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饲养的动物叫做城市

我大概很久没有遇见过老陆这样奇怪的租客了。

在他搬进来之前,我独享一个两套间,又舒服又快活。两个星期之后,隔壁房间突然有了动静。我把头探过去一看,一个估摸着比我大十岁的大叔正在安放行李。黄色T恤,个子不高,一头卷毛,走路慢慢悠悠的。他就是老陆。

老陆外表一点儿不奇怪。说起话来就令人费解了。他搬进来的第二天晚上,我俩都空闲,各自搬了个板凳出来放在阳台上闲聊。本是聊些不咸不淡的家常便饭,说着说着,老陆突然面色一变,神秘兮兮地将脸凑过来问我:

“你觉没觉得,最近这个城市有点异样?”

这让我简直满头问号。难不成遇上了神棍?还是传销的新手段?

“异样个屁啊,在这儿待了三年了,就没看它变过。”我说。

老陆听罢,摇头叹了一口气:“也是。要找到哪有那么容易啊。”

这话更令人糊涂,我只得傻头傻脑地追问下去:“找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了么?”

接下来的话,以我贫瘠的想象力如何也造不出来。老陆将身子收了回去,翘起二郎腿,眯眼望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城市夜景,带着哀怨说道:“我在找我们园的一只动物。它跑了出来,变成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了。”

老陆说,自己只是扮成了这个城市居民的样子,来租一个临时住所方便寻找。他的真实身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动物园饲养员。他们那的“动物”可不是我脑子里老虎、大象、长颈鹿那样的东西,据他描述,它们的外形和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建筑,存在着某种异曲同工的相似。

“上个月,有一只动物跑出来了。”老陆苦着脸说,“我跑遍了我们国家都没找到,想着它会不会跑到这个位面。毕竟它们个子都大得不行,想要伪装成你们的城市很容易。”

“可是大叔,”对这个漏洞百出的设定,我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建筑是死的好么。如果真的有栋楼或者有座桥什么的是你们那里的家伙假扮的,它怎么可能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地待一个月?而且咱的楼房都是一天天施工盖出来的,一夜之间多了几栋却没人发现,你当咱们是傻逼科幻剧群演呢?”

老陆一脸严肃的摇头:“小伙子,真没想到你们这儿不仅发展原始,信息也这么落后。你说的这些问题在我们看来都不是问题。在我们动物园里养着的动物都是超越我们位面的高等智慧生物,我们实质上是一个大型托儿所。想要藏在这儿又不引起你们的注意,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我服了,辩不过这个满嘴跑火车,却又有一套神奇的自洽原理的奇葩大叔。况且我物理也不好,没法儿站在专业的角度拿出正统的理论甩出来打他个清清醒醒。便只能随他去了。反正也不干我的事。

那晚之后,我便照着自己的日常轨迹继续生活。早上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跑去上班,在电脑前坐一整天,再带着酸胀肿痛的腰背回到出租屋一头躺下。只有在回到公寓底下看到天空的时候会感到一丝悠闲。粉红色的模糊的云抹在蓝天上,让人心里觉得特别宁静。这个城市别的优点没有,空气是真的挺不错。

而老陆,除了他那套神神叨叨的动物园理论,其他的地方倒也和一个正常人别无二致。每天照常起床,照常洗漱,照常晒床单晾衣服,有时候甚至会跟我一起点外卖。他的口味跟我们这儿不同,吃得特别辣,一顿饭里要加上半盒辣椒酱,哧溜哧溜吃得不亦乐乎。我尝一点点都觉得舌尖冒火。

有时中午一起吃饭,我便拿这个打趣他:“大叔,伪装我们这个城市的身份,怎么伪装成湖南人了?”

他则白我一眼,不做回答。看到他那套自洽的理论体系被我撞出一个缺口,我心里荡起一阵坏坏的暗爽。

可他不在乎。自从搬进来以来,每天都出去寻找他的“动物”。早上基本跟我同时出门,在地铁站分道扬镳,晚上却比我迟归很多。

他出门的时候总是背一个深灰色的双肩背包,腋下夹着一张地图,还提着一筒烧烤味的薯片和一袋鲜奶。甚至还要带着一个看起来在超市的玩具区就能买到的小铃铛。我好奇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它们最爱的食物和玩具折射到这个位面就是这些东西。

“薯片这种嚼起来咔嚓咔嚓的东西,能够促进它们大脑里兴奋物质的分泌。”他解释到,“而鲜奶的颜色和他们血液颜色相同。铃铛的声音和繁殖季节的求偶声很相似。”

到了晚上,直到我在床上躺尸半晌,起来洗漱收拾完,打游戏或看闲书的时候,才听到隔壁转动钥匙的声音,然后是重重的“哐当”一声,门被合上。脚步声沉重又失望,还引出来一声短促的叹息。我就知道他今天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此过了几天,我开始好奇他每天出去究竟干了些什么。在我们的阳台闲聊时间,我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拿着你们的地图,在可疑的地标上划记号,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找。”老陆揉着眉心说道。

“找到了之后怎么办呢?”我饶有兴致地追问。

“把诱饵放到它跟前。然后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老陆说,“等到它忍不住了,挪动了,它对我们这些人设下的屏障也就破掉了。我就可以把它收到我的背包里带回去。”

我甚至开始觉出老陆的可爱了,把一个如此没有新意的设定讲得煞有介事:“可是,那怎么判断出它只是普通的城市还是忍住了不为所动呢?”

“不可能忍住的,”老陆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这三样放在一起可是豪华配置。只要看到这些,它一定会乖乖跟着我回动物园里去。我以前就是靠这招降住它们的。它们可都是巨兽啊,来了这里也是巨兽。藏在这里,就真当我一个甲等员工没有办法了?”

他说这句时,我偷眼去看他脚边的薯片、鲜奶和小铃铛。鲜奶他一天换一包,薯片三天换一筒。全是杂牌子,看起来和一般的商品没有半点不同,甚至放到公寓旁边的超市里还有点土。

“今天去跨江大桥守了一天,看来是又找错了。”老陆没注意到我,继续说道,“明天准备去城际大楼瞧瞧,没准就是它了。”他用食指在地图东南角一处地方轻轻敲了敲。地图上有那栋大楼的缩略图,高峰周围是灰蓝色的闪光,像一只钢铁长颈鹿的脖颈。

我瞅着他那股认真劲儿,真不忍心继续打击他:一个每天拿着三流杂货溜达在大街小巷,嚷嚷要绑架一个巨型建筑送回动物园的人,没送他进精神病院真是我少有的仁慈。

过了半个月,我估摸着老陆快把这个近两千平方公里的城市溜达大半了。我在公司的业绩评上了A,也有人找到我的联系方式想给私单,日子过得比以前忙了不少。下班回家也得打开电脑工作不辍,连躺尸的时间都没有了。除了固执地在黄昏时分出去看看粉蓝粉蓝的天空,对老陆的关注自然而然地减少。

他的行程倒是半点儿没变:早出晚归,带着老三样,出门前信心满满地大喊一声“XX桥”/”XX楼”/“XX馆”,回来的时候关门、脱鞋、叹气。每天不是黄色T恤就是条纹polo衫,一头卷发乱了也不去打理。日子久了,感觉老陆人都没之前那么精神了。

有时我纳闷,问他:“你们动物园就你一个饲养员?也没人帮衬着啥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我们园里有规矩。谁丢的谁找。这该死东西正好分在我的辖区里。找不到不仅没人帮我,还要扣我的钱。”

看来哪个世界都一样。我心想。最大的问题都是没钱。

天气放晴的一天,我难得摊上了一个休息日,也不用接私活。清早躺在床上听到隔壁的关门声,我突然计上心头,起身穿上衣服,跟着老陆出去了。想看看他到底玩了些什么花样。

我跟着老陆去地铁站,小心翼翼确保他没有发现。老陆搭了三站,然后出来换了一辆共享单车,慢慢悠悠地骑着走。我好些年没有骑单车了,远远跟在后面,差点摔一跤。

老陆七拐八拐,过了好几个路口,到了一个我都觉得陌生的街区。最后走过一条小道,他停车了。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废弃工厂,灰蒙蒙的,外壳生出几个角状结构,里面只有年久失修的仪器和几丛生了红锈交错生长的粗壮钢管。

我心里惊诧,他怎么找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难道真是按他的“可疑地点”一个个标识过来的?这能是个什么动物伪装的,一个大灰壳子乌龟?

老陆背着双肩背包,咳嗽了两声,像一个上学的小学生一样绕过围墙,走在工厂西南角一根承重梁底下,拿出书包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开始老老实实地摆放他的薯片、鲜奶、小铃铛。把薯片鲜奶都撕开了一角,然后拿起铃铛轻轻摇了摇。

我躲在远处看着他,心情复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小孩子在过家家的游戏里加入了祭祖的环节。

老陆做完全套工序,真的起身走了。往另一条街骑去,也不知道去哪儿。我悄悄地溜过去,跑到工厂下头,对着这个“阵法”研究。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拣起那个铃铛,粉红色的塑胶边,廉价的人造镶钻,根本就是个小女生用的玩意儿。和庞大又晦暗的城市巨兽没有丝毫相似的气质。

不知道老陆什么时候返回来查看,或者说不知道这个工厂什么时候活过来变成大王八壳子。我便打道回府了。

回去后走到阳台上,意外地发现老陆在阳台这边的房门竟没关紧。以往他都是牢牢锁住的。

反正都跟踪了,就一探究竟吧。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下,我走进了他的房间。

整个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平平无奇。素色的被褥,未经粉饰的墙壁,一个看起来时刻都有可能不亮的矮小台灯。桌子上摊着另一张城市地图,和他每天带出去的一模一样。地图上面是一个速写本,翻了翻,老陆竟然把城市里的好几样建筑和设施都画了上去,还有些其他的元素,形状有点模糊。上面零零碎碎地写了些小字,像是些解说。开头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是饲养城市的饲养员……”

也许那些就是他说的动物。可我盯了半天,也没瞧出个眼鼻嘴来。注释更是怪模怪样。环顾四周,其余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没有。

看来他每天晚上的工作就是点开台灯对着地图,研究下一个要寻找的地点吧。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不影响生活自理,不危害社会,每天就为了认定的一件事花费全部精力,想想也觉得蛮有意思的。

我准备离开老陆的房间,走了两步,却发现房门旁有一个垃圾篓。垃圾篓里没有其他的废物,只有几件衣服。我好奇地拿出来察看,发现是一件小女孩的连衣裙,还有一双小袜子。

这个发现让我狐疑不已,老陆的身份一下子复杂了起来。之前对他“不危害社会”的评价,我也不由自主地想收回了。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一个独居大叔准备一套小女生的衣服干什么?难道这也是城市巨兽的食粮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望向老陆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警惕。害怕他图谋不轨,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来。

可他却毫无变化,那日从工厂回来后照样喟叹一声,看来又是一次失败的寻觅。自此又是重复到近乎机械的日程。让人觉得无聊透顶。

某一个晚上,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阳台边上,看着并不好看的夜景。我感觉他是想到以后被罚到肉痛的光景,抑郁了。便走到旁边拍了拍老陆的肩膀:“大叔,找不到就算了,扣几个月工资嘛,你在我们这儿耗着也赚不到钱啊。”

他却没有接茬,突然冒出一句:“小伙子,你说会不会整个城市都是一只巨兽?”

这话说得我一愣,等于我是在某个大猴子或者某条大鲸鱼的肠胃里。那太欺负人了。“怎么可能。”我说,“那您这高等智慧生物还真是拿我们有办法,都没吃了我们。”

“它也许真的会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出我想不到的事。”老陆说,“因为它是一只逃跑的巨兽。它离开了我们,它就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了。”

沉默。我觉得没法接,只说了一句: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谈了会儿心后,我们各自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却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不知怎么,回荡着老陆那句话:“因为它是一只逃跑的巨兽。”

这几个字伴随着老陆畏畏缩缩又有一点尖利的声线,好像就在房间半空漂浮着,闪着荧光,怎么也消除不掉。我掀开被子爬起来,想抓住那行讨人厌的飞字扔到窗户外面去,手触到它的时候又如无物般穿过了。我烦闷到不行,拿起床头的小电风扇砸过去,还是砸不到,电扇摔在地上,发出啪嗒的碎裂声。

老陆的声音仍旧没有消散:“因为它是一只逃跑的巨兽。”

我穿上裤子,打开房门走到阳台上,想吹吹风散散心。隔壁老陆的房门紧关着,看来是睡熟了,为明天的寻找养足力气。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城市的夜景真的十分难看。灯光像是一片被污染的彩绢,花色了无章法。黑色的大楼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带给人一种阴森以至于恶心的不协调感。

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城市,我忽地瞪大了双眼。

我看到楼房动了。一幢肥壮的展馆缓缓地开始扭动身躯,四根承重梁从玻璃窗破出,倒在地上,弯曲成九十度,稳稳地将它撑了起来。它如同沉睡了一个世纪一样缓慢又沉重地抖了抖背,迈出了第一步,身上发出钢筋水泥和玻璃吱吱啦啦的摩擦声。

展馆移动的同时,另一座摩天大厦也有所动静,它笔直的腰杆微微地旋转,然后从中上部开始弯曲,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竟就这样将它的颈子勾了下来,匍匐在地面上,弯曲的部分产生了一些零星的破碎,灯光在它的身上渲染流动如同一层诡秘的彩衣。而航空馆的两翼悄悄地翕动,似乎在上升,紧接着大桥的两端断裂,坠入水中,桥上的立柱和电缆如旗鱼一般呈扇状展开,一条巨大的钢铁水蛇正肆无忌惮地玩弄江潮。

壮丽,宏伟,硕大无朋。沉默的都市突然变成了巨兽们的跑场。我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呆了多久。才想起跑到老陆的房门前拳打脚踢。

“老陆,快出来!老陆!”我拼命地喊,“你要找的动物,它们醒了!就在我们公寓前边儿!不是一只,是一群!!!好多怪物!!好多巨兽!!你快出来,老陆!!!!!”

无人应答。我狠了狠心,猛得一脚踢开了门,却看见老陆坐在墙角边,抱着那件小女孩的衣裳在发呆。

“老陆,”我整个人都傻了,“你他妈到底在玩什么名堂?”

他不说话,只是整个人将裙子抖开,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瞧,好像是检查衣料破损了没有。我伸手想拿那件衣服,却被他狠狠一夺,失去了重心,向衣柜倒去,眉心正对着柜脚——

我猛地睁开双眼,从梦中惊醒。冲到阳台上,外面什么也没发生。老陆的房门开着,进去一看,没有人在。

我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跑到大街上去找老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搭上一辆夜班车往废弃工厂的方向开去。在窗外发现了老陆的身影。他坐在路灯脚边,行为落寞,一动也不动。

我下了车走到他旁边,他脚边是薯片、牛奶和铃铛,散乱放着。老陆闭着眼睛,竟然是睡着了。一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躺在他旁边,看位置像是从裤袋里掉出来的。我从来没见他用过手机。

我拿起手机,上面有一个新的未接电话,来自于湖南某地。我记下了那个号码。然后把老陆背了回去。

趁着老陆出去的时候,我拨通了那个号码。是一个女人接的,听起来很焦急,问我是不是老陆的朋友。我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明了情况。女人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谢谢你。又过了几秒,她问我:你住哪儿呢?

过了几天,我被吵闹和撕扯的声音吵醒。动静是从老陆房间里传来的,我站在阳台靠近他的房门一侧悄悄地旁听,动静却停了,只剩下一个女人轻轻的抽泣。老陆半点声响都没。

他们好像就这样待了很久很久。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打开又重重地砸上。我靠近阳台往楼下望去,一个同样个子不高头发散乱的女人快步走了出去,她长得不赖,脸看起来却蜡黄苍老,似乎很久没有心思去梳妆打扮。老陆略带彷徨地跟在身后,带着他的速写本和双肩背包。

他追上了女人,给她一页一页地翻他的笔记和注释,嘴里念念有词,背包斜挎在肩膀上,拉链没拉紧,铃铛从里面掉出来。他忙手忙脚地躬身去捡,擦擦灰,继续试图向女人解释。女人全程一言不发,用一种我难以看懂的复杂眼神望着他,好像有些失望,好像有些同情,又好像有些无所适从。从她的眼神里我无法判断出下一秒她是会甩他一耳光还是会紧紧地抱住他,或是把他纸上的城市巨兽统统撕得粉碎扔到半空,让它们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去。

最后她只是拿出了手机,点开一个页面,示意让他来看。老陆凑过去,看了很久。我觉得手机屏幕上那点字数不应看那么久。他的卷发愈发糟乱了。可他看起来似乎连抬起手来梳理梳理的力气都没有,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身躯一侧,像一条被抽去了筋骨的蛇。

女人收起手机,凝视了老陆最后一眼,转身走掉。她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拦下了一辆计程车。车子变小不见了。只剩下老陆。

我不知道老陆刚才在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他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冰冻在原地。过了一会他复苏了,拖着迟疑的身躯返回了公寓。

老陆回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木木讷讷地睡下了。我也不便多问什么,我从头到尾都没信他真的是一个外宇宙的饲养员,可我仍旧不知道他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故事。

第二天,我仍旧没有睡到自然醒。老陆很早就敲开了我的房门,一改昨日风波之后的颓靡无力,出乎意料地容光焕发。他跟我说:“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我迷迷糊糊地反问。

“找到动物了——”他拿起地图,指向一个点,“找到了。一定是,不会有错了。跟我一起去吧。”

出于一种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我跟着他出了门。几乎穿越了小半个城市,已经来到了郊区。最后他在一座大桥上停下。

桥对面是一条一望无际的公路,两旁是人烟稀少的平畴沃野。桥后则是城市全貌,几栋银色的高楼簇拥在一起担任哨兵。桥下的水面在早晨的日光照耀下闪着金光,老陆站在桥中央,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老陆,你……”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你现在……没事吧?”

“它以为我找不到它,”老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因为它觉得我还不够熟悉它。可我是世界上最熟悉它的人。它的耳朵在哪里,尾巴在哪里;它的外表是什么颜色的;它喜欢吃什么。找到它只是时间问题。”

“它就藏在这座桥后面,或者说,这座桥后面就是它。”他继续道,“早上的时候它会悄悄地伸一个懒腰,打个哈欠。昨天晚上产生的不良气体就这样排到别的地方去了。晚上的时候它会注意把自己好好的隐蔽起来,隐蔽成这个城市。像把脚藏进被窝里一样藏到高架桥下面。它觉得自己足够聪明,足够不听话,就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了。”

我不想再听老陆的胡言乱语,可不由自主将眼光投向了他所说的方向。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这座铺就着钢铁森林的城市好像真的分出了个鼻子耳朵,在某些瞬间做着悄无声息的生物运动。

它像一只猫,又像一只大象,像一条蛇,又像一个沉睡着的打着鼾的孩童。取决于从哪个角度去观察。我竟也能感觉到晨日的金黄色的光打在它的眼睫毛上然后顺滑地晕开,如同它可以在这种温柔爱抚中慵懒的苏醒。我看到整体又只看到了局部,下一秒我又好像只看到一个轻轻摇着婴儿床的黑色背影。

我再看向老陆,老陆对我说:“它真不该做一只逃跑的巨兽。”

然后他解下了他的双肩背包。拿出了那三样东西。

他先将薯片撕开一角,一捧一捧的扔进水里,随后抛下包装袋。然后将那袋牛奶也倾倒进水里。最后他摇了摇铃铛,旋即将铃铛扔了出去,一个利落的抛物线后,铃铛砸起一颗绽放的水花。

做完了这一切,老陆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站在了桥边的护栏上。我连忙走出两步想拽他下来。又鬼使神差般的停住了。

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扔掉了他的双肩背包。然后老陆便消失了。我跑到护栏边往桥下张望,水面上也没有老陆的影子。他如同凭空蒸发,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跑下桥,奔到河岸去。设法捞回了那个双肩背包。包里只剩一些陈旧的纸张,纸上是一张寻人启事,落款是一对湖南夫妇。刊印的照片是一个面庞姣好可爱的小女孩,脖子上挂着一个粉红塑胶边的铃铛,喝着鲜奶,旁边是带着怜爱目光的老陆,手里拎着一包开了一角的薯片。

照片里的气氛非常和谐美好,好似什么都没有失去。

城市巨兽还将永远的沉睡,就着粉蓝的天空打盹,将它们硕大的身躯安放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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