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的時間裏,讓父親揹着他走了一遍老家的山川河灣,最後找到一塊墓地。

  by:王渭華

  今年的清明又過去了,而我卻在蘭州未曾回家,未曾回去給爺爺上墳。這大概是我自小以來第一次沒有在清明節回去給爺爺燒紙錢、送饗食吧。父親在電話中說,今年老家那邊雨水很足,估計爺爺墳地裏的草又長了!

  其實,“爺爺”在我的生活中是一個模糊到近似於透明的角色。因爲他去世已近三十年(而三十年前,不好意思那時候我不存在),所以我對於爺爺的音容笑貌更多地來源於黑白照片上的瞭解;所作所爲更多地來源於老人們茶餘飯後的閒談;脾氣性格則是來源於父親那百忙之中的回憶。

  爺爺也是小縣城的“風雲人物”。他是劇團的專業秦腔演員,由於早年在藝校學藝之時,學了自己的專業技術外,還拜了當地一個道觀老道士爲師,學了一手很不錯的拳腳功夫和一些風水學問,自然免不了一股行俠仗義的俠士風範,在縣城裏拔“刀”相助,行俠仗義。所以,那幫衚衕串子都怕他。正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當然,一個頗有名氣的秦腔演員、一手不錯的風水本事,讓爺爺在那羣官商之間還是喫得很開。那時的家裏,光景還是蠻不錯的。後來,爺爺患病得了肝腹水,在當時的小城屬於絕症,結果自然可以想象。

  爺爺走了,在世人看來生老病死,純屬正常。但對於最親的人無疑是場噩耗,父親正值高三,比如今的我要小,最小的姑姑僅僅九歲。生活應該怎樣繼續?這個來不及讓你思考,當前之重,莫過於送老人最後一程。哪怕你還是個孩子!哪怕是一個除了念過幾年書的“知識分子”,時光也不會因你而停滯。

  幾經隔年,我聽父親說過一次爺爺葬禮,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那不是父親內心毫無波瀾,而是歲月的磨練讓他內斂,不會輕易袒露那段最讓自己痛苦的日子。尤其是自己的兒子面前,他既要有西北男人的擔當,也不能失去父親的威嚴。我想,這大概也是當年爺爺對父親的言傳身教和骨肉相連的血脈傳承吧!

  爺爺走了,身爲長子的父親就要撐起一片天,操辦爺爺的葬禮。

  根據老家習俗,首先你得告知鄉人老人離去的事情,稱爲“孝子請人”。以前,都是請一個德高望重知曉風俗習慣的老人,擔任總理,操持各種事物,以免有失對亡靈的尊重。總理帶着父親來到十字路口,對着每個路口恭恭敬敬地磕一個頭,然後總理喊三聲孝子請人,然後前往下一個路口,依次完成。這也是考驗你人緣的時候,人緣好來的鄰居多,人多好辦事,各種活有人幹,自然容易,反之則相反。

  接下來,就是陰陽先生挑選吉日吉時作爲下葬日期,這個也很有講究,馬虎不得。正常情況下,停棺三天,但有時沒有吉祥的日子,就只好等着,直到有吉日。我見過最長的就是停了十五天。到了第三天就是葬禮,通常第二天大部分鄰居都會自帶各種工具、炊具趕來,幫助主家裝扮靈堂、做飯菜。第三天,就是等待各種親朋好友來祭祀老人,順便收一些份子錢。當然,來的也分先後順序,比如孃家人先來……

  爺爺葬禮那天,來的人很多,有親戚好友,有請爺爺看過風水的官商還有那些曾害怕爺爺的衚衕串子。

  最後,就是送葬。等棺材從家裏擡出去後,會把家裏的老人用過的東西燒了,然後家人開始哭,聲音越大越好,這叫“哭喪”。據說,這哭聲能爲亡靈引路,但我不知真假。剩下的,就是等到頭七、二七等各種時間段去祭拜老人就好。

  就這樣,就算是安頓好了一個人的歸宿。一座墳,一羣哭泣的人,宣告一個生命的離開。

  父親,是一座山,大山倒了會怎樣?我不敢相信。我也無法體會我的父親當時心情,即使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規矩,一個生命的到來就預示它會離開,只是時間的問題。但我仍然不敢想象失去父親的場景,或許是主觀上刻意躲避。我猜測父親可能當時更多的是無奈吧!斯人已去,活着的人還要繼續,而且你無力改變!

  人活着難,死了也難,活着操心自己死了後的事的人更難。

  老家那邊,民風很是淳樸,對於先人們留下地禮制相當的重視,尤其是對於亡人的禮節,更是重中之重。很多老人爲了自己的身後事也是大費周章,生前找風水大師翻山越嶺挑選墓穴。如果不是自家的土地,你可能得出最低兩倍同等價值的土地或貨幣來交換,甚至更多。關鍵人家還不一定答應和你交換,畢竟一塊好墓地可遇不可求,在老家的說法裏,一塊好墳可以蔭護子孫,昌盛家族。所以說,老人們煞費苦心也是可以理解的,爲了子孫,爲了後人。

  故而,我爺爺在快離世的那段日子裏,也給自己挑選了一塊不錯的墓地,但不同於其它老人的是,我爺爺是他自己找地兒,他在風水方面的造詣還不錯。在最後的時間裏,讓父親揹着他走了一遍老家的山川河灣,最後找到一塊墓地。後來,更是以此爲家,長眠於此。

  其實,我覺得爺爺讓父親揹着走了一遍老家地兒的行爲。說是挑選墓地,其實更像一種告別。看一眼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就像諸葛亮在五丈原快要去世時還要檢閱三軍,他們要給自己的生命來一場告別,儘管方式不盡相同。

  捨得不捨得,其實並不能怎麼樣,時光匆匆,總會抹平一切!我捨不得爺爺離開,但爺爺還是化爲一抔黃土,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老家那邊一直都是土葬,所以墓地的面積也較大。但肯定是正方形的,當然個別因爲風水問題有所例外。墓地的朝向其實和房子的朝向一樣是有講究的,畢竟那是亡靈的家啊。朝向也是不盡相同,在行話裏叫做“撥磁向”,所以墳墓向口不管對準何方,向前一定要有五至十五米的平地爲吉,如果三至五米出短命夭亡之人。墳前地長爲吉,滿平爲大吉。

  爺爺的墓地我是去過很多次了,面積應該在一二十個平方左右,因爲我不能在裏面隨意走動測量,這是對於祖先的不敬,所以我無法得出準確的數據。

  墓地有三個墳頭,聽老人說,我們是當年從河州那片遷徙過來的,當年因爲土匪動亂,家族不得已而遷徙,而我們這個分支是比較“勢小”,而這三個墳頭便是代表了太爺、太太和爺爺三個。

  太爺和太太葬身於當年的動亂中,故而他們只是衣冠冢,在我們那裏叫做“抱磚”。爺爺的墓地後靠不太高的山,兩側有土塬而立,前面則是大片平地,看起來有一把“椅子”的感覺。聽老人說,這塊地風水還真得不錯。

  老家的風水之風還是很有市場的,也有許多不錯的墓地,比如:“金線釣葫蘆”、“蓮葉蓋金龜”、“點將臺”等等。由於風水的重要性,所以大部分人對於墓地的購買是不惜重金的,時常有攀比事件發生,也有人坐地起價“發家致富”。

  老家的概念中,“墳”可以說是立家之本,好的話可以蔭庇子孫,人丁興旺,差則雞犬不寧也絕非危言聳聽。家中承蒙祖上積德,家中雖非大富大貴卻也是順順利利。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後來由於當地政策的變化,爺爺墓地的左側和前面各開了一條路,車來車往喧鬧不已,說是破壞了風水,這種玄幻莫測的說法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家中運道確實由此有所欠缺。

  所以,父親與二叔商議之後決定遷墳,這是12年的事,已經離爺爺離世近三十年了,雖不宜打擾老人家平靜,後輩們卻又是無可奈何。最終,動用家中的力量,請來了一位世交的風水大師,爲爺爺重新勾選了一塊墓地,就當是給老爺子找了個“新家”,少了以前的車水馬龍的喧鬧,讓他老人家安生一點。

  父親領着大師去翻山越嶺找墓地,在老家方言中叫做“看墳”,時隔近三十年,父親由一個弱冠的少年變成了知天命的中年,走在同一片土地,爲同一個人挑選墓地,我不知道父親會有什麼感受,我也不會去問,我理解不了,這是每個男人都會經歷,卻不會向別人講述的事。

  爺爺的“新家”找到了。據大師說,比以前的風水要好,而且是自家的地,不用大費周章和別人低三下四地“說好話”買地,既不用花費大量錢財,也不用求人,這對於一把年紀的父親算是個好消息。

  說遷就遷,西北人的直接、坦率就在這裏。大師敲定了吉時之後,召集鄰人,遷墳是有難度的,尤其是爺爺這種盡三十年的棺槨,但是勝在鄰居們久經白事,手法熟練,配合默契,所以就順順利利地給爺爺搬了新家,給爺爺重新安頓了下來。

  一座墳,一個人,人的一生就是如此簡單,一抔黃土了結餘生。從此,爺爺只存在於牆上的照片中和鄉人們的故事裏。

  他墳頭的草枯了又綠了,時光就這樣流逝。每逢節令,父輩依舊會帶我們去祭拜爺爺,週而復始,就這樣我們漸漸長大,父輩們也漸漸老去。唯一不變的是,父輩依舊會講起爺爺當年對他們做人處事的教誨,進而對我們進行教誨,爺爺的理念慢慢地生根發芽。

  人都說爺爺死了,不,其實他沒有,他在這種家族的“規矩”中傳承,與我們同在,從不曾遠去!

  (返鄉導師嚴英秀,作家,蘭州文理學院教授)

  我是王渭華甘肅渭源人,現就讀於蘭州文理學院17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喜歡既可以朝九晚五,也可以浪跡天涯的生活狀態。

  我來自於鄉村,兒時聽多了長輩們的“鬼神故事”,故而深受“鄉俗”的薰陶。其實,“鄉俗”接觸次數多了、瞭解深了,就不會覺得那麼“俗”或者愚昧。而是油然而生的敬意,敬那些時間的積澱,自然的傳承。對於墳,一套關於喪葬遷移的禮制體系早已形成,並且根深蒂固。雖然其中無法避免存在糟粕,但對於“迷信”一棍子打死的說法,我嗤之以鼻。其中,還是有很多科學的養分,比如風水學的完善和《周易》的運用。

  文 | 王渭華 出品|頭號地標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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