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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油膩男人，是這兩年網上流行的對失敗的人生卻要擺出一副成功模樣的中年男性的稱呼。

不過，儘管我也是失敗者，我卻從來不裝成功者，頂多就是一副傲慢的廬舍（loser）樣，但我還是願意自動對號入座，因爲我也是一個一事無成，但依然賊忒嘻嘻笑對人生的胖子。

最近在反省自己的人生時，突然發現，今天所謂的資深油膩，其實與少年時期的生活習慣有很大關係。中國人說少年看到老，林語堂說，愛國主義不過是童年味蕾的記憶，我喜歡的德語大詩人里爾克，有一首一般人很少提起但我很喜歡的詩，《民歌》，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當一個兒童

在土豆地裏咿語；

穿過長夜守望者的夢，

它的清唱來臨。

縱使你遠遠離開，

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

往後的歲月，它執著的聲音，

仍然會縈迴在你的心裏。”

縈迴在我心裏的，不過是童年少年時代關於故鄉的記憶，那些近乎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那些今日因不健康不堪一提卻讓我永遠回味的喫食……

比如說，豬腦花。

豬腦花，在江南故鄉，最常用的稱呼叫豬腦髓（髓，吳方言發“虛”音），它與魚籽、雞爪一起，並列爲故鄉小孩不宜喫的三大喫食——其實直到今天，拋開健康飲食的政治正確，這三種喫食，於饕餮而言，仍然是味中仙，少有喫食能比肩。

作爲兼職屠夫的長子（家父雖然沒有學過殺豬，最後卻憑着膽色成了故鄉周邊有名的殺豬佬），我對豬腦花得熟悉程度，僅次於我對淡水魚的熟悉（家父也是故鄉周邊最有名的捉魚佬），而對豬腦花的愛，卻遠甚於對喫魚的熱愛。因爲魚小時候捉太多又喫膩了。

但是，熱愛的東西，未必喫得多，甚至喫得到，像豬腦花這樣的東西，更是罕見難求，不管你是屠夫的兒子，還是其他。通常只有殺了豬，或者買了豬頭，才能喫到。而我小時候，殺豬隻有在過年前才殺年豬，或者一年收成之後，深秋初冬，全村聚餐慶祝才殺豬；而豬頭，雖然偶然會幾戶人家合買一個回家打牙祭，也是非常少見的，那是一種非常奢侈的享受了，只有年中過大節，比如過七月半，過八月半等纔會考慮。不像今天，超市就專門有賣豬腦子的。

豬腦子燒熟後，看起來白乎乎，黏乎乎的，有些軟膩，筷子不容易夾起。喫到嘴裏，也有些細膩，有些人會不習慣這種味道和感覺，而我們小時候，都喜歡。

這樣的資深中年油膩，大概真與腦花喫多了有關

但是，當我們盯着燒熟的豬腦子準備下箸時，老人都會提醒叮嚀：豬腦子小孩不好喫，喫了起油。

中國人傳統講究喫啥補啥，但喫豬腦子卻與補腦子無關，豬笨嘛。不過，老人勸小孩少喫豬腦的理由，也與笨無關，而是“喫了豬腦起油”，這與喫了魚籽笨不識數，喫了雞爪寫不好字一起，形成了江南故鄉小孩“三不喫”的傳統說辭。但這傳統說辭卻與中醫傳統說的喫豬腦“有損陽道”全然不同，只是起油膩，最多有些噁心，而不是中醫說的那麼可怕。

起油膩，我小時候所知道的，就是大人小孩脖子後脖子起油最多，最容易髒衣服領子，且不像其他髒東西易洗，費肥皂。衣服洗多了容易損壞，而且肥皂那個年代也屬於奢侈品，爲了保持領子乾淨，在我小時候，曾經流行過一段時間的假領子，一個衣領，別在衣服的衣領上，可以拆洗，這樣就可以單獨洗了，省衣服也省肥皂。這是當年的油膩之害。

所以，老人跟小孩說喫了豬腦起油膩時，應該不是認爲一種病，而是爲了節約。其實，今天我們知道，脖子起油，不過就是人的皮膚油脂的常態，尤其是油性皮膚，更是如此。不過，我想那時候的老人們，是不懂油性乾性皮膚的，他們所擁有的，都是農耕社會的知識特徵，經驗，都是經驗之談。農耕社會的經驗，其實就是一種實證研究的歸納總結，雖然常有矇昧，但也常有睿見。比如喫豬腦花會起油這樣的說法，其實得到了今天的研究的支持——“飲食因素會影響皮脂腺的分泌，經常喫油膩性食物、辛辣刺激性以及高糖高熱量的食物可促使皮脂腺分泌量增加。”

當然了，過去喫豬腦花的那點量，也不至於會起油，那時營養多匱乏啊，尤其動物脂肪，油類等，應該說，那個時候能夠喫到，或者敢喫豬腦花這些東西，還真是不幸中的福分呢，它們爲我們艱難的童年生活增補了不少營養。所以，小時候雖然長輩說喫腦子起油，但他們也從來沒有真正阻止我們喫，相反，還都給我們留着，自己捨不得喫。至於在幾十年後成了資深油膩中年，那還是應該另有原因，那是童年記憶的被喚醒，就像里爾克筆下兒童土豆地裏的咿語，無論到哪兒，都縈迴在心中。

豬腦花，涮鍋標配

我後來離開故鄉，在北方生活，走南闖北，見識漸廣，才知道，不僅我喜歡豬腦花，這個世界上，喜歡豬腦花的人，實在太多了。我喫四川重慶火鍋時，如果一桌皆爲男士，我會毫不猶豫點上一份豬腦花，如果有女士，我會徵求意見，但徵求意見意味着我很想點，一般也能如願。於是乎，豬腦花幾乎成了我喫麻辣火鍋的標配，不僅豬腦花，後來擴展到羊腦、牛腦。牛骨髓，我統統喜歡。

對於我這種奇怪的飲食偏好，許多朋友批評我，生活太不健康，尤其這個年齡這樣的身材。但是，喜歡喫能喫，不就是健康的標誌嘛。

我愛豬腦花。無關油膩，只關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