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們會在一些照片的左下角看見用鉛筆寫上“景深”(Depth of Field)、“視角”(Point of View)、“四種光線下的三種瓜”(Three Kinds of Melons in Four Kinds of Light)、“模特兒查理”(Charlie the Model)、“論成爲天使”(On Being an Angel)等類似其他習題的任務。看照片時,人們會驚訝部分問題的形式與“客觀性”被忽略,這一處理也是令人稱讚的才華。

《論成爲天使》,1977年

影藝家按: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E. Krauss,1941—)是20世紀下半葉美國著名的藝術批評家,也是美國極具影響力的藝術刊物《十月》(October)雜誌的創始人之一,她被視爲“繼格林伯格之後對美國藝術批評界影響最大之人”,著有《前衛的原創性及其他現代主義神話》《現代雕塑的變遷》《視覺無意識》等。

弗蘭西斯卡·伍德曼(Francesca Woodman)出生於美國科羅拉多州,她的創作主要是以自己和女模特兒的身體爲對象,她以模糊、裸體並結合室內環境的黑白照聞名。1981年,22歲的伍德曼從紐約樓房的窗戶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文譯自 Rosalind Krauss, Bachelors,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0, p.161-177.

弗朗西斯卡·伍德曼:習題

文 | 羅莎琳·克勞斯

譯 | 李鑫

約翰內斯·伊頓(Johannes Itten)講述他在包豪斯教學體系發展中的作用時,談到如何爲優等生布置習題:讓他們畫放在亮綠色書上的兩個檸檬。學生對如此簡單的練習疑惑不解,匆匆畫完後回到座位等待。伊頓走向靜物,拿起一個檸檬,切成片,發給學生品嚐。“你們確定畫出了真實的檸檬?”他問道。會心一笑後,他們開始創作。[1]

就此而論,故事的兩個方面很重要。其一,佈置習題是教授藝術的方法,它幾乎存在於整個二十世紀。其二,即“真實的檸檬”問題,在包豪斯術語中,它被稱作Sachlichkeit(客觀性)或“客觀世界”。這一客觀性意指事物或材料的真正屬性(即硬度、光澤、金屬的冰冷、鵝卵石的圓度與沉默、木紋變化的節奏)與色彩、形式的規律。

這些屬性既顯而易見又客觀存在,它們是藝術家在偶然的外表下尋獲之物,它們是和聲或對比的客觀法則,簡言之,它是一種可以學習與交流的形式語言,它是現代主義的教育遺產。它是儘可能避免主觀性的訓練,以防過早地淪爲純粹的個人。

在弗朗西斯卡·伍德曼(Francesca Woodman)畢生的五百餘張照片中,多數是她在羅德島設計學院(RISD)的課堂作業,並以當初的形式保留下來。它們仍放在紙杯墊上,照片上常寫有習題名,意在介紹攝影師最基本的使用方法。我們會在一些照片的左下角看見用鉛筆寫上“景深”(Depth of Field)、“視角”(Point of View)、“四種光線下的三種瓜”(Three Kinds of Melons in Four Kinds of Light)、“模特兒查理”(Charlie the Model)、“論成爲天使”(On Being an Angel)等類似其他習題的任務。在某些情況下,習題與攝影師的必習技藝之間的關係很明顯;在其他情況下,雖然沒有太大的難度,但我們必須推測習題的目的。題爲“模特兒查理”的數十張照片按序排列,它可能是一次肖像作業:比如,“以能夠體現他/她的習慣動作與姿勢的方式拍下你認識的人”。小很多的“論成爲天使”組照似乎是以某種方式回答“有可能拍下不存在之物嗎?”這一問題。又如,“空間的平方”系列無疑是爲了完成工作室的任務,它可能是爲了回答“通過強調特徵與幾何形式而定義特定的空間”這樣的問題而設計的。

伍德曼對最後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她工作方式——先是學生,後來離開羅德島設計學院成爲攝影師——的典型特徵。她將問題內在化、主觀化,並使之儘可能地個人化。

“空間的平方”是博物館儲存室中的玻璃與木頭展示櫃,模特兒赤身裸體,蜷縮在窗格上,以示無聲的反抗。又一個相同的案例,但更集中於圖像的畫面,在朦朧的光線下拍下蜷縮的身體,另一個身體躺在箱子頂部,彷彿山巔之人,強調了奇特玻璃箱的結構。或者,以第三種方式想象主題:塞滿動物標本的展示櫃將畫面分爲不同部分的幾何包裝與貨架。左上象限是海鷗,右上象限是狐狸,左下象限是浣熊,右下象限是“干擾物”,隨着箱門的直線窗格逐漸旋轉,與照片的表面發生偏移,無法解釋的鏡像延伸至它前面的房間,被一個女孩的頭——伍德曼本人——的壓力推開,從玻璃櫥窗中溢出,她的頭髮掉在房間地板上。

看照片時,人們會驚訝部分問題的形式與“客觀性”被忽略,這一處理也是令人稱讚的才華。三維世界的幾何形狀必須按照印刷品的二維參數,必須與攝影師視覺平面的平整性相一致。身體的壓力將所有的建築邊緣變成了可以容納、展平、界定的替代結構;玻璃的運用涉及攝影媒介所謂的“透明性”,即使在設計時試圖讓它不透明;恆定不變涉及照片的內在定律,因爲它仍然在運動,讓內容一直處於展示狀態:所有這些都是對空間“正方形化”的形式約束的認可,使之與勞力士區域的情況緊密聯繫——它本身就是一個正方形。

但那些“僅僅”是問題的客觀層面,伍德曼選擇在此呈現它。問題的真正觀念壓力從別處開始,……對於身體所承載的內容而言,它是一個籠子。空間真的是正方形,不是嗎?展示時是什麼感覺?“永遠”是什麼感覺?什麼會一直成爲凝視的核心?

人們幾乎可以聽到發自內心的笑聲,這必定是對教學任務中的不言而喻之禮儀的回應。客觀性是好的;但若沒有主觀性與個性,就不會產生問題。

“模特兒查理”告訴我們,客觀語言既不會永遠消失,也不會永遠產生意義。這一系列的第一張照片上面寫着“查理在羅德島設計學院當了19年的模特兒。我想,他明白如何變平以在紙上呈現。”這張照片中,在教室的一角,一個穿着褲子和T恤的男人,手拿一塊玻璃,彎腰看自己在鏡中的模樣。在第二張照片中,查理脫下衣服,站在房間牆壁的一面鏡子與窗戶之間,他拿着一張大素描紙,在上面,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學生正努力畫查理熟悉的腰身及其親切的裸體。查理抬高一條腿,試着模仿這一動作。在第三張照片中,他拿着一張長長的紙,把他拉到第四張照片的一邊,如同一個未被完全曝光而記錄的幻影,一道與窗戶有偏差的模糊光線。照片上寫着,“先是一張報紙,後出現了一個人。”

但在藝術作品中,“人”似乎總會帶來危險,這似乎並不是伍德曼想傳遞給其他人的危機感。因此,在這七張照片組成的系列中,我們發現伍德曼先穿着衣服,指揮查理擺姿,系列中出現了衆多道具:玻璃片、手持鏡子、圓形魚缸;之後,在接下來的一組照片中,她也裸露着,她赤裸的身體有些模糊,微微戰慄,在查理遲鈍地擺姿勢旁邊跳舞,把她自己交給了“紙”。

對於伍德曼,把自己交給紙,既是姿勢的意義,也是媒介“客觀語言”的條件——如果認真地從字面理解,這一條件是嚴肅的,甚至是嚴酷的。事實上,人們拍攝的一切東西都要“變平以在紙上呈現”,因此,在其下、其中、滲入時,每張照片支撐了一個身體。這個身體可能處於極端的痛苦之中。“模特兒查理”系列的最後一個條目關於死亡。我們看到,查理在黑暗的角落張開腿,玻璃片壓在他的胸口。在視覺上,這是令人不悅的照片,許多晦澀之處有待解釋。但是,上面寫道,“有時,事物似乎非常黑暗。查理的心臟病發了。但願事情能夠好轉。”

在羅德島設計學院創作的“水平軸”(Horizontale)與“垂直軸”(Verticale)系列再次證明客觀語言的主觀性,在身體的“支撐”下由本能記錄形式。在習題意識中,你需要創作對立的形式,比如,深度/表面,人物/畫面,水平/垂直。你會怎麼想?作爲一名攝影師,你一開始會做什麼?伍德曼思考了身體方面上的諸多假設——與其說是行動的領域:伸展、跳躍、漂浮、躺下,倒不如說是題詞的領域。在一張照片中,我們看見一個跪着的人,其較低的軀幹幾乎充滿了畫面。她穿着黑色衣服、條紋緊身褲,條紋沿着腿的長度垂直走向她的腰。在她身旁懸掛着,一隻手保持垂直的姿勢,另一隻手揮動呈水平狀模糊。

與之對應的另一張照片,人坐在矮凳上,我們依舊只能看到腰部。但現在,她的腿伸直,被緊緊地捆在塑料袋中,幾英寸的繃帶裹住她的肉,繃帶與駭人的膨脹交替出現。不過,因爲這一暈影從畫面的左上角延伸至右下角,繃帶的方向因對角線而複雜,就像第一張照片中運動的手抵消了條紋的垂直。

伍德曼總是將自己的身體放在問題的領域中使用它、理解它,當作圖像可能產生的任何意義的基礎,這正是她在習題中使用的模式。“房屋”(House)是另一個系列,我們無法知道是課堂作業還是其他任務。學生或許有時會被要求繪畫他們熟悉的東西,比如,他們的房間。於是,“房屋”選擇了一個荒廢的空間,牆壁的油漆已經脫落,牆紙已經掉下,地板翹起來,石膏脫落。但它們不是真正的視覺對象,不是被檢驗之物。它們用於代替表面,是使人變平“以在紙上呈現”的元素。在任何地方,我們都能辨別伍德曼的身影:蜷縮在壁爐架的畫面般的表面之下,被一大卷牆紙掩蓋,消失在窗口的平坦的暮靄中。在視線之外,她處於經驗的領域,渺小,脆弱,在皮膚下滑動。

後來,“房屋”系列的照片成爲另一個系列——放棄彈鋼琴的故事。在這組新照片的背面,伍德曼給她和同學寫下了便條。“事情是這樣的,”她寫道。“我一直試圖改變方向,並拍攝其他東西。我與其他人一樣,已經厭倦這麼看自己。”

但這一情緒只給人自我意識的印象,似乎她突然想到對其他人而言,它必須是什麼樣子,她將每一個問題轉變成個人的領域。事實上,將形式轉變成個人並不是自戀,它將客觀語言寫在了背後。從“房屋”中選出的照片創造了一種鋼琴般的敘事,伍德曼蹲着,面朝牆壁,在斑駁牆紙的背後,她的大部分身體看不見,除了臀部的一小部分、她的胳膊和放在牆壁上的手。這一系列的第四張照片背後的文字:“我停止彈鋼琴……我已經忘了如何聽音樂,……我不再彈鋼琴/我不能憑直覺彈奏。”現在,照片上寫着,“當時,我不需要翻譯筆記;它們直接到我的手上。”作爲媒介、管道、通道,沒有事物會比自我更準確。

在這一行爲中,伍德曼的直覺既非常直接,又非常肯定,這體現在她的作品中。毫無疑問,當問及拍攝一個不存在的事物時,她可能想到庫爾貝的現實主義評論,“當我看到天使時,我就會畫下她!”她讓自己扭曲成一個姿勢,她從畫面的最底部站起,她的身體隨着隆起的胸部張開,變成了許多不可能的翅膀的圖像,空房間後面的傘在她上面的空間懸浮。當她拍攝“論變成天使”時,她可能曾說道,“當我成爲天使時,我會看到天使。”

在整個二十世紀,習題深深紮根在藝術家的思想中。比如,朗索瓦斯·吉洛特(Francoise Gilot)談到畢加索的問題時,“有時,他會讓我爲了畫面而做些事情,”她寫道。

他給我一張藍色的紙(可能是一張香菸包裝紙)和一根火柴,撕碎一張硬紙板,說道,“用那些東西來創作。爲了整理它們,”他會在一張紙上畫出輪廓,用來說明尺寸和形狀。[2]

難以想象,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畢加索會使用習題,所以,他棄之轉而沉迷其他事情,狂亂的心理劇場——心理、情色、怪誕。當然,沒有誰曾經阻止“客觀語言”說出那些癡迷。

雖然伍德曼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她的極限術語,但她一直深深尊重習題。在羅馬,她重新開始了“論成爲天使”系列,朝向一種全新的具象化現實。習題已經成爲思考和工作的媒介。

紐約,1986年

註釋:

[1] 參見Johannes Itten, Design and Form (New York: Van Nostrand Reinhold, 1975).

[2] 參見Francoise Gilot and Carlton Lake, Life with Picasso (New York: McGraw-Hill, 1964),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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