得一乾二淨。

十七停滯在了這裏,等待着對方開口。

“喂。”那人開口說了話。

沒想到是個女人。十七從小到大總是被男孩子捉弄,打來打去的。女性在他心裏的形象總是溫婉而包容的。他沒想過有天會被一個女人搶。但當這事真的發生的時候,他也並不意外。畢竟這裏是比人間還要苦楚的地方。

“如果你需要這個酒杯的話,我可以把它送給你。”十七說。

女人笑了幾聲:“這裏遍地都是寶貝,我爲什麼要你的破酒杯啊。你身上的那個金枝看上去值錢多了。”

“你要這個金枝嗎?我也可以給你。”

女人按住了十七轉而去解金枝的手,“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只是看你一直在用青瓷拼白瓷,想告訴你,它們並不屬於同一個物件而已。”

“是嗎?”十七有些窘迫,他看不見物件的顏色。只是依靠手感,認爲手裏的兩塊瓷片應該屬於同一個盤子。

“當然,你聽。”女人拿過了十七手裏的兩塊瓷片,分別敲了起來。“青瓷聲音清脆,而白瓷聲音厚重。”

十七聽了進去。果然青瓷聲音清脆,而白瓷聲音厚重。

“這青瓷,我好像在前面一點的地方見過一樣的,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帶你過去。”

面對邀約,十七在心裏掙扎了一下。但聽見了女人的笑聲,他決定即使前方真的有個關着一萬隻惡鬼的陷阱,他也願意去嘗試一下。因爲他太久沒有聽到人笑的聲音了。

女人似乎才死不久。她顯然對這裏的地形不太熟悉,只是依靠着依稀的方向感向前帶着路。

“我記得就在這裏的啊。是不是被人撿走了?”

女人停在了一個地方,開始小聲地嘀咕起來。

十七聽見了潺潺的水流聲,寒冰似的水汽撲面而來。這裏應該是冥河附近。腳下的碎片廢墟在緩緩流動着。叮咚叮咚,不斷有廢墟落入冥河之中。

“喂,別走了。回去吧。”十七叫住女人。

“真的就在這附近的,我們再往那邊找找,一定可以找到的!”

“再往那邊走,可能會掉進冥河。”

“冥河?我怎麼沒看到河?”女人四處張望着。

“沒有人能看見冥河。但它就在圍繞在這城邊緣,一旦掉進去,就會立刻消散,再也不會回來了。不信,你看這城邊的碎片是不是在一點一點地往下落。”

女人定睛看了看,城邊的物件碎片果然像陷進了流沙一樣,一點一點落進斷崖。而一旦落下,就瞬間消散,再也不見蹤影。

女人往回收了收腳:“這碎片一直在消失,那豈不是人永遠都湊不齊一件物件。”

這裏就是失物之城,你想要的東西,可能在別人手上,也可能埋在廢墟底層,更有可能早就消失在了冥河之中。

“你爲什麼從來不拼自己的東西啊?”

女人跟了十七許多天,她可憐十七,願意把自己當做十七的眼。十七知道了她叫採雲。採雲總是到處張望着哪片碎片能和十七麻繩上的東西拼在一起,卻從來不拼自己的東西。

“因爲我還不想走,我要在這等一個人。”

採雲生前遇到過一個叫做馮志修的大畫家。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般配也最恩愛的一對。志修曾經說過,他這輩子要和採雲在一起,下輩子也要和採雲在一起,下下輩子還要和採雲在一起。

所以採雲要等他。

“你知道嗎?我和志修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我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個男孩,就叫做安子,如果是女孩,就叫升月。當時它在我的肚子裏,可好動了。我猜是個男孩。”

採雲又說起了馮志修,她自顧自地說着,又突然失落了起來。

“可惜那孩子沒有能來人間的福分。還在我肚子裏的時候,就不在了。”

採雲說着這段話的時候,十七找到了背上那個酒杯缺口上少的那片瓷。

十七一直將那片瓷攥在手裏。攥了很久,又扔了。現在他也不想一個人回人間了。他想在這裏,陪着採雲。

有了採雲,十七再沒有跪坐在地上爬來爬去。採雲總是牽着他的衣袖,帶着他輕快地從一個地方跑去另一個地方。十七有種自己又進化成人的感覺。

採雲的聲音很好聽,偶爾她也會附在十七耳邊,唱一些十七沒有聽過的歌謠。那歌詞像是仙境裏的人寫成的。歌中的人總是在相思和戀愛,從來沒有爲生計憂愁。

十七時常會猜想採雲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子。但他不敢提出要摸一摸採雲的臉的要求,他怕他手上的粗紋會劃傷採雲的臉,還怕自己的要求太過魯莽,惹得采雲從此不再和他同行。

這天天上飄下了一張薄紙,那紙似乎是專門爲了採雲而來。採雲一撿到便哭了。因爲那畫是馮志修畫的。畫里正下着白茫茫的大雪,畫中女人身姿微斜,看上去不盡悲傷。採雲說志修一定是想念她了,才畫出這樣悲傷的背影。她還說那女人的右手微舉,一定是在持絹拭淚。因爲志修一定也知道,她無論到了哪裏,一定都會持續不斷無時無刻地想念着他。

幾天之後,採雲又在畫裏看出了新的東西。她說那畫裏白茫茫的一片,也許不是雪花,而是楊絮。而畫中的女人右手微舉,也許不是在哭,而是在打噴嚏。志修知道她對春天的柳絮過敏,一到春天,就總是拿這事嘲笑她。

這些都是採雲告訴十七的,十七看不到那畫的內容,所以也不知道畫裏的採雲到底是在擦淚,還是在打噴嚏。但十七知道馮志修的草稿都能夠掉落到這裏,那馮志修一定真的是個大畫家。因爲只有極具靈氣的物件,才能夠在損壞後,來到失物之城。

失物之城裏,最無人搭理的就是書畫。因爲書畫往往損傷最大,碎片又最難尋找。所以沒有人會在這裏仔細打量地上被壓蓋的書畫。

只有採雲會去翻看它們。採雲說志修的畫一筆千金,就連皇帝書房裏掛着的山水也是他畫的,能夠買到他的畫的人非富即貴。所以在這裏肯定是撿不到成品的,不過只要能偶爾看到一兩張他的草稿碎片,她就心滿意足了。

採雲害怕志修的畫會飄進冥河,她拉着十七走到了這座城很邊緣的地方,一一搜羅了一遍。終於,在一片青銅瓦礫下,又出現了一張志修的草稿圖紙。畫紙上沾染了青銅印記,一片片淡綠色在紙上暈染開來。

但仔細辨認,仍舊能看出,這畫畫的是一個女人。那女人手握團扇,坐在案几邊往嘴裏塞着小食。

那女人並不好看,圓臉,粗眉。只是眼睛裏總帶着笑意,或者說是畫家眼中的她,眼裏總是帶着笑意。像是永遠在看着一個心愛的人。

這張畫上的時間比上一張晚了整整一年。採雲很清楚,這畫裏的女人並不是自己。

採雲看完畫後,沉默了很久。十七問她怎麼了。

採雲又哭又笑,然後開始了長時間的沉默。

“也許志修只是收到委託,也許畫裏是哪個高官的夫人。”十七吞吞吐吐地安慰着。

十七聽見了畫紙被撕碎的聲音。聲音很輕,但卻很堅決。

“走吧。”

撕碎的畫紙被扔進了冥河之中,一下斷崖,便鑽進了那見不到的河裏,消失不見。

採雲拉着十七回到了城中。

馮志修似乎是個畫畫很會用筆的人,是那種能夠幾乎能夠看到墨水下了紙的形狀的人。所以他的筆下幾乎沒有廢畫。

採雲很久都沒有撿到第三張馮志修的畫。她自己也漸漸相信了,也許那個圓臉粗眉的女人真的是某個高官的委派創作。

十七不想再讓採雲看到馮志修的畫。有時候,如果他感覺到自己腳下正踩着的是張畫紙,他就會不露痕跡地重重碾上幾腳,好讓人就算撿起來,也根本無法再看清畫裏到底畫的是誰。

許多年過去了。馮志修還沒有來。而十七也還沒有拼湊出自己的物件。

採雲後來喜歡帶着他去冥河邊上坐着。只是聽着那條看不見的河水流動的聲音,就會讓人覺得寒冷而沉靜。似乎只要自己願意,就可以立刻找到消除一切煩惱和願望的方法。

“你說人掉了進去,究竟是去了哪?”採雲問。

“他們都說掉進去,人就徹底從這世上消失了。”

“或許不是消失了。或許是去了另一種世界呢。或許那個世界的歌是風組成的,那個世界的畫也許有我們沒見過的顏色,那個世界的愛也許根本就不需要等待。”

“或許吧。從來沒有人帶着這裏的記憶從人間回來,其實這裏有的只是傳說。只是傳說裏拼出了物件就是另一次生,而走進冥河就是絕對的死。”

“你生前過得好嗎?爲什麼那麼想再活一次?”採雲問。

“不好。”十七垂下了本就看不見的眼睛,斷斷續續地答着。

十七生前是屠夫的兒子,屠夫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他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宰豬,二是生子。十七是他的第十七個孩子,家裏孩子太多,大人們索性連名字都懶得取了,就叫他十七。

十七天生就是瞎子,大家都說屠夫殺生業障太多,所以報應在了十七身上。但屠夫的孩子實在太多了,所以屠夫自己都沒有在意十七到底看不看得見,這麼一來,關注十七的人就更少了。

十七是被人打死的,但他至今都不知道打他的人到底是誰。那天,他像往常一樣拄着木棍出門,漫無目的地閒逛。突然就被人用麻布袋套住了頭。他哭喊着讓他們放了他,但那羣人也不出聲,也不撒手,依舊把他拖到後山,把他打到嚥了氣。

十七並不相信自己的一生所遇都是爲了還別人的業障。但他的父親對他的關注實在太少。那僅有的語氣都變成了冷漠的鋼釘釘在了十七心裏。所以十七很自然地將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歸咎於是爲了償還父親的業障。或許那天殺死自己的人就是一羣曾經被父親殺掉的豬羊成了精,他們聚集在一起,商量着非要殺掉屠夫的某個兒子出出氣。

剛巧十七出現,他們便挑中了十七。所以在十七的想象中,殺了自己的人,都是一羣長着豬臉、牛角的妖怪。

十七死後,就來了這。

所以他很想離開這座城,重新再活一次。如果真的有來世,他希望自己能夠看見。

“看不見也好,能少很多痛苦。”身邊人說道。

“你聽說過那個傳說嗎?如果兩個人同時拼出了自己的物件,那他們就會降生在一起。也許是鄰居,也許是兄弟,也許是主僕。”十七頓了一下,並不敢說出愛人這兩個字。“總之他們會相遇結識,擁有一段足以證明前世緣分的感情。不如我們一起走吧。”

採雲不置可否,只是無言地拉長了十七的等待。十七感覺到了有人站起身,並且向着更邊緣的地方走去。十七站了起來,努力向前撲去。

“採雲?”十七向着空氣喊了一聲。

前面什麼也沒有。

十七向前跑了幾步。冥河的水流聲愈發清晰。也許那條讓人魂飛魄散的河就盤在他的腳旁,等着他再一步的試探。

十七又往前跑了一步。他管不了那麼多了。黑暗總是捉弄着他,但只有現在,他希望黑暗能夠饒過他一次,他想要抓住這一次。哪怕最終無法抓住,他也要和她一起,在那條河裏,被吞魂蝕骨,消散在一起。

抓住了。

那河就與他們一寸之隔,河水湍急起來。像是一隻聞到血腥的野獸,腳下的碎片消失速度變快。十七抓住了採雲。

“採雲!你要做什麼!”十七不願放手。

“我就想知道進了這河,是不是真的能消除所有記憶和痛苦。”

“採雲,過去,也許就真的回不來了。”

十七向前邁了一步,他感受得到那冥河正透過一張碎紙割着他的腳。

“你回去!別管我!”

採雲想要甩開十七,十七卻抓得更緊。

“如果你要從這走,那我就陪你從這走。”十七喊着。

十七握着採雲的手腕,又向前邁了一步。

十七腳下的碎片向下滑動着。那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採雲看着十七空洞的眼睛,她終於扭過了頭。拽着十七,離開了那條喫人的河。

“我這一生該做的事都做過了,已經沒有什麼遺憾。而你連顏色都沒見過,何苦陪我送死?”

十七和採雲又坐回到河邊,彷彿剛纔的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因爲在這個鬼城裏,東西都是搶來搶去的,只有你願意送給我東西。”十七說。

“我又見到他的畫了。我知道你不想我看見他的畫,所以我沒有撿起來看。它就鋪在地上,畫裏還是那個女人。圓臉粗眉,這次她在園子裏種花,花園裏開着牡丹。”

還是太明顯了。十七沒有想到自己每次假裝不經意地在紙上踩踏的樣子會那麼明顯,明顯到讓採雲因爲顧忌他,而不願再和他分享跟馮志修有關的事。瞎子就是這樣,因爲缺乏對自己舉止的審視,所以反而讓自己暴露得特別明顯。

“那畫裏的時間,又過了五年。我已經死了六年了。他要愛上誰,其實都很正常,對吧。”採雲問。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臉嗎?”十七知道自己很唐突,但還是想知道此刻採雲的臉上是否掛着悲傷。

採雲抓着十七的手,摸在自己的臉上。

十七像被電擊中了手。採雲的臉,比十七想象中的還要好看。即使此刻她的臉上凝結着最沉重的悲傷,那臉龐還是比這失物之城中所有美玉加在一起,還要好看。

十七不禁笑了。

“你笑什麼?”採雲看到十七在笑,臉上的悲傷終於減淡了半分。

“如果我會作畫,我一生只會畫你。”十七說。

“我不想等了。我們一起離開吧。鄰居也好,兄弟也好,什麼都好,總之不在這就好。”採雲道。

物件並不好拼。

十七背上的麻繩上穿了更多東西,都是採雲印象中可能在哪見過的。但這座城太大,十七背上的東西,依舊一樣都沒有集齊。

“之前,我湊齊了那隻薄瓷酒杯的碎片。但爲了等你,我把碎片又扔了。”十七向採雲坦白了之前的事。不是爲了感動誰,只是覺得現在想找東西,卻又遇不到的境況實在好笑。

天空中一直都飄落着不同物件的碎片。碎片落在地上,一層蓋着一層。想要翻出一塊合適的碎片,就像是大海撈針。

“說不定我們會在這裏呆個上千年。慢慢地就學會了辨識三百多種陶瓷,五十多種玉器。”

“可以把這些不同質地的器材擺在一起,光是聽聲音,就能再聽一年。”

兩個人想起來初相識時的場景,笑個不停。那時採雲想教十七如何用聲音辨別瓷器,而十七以爲採雲是來搶自己物件的。

遠處傳來一陣古琴音,有人奏樂。

“看來今天天上掉了個大東西。”十七自言自語道。

“聽上去,斷的是第四根弦。”採雲說道。

採雲拉着十七去了奏琴處。那裏已經擠滿了遊魂。在這個乏味冰冷的地方,這外來的古琴音便是遊魂們唯一的餘興節目。

而缺了弦的琴聲,更像是這失物之城中的所有人與物,形具而神缺。

琴聲仍然每天都在城中飄蕩,但聽琴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十七和採雲也開始繼續拼湊他們的物件,只有偶爾,纔會起身駐足聽一會這殘缺的音律。

“看來那彈琴的人也不急着離開。”十七說。

採雲近來都很沉默寡言。自從開始專心地尋找物件以來,十七又一次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採雲的拖累。

見採雲沒有回答,十七又伏下身子,開始在廢墟里到處摸索。因爲眼睛看不見,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比採雲更加努力,才能儘量幫上一些忙。

“十七,我們一起找東西太慢了。不如...我們分頭找吧。”採雲突然直起身,對他說道。

“抱歉,是不是我太慢了。”十七覺得自己世界中的黑又暗了一層。

“沒有。只是覺得分開行動,也許會找得更快一些。”採雲有些急促地解釋道。

十七卸下了背上的麻繩。

“你想拿走什麼的話,都可以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抱歉。”十七不知道自己在爲什麼抱歉,他只是感覺到了自己的猜疑正在激怒採雲。

在這個鬼城裏,東西都是搶來搶去的。而人也總是換來換去的。

“我以後再來找你。”採雲將麻繩又掛在了十七的肩上。然後沒有任何解釋,她離開了。

不一會,城裏的琴聲停了。

琴聲再也沒有響起。十七也再也沒有見過採雲。

偶爾有人又碰過那古琴,但都奏不成曲。只是幾聲絃動,就歸於沉靜。

城裏的人都說那彈琴的人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畫家馮志修。而有一個發了瘋的女人則說自己和馮志修纔是真的愛人。最終兩個女人一起跌進了冥河,再也沒有出來。

十七知道他們口中的瘋女人就是採雲。但十七始終認爲採雲並不是要刻意將那女人拉進冥河的。十七始終認爲她們跌落冥河只是意外。

自從採雲跌進冥河,十七便開始認定傳說一定都是假的。十七相信那冥河並不會讓人永恆地消失。十七相信那冥河通往的是採雲說過的那個世界。那裏的歌是風組成的,那裏的畫中有我們沒有見過的顏色,而那裏的愛不需要等待。

十七又找到了那片薄瓷酒杯缺口處的碎瓷片。它在廢墟中滾來滾去,最後裹在了一張畫裏。

但十七沒打算回去。他要等一個人,他要替採雲等到馮志修。

失物之城裏曾經有一個試圖用白瓷拼湊青瓷的傻瞎子。

失物之城裏現在有一個每天跌跌撞撞,一直喊着馮志修的傻瞎子。所有人都知道有個瞎子要找馮志修。

有三個馮志修都來找過瞎子,他們問瞎子,找他有什麼事。

瞎子問他們,認不認識採雲。

其中兩個馮志修動手打了瞎子。但他們都不認識採雲。

好多好多年過去了,十七遇到了第四個馮志修。這個馮志修又老又病,骨頭和骨頭間都散發着快要腐爛的味道。

十七問他,認不認識採雲。

他想了好久,說年輕的時候好像認識一個叫採雲的。

十七又問他,會不會畫畫。

這個馮志修笑了,他笑了好久。然後十分篤定自己認識十七口中的採雲。

當年他長得還算周正,又有幾個酒肉朋友,時常一起出入春香院之類的妓樓。朋友們經常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個同名的大畫家馮志修。春香院裏的人都當了真,各趕各地讓他題詞作畫。只有採雲說作畫講究機緣,所以從不強求。

因此他最愛和採雲相處。只是採雲看他老往自己這跑,漸漸也較了真。爲了讓他贖自己出去,採雲偷偷停了春香院每月發的藥。結果沒多久肚子就大了起來。採雲曾以死相逼,要生下那個孩子。馮志修費了很多承諾和甜言蜜語才讓採雲放棄了那個孩子。而小產後的採雲早就被春香院的媽媽厭惡,不知道在她的飯菜裏放了什麼,導致採雲也病重早逝了。

“你是說...你根本就不會畫畫?”十七眼裏流出了淚,只是那淚多半是爲採雲流的。

“畫是會的,但絕達不到能冒充畫聖的級別。青樓女子雖然出身卑微,但琴棋書畫都略懂一二。所以我絕不敢在她們面前作畫,只需一筆,就會被驗出真僞。”

“而你一筆都沒畫,居然騙住了她們。”

“不怪她們,怪世人都太相信藝術家的心氣。說來好玩,我後來經朋友介紹,一次酒宴上,我見到了真的馮志修。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除了皇帝高官委託的人像畫,他一生只畫醜妻,不畫美人。”

十七已經聽不進去。他一躍撲上了馮志修。十七雖然看不見,但好在呆在這,一直保持着青年人的體力。而馮志修即使五官全明,畢竟是個風燭殘年的身體。

馮志修只是反抗了幾下,就徹底處在了下風。

十七半拖半拽將他拉到了冥河邊上。這裏是採雲消失的地方。

“採雲這個人,太追求浪漫了。但在人間,浪漫太虛幻了。”馮志修高舉着雙手,下垂的雙眼等待着十七的處置。

冥河的河流又湍急起來,整座城的邊緣搖晃着,等待着人們的傾覆。

十七跪坐在馮志修的身上,舉起拳頭向他砸去。拳頭接觸到的是一個老者的皺紋。

馮志修艱難地喘息着。

十七停下了手。他坐到了一邊。

“對不起。”十七覺得毆打一個老人的自己十分可惡,彷彿自己變成了那些想象中的長着豬臉牛角,殺死自己的人。

馮志修也漸漸坐了起來。

“你也很浪漫,你和採雲一樣。這裏其實也很浪漫,人間的一切金銀寶器都在這裏。你們都應該留在這裏。”

“如果真的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十七摸着懷裏的那片碎瓷。他暗暗想着,如果馮志修的答案是當一個畫家。那他願意把背上的酒杯和碎瓷送給他。或許他去來世,會成爲一個能夠讓採雲那樣的人真正去愛的人。

“如果有來世?我想去販鹽。人人都需要喫鹽,販鹽似乎是個不錯的買賣。”

“你呢?如果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十七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他向遠處走去。他卸下了背上的麻繩。將懷裏的酒杯瓷片扔在了薄瓷酒杯身旁。

許多人衝了過來,像是聞見了血腥味的野獸。馮志修也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搶奪那盞能讓他回到人間的碎片。

“我...我只想能看見。如果能看見,我就去畫畫。一生只畫一個人。”

說完,十七便跳進了那條看不見的冥河,去了那個世間誰也不曾見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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