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讀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見傅山批歐陽修《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不覺失笑,以爲晚明輕狂習氣而已。後知此語始作俑者,竟是歐公的摯友劉敞,祝穆《古今事文類聚》載其原話:“好個歐九,極有文章,但可惜不甚讀書耳!”據說蘇軾聽聞此語,自愧道:“軾輩將如之何?”雖然“歐九不讀書”從此流傳開去,甚而成爲宋人屬對的詩料(劉克莊“每嘲介甫行新法,常恨歐公不讀書”),但究竟是一句玩笑話,明清之際卻變了味道。閻百詩在《困學紀聞箋》中重提此語,已然是痛罵口吻:“文人無過歐公,而學殖之漏,亦無過歐公!”錢鍾書曾在《談藝錄·學人之詩》中將歐陽修與韓愈比較,結論是:“歐公不得爲學人”,韓愈亦不足爲學人,僅爲“詩人之學而已”。

韓愈

歐陽公在《集古錄跋尾》上露了怯,韓文公似好不到哪去。蘇轍讀了韓愈的《原道》就說他不懂“形而上”學,只是“工於文者”罷了。除“形而上”之外,韓愈的“形而下”也遭受質疑,引起質疑的就是那篇收入《唐詩三百首》的名詩《石鼓歌》。石鼓共計十枚,唐初出土,以籀文分刻十首四言詩,記述國君遊獵,亦稱“獵碣”,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近代以來,海上吳昌碩數十載寢饋,膏其法乳,汲古生新,遂使石鼓文的書法藝術重煥光彩。石鼓文歷代多有歌詠,韓愈同時有韋應物,宋代有梅堯臣、蘇軾、蘇轍、張耒等,直至明清不絕,然皆無法超越韓愈之作。王士禛《池北偶談》贊韓愈《石鼓歌》“雄奇怪偉”,趙翼《甌北詩話》以“傑作”許之,稱其“磊落豪橫,挫籠萬有”。可是,清代同樣以“學人之詩”著稱的翁方綱,卻質疑起韓愈的小學(文字學)素養:

既雲“毫髮盡備”,而又云有“缺畫”,則可見韓公於篆學,或尚未詳審,而深期於講解切磋也。(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七798頁引)

《石鼓歌》全詩六十六句,翁方綱所質疑的文本在第十七句至二十二句:

公從何處得紙本,毫髮盡備無差訛。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

韓愈說石鼓文“毫髮盡備”,“無差訛”,可是僅隔兩句,卻又說“有缺畫”,顯然前後矛盾。近時某友人讀至此處亦生疑竇,遂來與我商討。其實,若細繹文本,韓愈原意應是說,這份“紙本”拓印清晰,能將石鼓上文字的精彩細微之處“毫髮”盡現(當然也包括原石上的刓泐),而“有缺畫”則指石鼓原石年深日久,雨露風霜,不免剝蝕缺訛,此前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已言及“陳倉石鼓久已訛”。清人朱彝尊《石鼓文跋》亦注意及此,推論曰:“石鼓在唐時已無全文,故吏部見張生之紙本以爲難得也”,意謂“紙本”是石鼓毀壞之前的拓本。雖如此一番解說,似可替韓愈“洗冤”;但毋庸諱言,就詩歌本身意脈而言,此處“年深”一句確有阻塞文氣之疵,說是韓愈的敗筆並不爲過,何焯《義門讀書記》也批評道:“橫插此,句勢不直。”

《石鼓歌》文本之裂既已彌縫,則翁方綱對韓愈“於篆學或尚未詳審”的指摘便無着落了。事實上卻未必然,翁方綱恰“歪打正着”了。韓愈對文字學、書學確實有欠缺,原詩中“讀難曉”已承認不通石鼓文了;而更爲重要的是,韓愈在元和年間遭遇了一次“小學危機”。

韓愈《謁少室李渤題名》

韓愈自言“性不喜書”(《題哀辭後》),存世墨跡無幾,從上海博物館所藏宋拓《汝帖》韓愈《謁少室李渤題名》來看,楷書水平確實一般。北宋朱長文評韓愈書法:“雖不學書,而天骨勁健,自有高處,非衆人所可及”(《續書斷》),應是憑主觀印象給了高分。貞元九年(793),韓愈第一次試博學宏詞科落榜,《上考公崔虞部書》將失利歸咎於自己不善干謁,以及名刺上的小字寫得太醜:“患不能小書,困於投刺。”韓愈雖不善書,然唐代書學自歐虞褚薛百年涵養,積蘊深厚,韓愈於此道自然會有體悟,其《高閒上人序》一文是唐代書論的名篇,揭櫫了張旭草書的抒情特質:

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

韓愈對筆法也有研究,據林蘊《撥鐙序》,其師盧肇(唐會昌三年狀元)曾親炙韓愈學“撥鐙”之法。韓愈還寫了與文房四寶有關的作品,如《瘞硯銘》《毛穎傳》等。唐代用紙的生、熟問題,韓愈文章留有可貴資料。韓愈曾將《送孟東野序》抄在“生紙”上呈給當時的給事中陳京,《與陳給事書》雲:

並獻近所爲《復志賦》以下十首,爲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

《邵氏聞見錄》曰:“唐人有生紙、熟紙。熟紙妍妙輝光,生紙非有喪故不用。退之雲:‘《送孟郊序》用生紙。’急於自解,不暇擇耳。”《復志賦》等十篇熟紙抄寫,精心裝裱,乃素有準備;而近作《送孟東野序》急於送呈,遂用生紙,不避塗抹之跡,可見韓愈對此文的自信與喜愛。

元和十一年(816)六月四日,韓愈作《科斗書後記》。文中說韓愈叔父韓雲卿,大曆年間就以擅撰碑誌著稱,與李陽冰、韓擇木齊名,三家子弟也有交往過從。韓愈貞元中結實李陽冰子李服之,李服之贈送兩部書給韓愈,一部科斗文《孝經》,一部衛宏《官書》(《新唐書·藝文志》作《字書》),韓愈“寶蓄之而不暇學”。不暇學也就罷了,但很過分的是,韓愈竟將兩部書轉手再贈他人,“後來京師,爲四門博士,識歸公,歸公好古書,能通之”,於是“進其所有書”給了歸公。可能送走的不止兩部,家中所有小學書籍都送乾淨了吧。然而元和以來,韓愈給人撰寫碑誌日漸增多,纔有了一種文字學的危機意識:“思凡爲文辭宜略識字”,於是又向歸公借回兩部書,“留月餘”。韓愈門生張籍聽聞此事,便請當時一位善書的進士賀拔恕替韓愈抄寫一過,留了個副本。《石鼓歌》作於五年前的元和六年(811),彼時仍未留意小學,翁方綱的“於篆學或尚未詳審”,並沒有厚誣韓愈啊。

道學、文學、書學之間的緊張,在唐代古文運動中不是個例。韓愈前輩、古文運動先驅李華,從友人那裏看到一篇《小學說》的文章,記述了當時學校裏的場景:“傳道解惑”的鴻文先生不善書法,遭到非難,“先生通儒也,而弗能字學,何哉?”鴻文先生辯解道:“儒之立身以學乎?以書乎?爾徒學書記姓名而已。”李華看後“心憤憤然”,於是傾情貢獻出自己的二字書訣:“截拽”(載於陳思《書苑菁華》),說只要掌握二字訣,超越“逸少伯英”也不是很難的事。李華的憤然與鴻文先生的狼狽,韓愈或許也遭遇過吧。元和元年(806),韓愈權知國子博士,兩年後轉正。元和七年(812),再任國子博士。韓愈早歲四次試進士、三次試博學宏詞的焦躁與功利心理(張子韶罵其累上書宰相“略不知恥”),至元和年間已稍得撫平,原先“不暇學”的知識此時得有餘裕而留意之。元和十年(815)韓愈任考功郎中知制誥,開始參與中央政權運作,借回科斗文就在一年以後。整體而言,撰寫碑誌的知識之需,傳道受業的教學之責,以及對於政治精英、通儒事業的身份期許,這些都可能是韓愈“小學危機”的原因吧。

有趣的是,韓愈另一位老友柳宗元,也具有相似的緊張,且痛苦程度更深。與韓愈“性不喜書”相反,柳宗元自幼喜好書法,家中收藏魏晉尺牘頗豐,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嘗以“善知書”自許(《與呂恭論墓中石書書》)。老友劉禹錫說他“篋盈草隸,架滿文篇”(《爲鄂州李大夫祭柳員外文》)。然而對於自己的愛好,柳宗元時刻保持着自我反省。在《報崔黯秀才論文書》一文中,柳宗元批評:“今世因貴辭而矜書,粉澤以爲工,遒密以爲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辭而書。”將文章與書法,毅然驅逐出“道”。又言:“凡人好辭工書者,皆病癖也。吾不幸早得二病,學道以來,日思砭鍼攻熨,卒不能去,纏結心腑牢甚,願斯須忘之而不克。”柳宗元下定決心“痛改前非”,可事與願違,他還是在書法史上留下來不能磨滅的印記。元代《衍極注》中保留了柳宗元的《筆精賦》。趙璘《因話錄》說柳宗元元和年間就以章草著名,“湖湘以南,童稚悉學其書”,劉禹錫家中子弟就喜歡柳叔叔的字,柳宗元甚爲得意地對老劉說:“聞道近來諸子弟,臨池尋已厭家雞。”彼時柳公權還尚未出道。柳宗元還有一招自創的“必殺技”——新樣元和腳,影響深遠。宋代黃庭堅爲詩壇宗主,陳師道依葫蘆畫瓢地打出“黃家元祐腳”的旗幟。近代以來,史家陳寅恪甚喜“元和腳”這一文化暗碼,以之寄託深意。1927年作《寄傅斯年》詩:“正始遺音成絕響,元和新腳未成軍”,1953年作《答北客》詩:“柳家既負元和腳,不採蘋花即自由”。

韓柳於文字學、書學的輕視與鄙視,折射出中唐古文運動的功利主義,儒道尚不能完美涵容文藝與小學(雖然小學自漢代《七略》即歸入儒家)。源於中唐社會危機而產生重建權威秩序的渴望,致使古文運動中的“道”具有極強的現實性與狹隘性。駢儷之文已不容安身,更何況書法與字學。雖然韓愈元和末年借回科斗文《孝經》,顯示他的“道”開始具有一定的融通性(這也表現爲他文學創作上的“以文爲戲”、“以詩爲文”,當然他還一度沉溺於博戲);然而道、文、藝之間緊張關係的真正消解,卻還要到北宋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那裏。北宋文人通融釋老從而使“道”深具包容性,不過在程朱一系看來,已然不純粹了。“小道必有可觀者,君子不爲,致遠恐泥。”也許,歷史已然證明,對於人生在世實踐的豐富多樣與全副呈現,原始儒學所能提供的合法性終究是有所欠缺的,而敞開、融通的“道”始能爲廣大生民立命,縱浪大化,萬物並育而不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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