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簡介:

  長壽區,隸屬重慶市,地處重慶腹心。古屬巴國枳邑,原名樂溫縣。因縣民多高壽,於公元1363年改置長壽縣。2001年經國務院批准撤縣設區。2002年重慶市長壽區成立。長壽區地處四川盆地東部平行嶺谷褶皺低山丘陵區。長江水道穿流南部,又因長江以北三山圍抱,而將區境北部地區切割爲“三山兩槽”地貌。水路交錯,山川相繆。

  1930年2月,我的祖父出生在四川省涪陵縣城關鎮。祖父家在涪陵縣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商賈之家,有個不小的宅子,曾祖母是書香門第裹了小腳的大小姐。祖父在兄弟裏行二,出生時家中雖不及以前興旺但家底還在,從小有奶媽帶着,家裏請着長工短工,兄弟幾人還跟着先生學書法。祖父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

  曾祖母

  不同於祖父,外祖父家中僅有幾畝薄田。他比祖父小几歲,1936年5月出生在四川省崇州市懷遠鄉下。曾外祖父起先是農民,後來做了風水先生,與人算風水貼補家用。外祖父兄弟四人,就他生得最瘦弱,曾外祖父便把他抱到親戚家養着,直到上了小學纔回來。

  這是祖父和外祖父各自的出生和童年。

  祖父

  外祖父

  1946年秋天,曾祖父的一船貨物要運往下游販賣,這船貨物曾祖父投上了大部分身家,只等着脫了手賺上一筆。不曾想,途經三峽夜裏卻翻了船,一船貨物沉入江底。曾祖父氣急攻心一病不起,年底便去了。祖父的長兄那時不過18歲,且遠在成都求學,家中兄弟俱是年幼,又失了本錢,撐不起家業,從此家道中落。第二年,17歲的祖父失學回家。

  祖父放棄學業時,外祖父考上了懷遠鎮上唯一的中學。家中四兄弟唯有外祖父考上初中,雖經濟捉襟見肘,幾個兄弟都只是讀完小學識得幾個字,但因外祖父一定要讀書,曾外祖父硬是借錢湊錢讓他去鎮上讀完了初中。初中三年,外祖父期末考試多是年級第一,也掙了些助學金給家裏減少了一點負擔。

  1949年下半年,共產黨和國民黨正處於最後膠着階段,西南腹地消息閉塞。涪陵當時依然屬於國統區,這年8月經人介紹,祖父加入了國民黨交警部隊(解放後稱“僞交警部隊”),任職少尉司書,12月隨軍前往成都。

  1950年共產黨解放西南地區,這支部隊響應共產黨號召在成都起義。起義前夕,部隊召集全體開會,表示不想跟着起義的人可以領了補貼回家,願意留下的人明日便一起起義。祖父選擇了離開,拿着補貼連夜回了涪陵。

  我與父親從未聽祖父談論過當年的選擇,他總是守口如瓶。後來聽大姑說,他那樣做只不過是不想再打仗,對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心生厭惡。但我終究沒有機會聽他親口一說。

  這邊祖父作出人生的重大選擇,那邊外祖父正在經歷自己打出生以來最爲自豪的時刻。

  1950年成都解放,外祖父因爲成績優異成爲當時第一批加入少先隊、共青團的學生,學校派他四處代表少先隊和共青團在大會上發言。對一個14歲的農村少年而言,這是永遠的驕傲與榮光。即使結婚後,每當與外祖母提起這一段,外祖父都是神采飛揚的。

  然而,所不能預料的是,這一年發生的另一件事將給他後來的壯年生活帶去重重一擊。1950年秋天,外祖父的大哥作爲中國人民志願軍奔赴朝鮮戰場。冬天的朝鮮萬里冰封,寒冷透骨,大外祖父所在的小隊與連隊走散,在漫天風雪裏不知何去何從,就在快要凍死的時候被美軍發現,做了俘虜。

  1953年朝鮮戰爭結束,大外祖父在選擇去美國、臺灣或回中國大陸時雖堅定選擇了返回大陸,但俘虜經歷在隨後的歲月裏仍然給他和他的幾個兄弟帶來了不可言喻的痛苦,於外祖父尤甚。

  外祖父俄專畢業照

  1953年,外祖父考入“西南俄專”(“四川外國語大學俄語系”前身)來到重慶, 1957年以專業第一的成績畢業。由於在大學期間就加入共產黨,素來把自己看做是“先進份子”,外祖父做了人生中第一個重要但事後證明並不適合自己的選擇:進入工廠做俄語翻譯。

  然而入廠不到兩年,中蘇關係破裂,蘇聯專家迅速撤走,廠裏把外祖父調進宣傳部教育科,做代科長。因大外祖父在朝鮮戰場上做過俘虜,外祖父這個科長一“代”就是6年。直到1965年底終於盼到要提做正科長,不久卻爆發了“文化大革命”,諸多期望皆化泡影。

  外祖父與蘇聯專家

  湊巧,外祖父所在的重慶市長壽化工廠,也正是祖父後來的工作單位。祖父當年離開國民黨部隊回到涪陵後,進入當地百貨公司,1953年調到長壽化工廠,隨後參加“中蘇友好協會”並選任長壽化工廠科室工會副主席兼行政科分會主席。

  因出身富商家庭年少時過過“大少爺生活”,後來又在“國民黨僞交警部隊”任職這兩條大罪,1966年,祖父被指爲“反革命”,要求寫“認罪書”。

  大姑回憶,夜裏一盞孤燈,祖父坐在書桌前,拿着紙筆兀自長吁短嘆:“要我認罪!我有啥子好認的?我不曉得啷個寫!”他反反覆覆嘆這一句,邊嘆邊咳。

  那時候他的肺已經不好,越咳越厲害。枯耗一夜後,第二日又蒼白着臉跟隨來監督的人去往批鬥大會現場。大姑說,他走出去的樣子是沒有靈魂的。後來的許多個夜裏,這樣的認罪書又被反反覆覆的“寫”,只是,祖父那樣的人,天生一把硬骨頭,沒有的事斷然不會編,舉報別人的話更是一句也不會說。

  我無法窺探祖父的內心,但從他後來一些零星的言辭裏,我知道,在那個衆生皆瘋魔癲狂的年代,他的心是“醒”着的。

  當祖父枯坐在燈下一夜一夜熬着那些荒誕的句子,外祖父作爲一個積極擁護共產黨政策並努力改正自身“錯誤”的“臭老九”,正在“川江工廠”外面的花崗岩壁上打着防空洞。

  1966年,一張大字報把學俄語出身的外祖父打成“蘇修特務”,他失去了教育科代科長的職務,被派到廠裏的技校做教員。當時的學生早已無心讀書,教員們百無聊賴,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牌。外祖父不願和他們一樣,他喜歡像蠟燭一樣把自己本就羸弱的文人身子燃得“噼啪”響。

  當地號召沒有工作的婦女去打防空洞,外祖父作爲一個積極分子每天自覺自願加入“打洞”。“拉都拉不住!摁是屬鼠的(我外祖父屬鼠)!一天到黑和一羣家屬‘老兒潘兒’(婆娘)打洞,那都是沒得工作的女人乾的事!”我外祖母提起這一段時光猶自氣憤難平。

  文革結束後,祖父調到了廠裏的下屬單位繼續做勞資工作,負責解決職工家屬的就業問題。給人安排工作難免有些想送禮走後門的,祖父一概不收,一概不允。

  調配工作時,往往看誰家困難就優先安排誰的家屬。祖父的親妹妹,我的八姑奶奶因此只得了一個拉板車的活兒。因爲他調配公正、從不徇私,日子久了,就是一些刁鑽的家屬區婦女也暗地裏誇獎他是個難得正直的好人。

  祖父的房間

  祖父得到稱讚,外祖父卻因一場子弟校教育改革被一衆家屬堵在接待室門口,罵得上天入地。這時外祖父已是長壽縣電視大學(進修大學)的副校長兼廠子弟校校長,上面下達政策要求初中到高中實行不考試全面升學。

  外祖父覺得這樣不好,對讀書勤奮的孩子不公平,也容易導致學生不思進取。於是在原定的兩個高中班裏去掉了一個,升學考試依然如期舉行。

  當時外祖母正從北京出差回來,在江北機場下了飛機坐船回到長壽縣,下船就看見一位鄰居在碼頭上等她,上前扯了外租母便道:“庭英、庭英,快點走!你們家老馬給抬到醫院切了!”外祖母嚇得三魂去了七魄,拔腿就往醫院跑。原來外祖父被家屬們罵得氣出病來,被送進了醫院。

  那一年正好是我母親初中畢業升高中,她成績不好,考試的話自然也考不上,所以外祖父去掉一個高中班就意味着也去掉了我母親的升學機會。外祖父後來辭退校長職務,一心在電視大學當老師,給進修黨員講授政治經濟學,直到退休。

  從我記事起,祖父和外祖父就沒有同桌喫過一頓年夜飯。我不解的問過父親,像祖父和外祖父這樣都是正直的讀書人,即使出身不同,但年齡相仿,又在同一個廠子上班,經歷同樣的歷史,後來更是成了親家,爲什麼彼此不能成爲有話可聊的朋友呢?父親哈哈大笑,說兩家以前也一起過年的,但最後都要不歡而散。

  祖父平日雖沉默寡言,席間喝了酒就會一個勁對外祖父唸叨文革期間所受不公。外祖父對共產黨的感情深入骨髓,邊低頭喫飯,邊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後要慪上好幾天。以後兩人便相互都避而不見。

  外祖父過世前一週,我見到他最後一面,忍不住問他,對過去沒有埋怨過嗎?答案是,“沒有”。這回答確乎是矢志不渝了。

  長壽縣景

  (製圖:王迪)

  

  (返鄉導師曾英,山東大學威海校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

  我是胥萸, 字無恙,畢業於山東大學(威海)新聞學,以色列海法大學國際關係研究生在讀。1993年生於重慶市長壽區,自幼長於長江邊,江河湖山難忘。喜愛繪畫和攝影,對文學情有獨鍾。

  文 | 胥 萸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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