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她到了白髮蒼蒼的年紀,白日裏總喜坐在那棵同樣上了年紀的老樹下。許多事在記憶裏都變得模糊起來,似乎是經歷過,又似乎只是個看客,也許就連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不知哪一日就會一起忘了。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深秋的庭院裏,葉子泛起秋黃,被午後的陽光一晃,明麗得讓人有些睜不開眼。光影斑駁,身形瘦削的徐惠民被秋風一吹,長衫翩翩,君子卓爾。

這便是好友口中的教書先生吧,十六歲的林淑華低垂着眉眼,卻又忍不住悄悄去打量這個長她三歲的男子,帶了幾分閨閣小姐的矜持,又有幾分遮不住的好奇以及少女的羞澀。

聰穎的林淑華素愛讀書,雖因種種原因曾被迫終止學業,卻不曾放棄學習,她一點點研讀着《古文觀止》《紅樓夢》等古籍,還不忘自學英文。她尤喜老舍先生的《家》與《春》,憐惜故事中每一個被迫害的女子,欽佩裏面每一個勇於抗爭的人。

如此秀外慧中的女子,自然看不上那些出手闊綽卻只有一副紈絝皮囊的豪門公子。她想象中的意中人,應該是有着進步的思想,滿腹的經綸與家國憂思。當她遇到了溫文爾雅的徐惠民,同她想象中的意中人毫無二致,叫她怎能不心生愛慕。

徐惠民給林淑華講課,講的是她不曾見過的世界,說的是她不曾聽過的故事。他讓她知曉了這個國家已是何等得千瘡百孔,讓她明白了人活着總要去追尋自由與進步。

他的談吐與學識,品性與氣度,連同講課時溫柔的聲音,將她心中初見時泛起的小小漣漪翻滾成了驚濤拍岸的海洋。看到他時她才知道,書中才子佳人的愛情,並非杜撰。總有一個人,只要見到他便會生出滿心歡喜,最後盡數化作了嘴角的笑意。

她開始將獨屬於自己的祕密講於他聽,告訴他自己並非林家親生,但養父母待她卻是極好;告訴她自己的親身母親孤苦一生,夫亡子死,只留下兩個被別人領養的女兒;告訴他自己是多麼喜歡讀書,多麼想要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那麼多憂思煩擾,聽在徐惠民耳中,纏纏繞繞地化成了數不盡的憐惜。

幸而這番情意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落花有意,流水知情。林淑華的一顰一笑,乾淨得如同溪水,緩緩流過徐惠民的心裏,溫婉綿長。他想要把所有的美好都講給她聽,想要讓她和自己一樣不被喫人的禮教所束縛,想要讓她在這亂世裏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信仰。

那年的徐惠民也不過十九歲,風華正茂,君子端方。

梧桐樹,八載雨,不道離情正苦

懵懂的相愛,沒有世俗的沾染,沒有貧困的蹉跎,乾淨而又浪漫。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同許多戲文中講的一樣,父母的勃然大怒與百般反對,街頭巷尾的議論紛紛。那些人無非就是說他們不守禮節,不知廉恥,更何況兩人還是師生關係。徐惠民貧寒的出身更是讓林淑華的父親極爲不滿,父親怕女兒受苦,更怕閒言碎語中傷她。

然而鳥兒出了籠又怎會願意老老實實地飛回去。觸到了自由的陽光,便再不願呆在陰影裏。頂着父親施加的壓力,頂着外人的流言蜚語,林淑華始終沒有鬆口。

徐惠民的境地並不比林淑華好多少,或者還要更差些。然而徐惠民深知身爲男兒,自當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間,詆譭與欺辱不曾叫他彎了腰,心愛之人的信任與堅守更是讓他不願辜負分毫。但他到底是不願讓林淑華爲難,一方是父母,一方是摯愛,這個死結怎麼解都解不開。

徐惠民最終還是決定留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醫科,發誓要出人頭地,許自己的心上人一個無憂的未來。

這一等,便是八年。八年的時間足夠漫長,漫長到可以讓一個王朝傾覆,讓無數風流埋於黃土,讓歷史的書頁翻了又翻,讓不知世事艱辛的他們飽嘗離苦。

林淑華是幸運的,幸而生在一個思想日益激盪開化的年代,讓她可以堅守着自己的小愛情,不會成爲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林淑華又是剛烈的,家道中落,母親去世,疼她的父親給她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富家公子,想要她下半生衣食無憂。她感激,卻不願妥協。

在綿長到讓人看不到盡頭的等待裏,她始終心若磐石,矢志不渝,等待着徐惠民長成一棵可以讓她依賴的參天大樹。

此時的徐惠民早已不再是初識時那個青澀的青年,他成了醫學博士,周遭有太多諸如十六歲時的林淑華那般熱烈的女子,他也曾動搖過,卻是立刻狠狠地唾棄了自己的動搖,林淑華的信任讓他於紛擾之中看清了內心。

一紙婚書,用最工整的字體,寫下了二人的名字,也寫下了這輩子最美的情話。

永結同心,再不受相思之苦——這成了他們做過的最美的夢。

半生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

婚後的生活平淡如水,幸福卻灑滿了每一個角落。畢業後的徐惠民憑藉着自己所學的知識,走上了行醫的道路,林淑華便陪他一起,爲貧苦的人家治病救人。晚上兩人就在昏黃的燈下一起翻閱書籍,評閱對方的手稿。兩人被燭火拉長的影子映在牆上,伴着搖曳的燭光,彼此偎依。

後來他們有了孩子,兩個可愛的小女兒,合合滿滿。成爲父母的兩人變得愈發顧家,總要看着孩子熟睡了才肯休息。日子過得不算富裕,卻格外舒心。那時的中國經歷多年戰亂,這最簡單的幸福已是彌足珍貴。

然而琴瑟不長鳴,朱弦兩年斷,幸福總是短暫得讓人心驚。多年的愁苦壓抑與困頓讓徐惠民的身體每況愈下,婚後的第二年便得了急性肺病。醫者不自醫,這彷彿是上天給他們開的一個大玩笑。對妻子的不捨,對孩子的牽掛,都沒能讓徐惠民熬過病痛,最終英年早逝。

這一年,林淑華不過二十四歲。看着一雙嗷嗷待哺的小女兒,自己又身染肺病,沒有工作與積蓄,僅靠好友的接濟度日,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但接踵而來的苦難並沒有讓她消沉太久。她記得她的先生、她的老師生前一直以梅花比喻她,告訴她:“唯獨臘梅在冰天雪地之中獨特地、驕傲地開放着一顆顆燦烈的花朵。希望你也像梅花一樣活下去。”良師益友,不過如此。

所以她要守好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將兩個女兒養大成人,教育她們要和他一樣堂堂正正地做人,方不負徐惠民臨終前的告誡:“不管將來環境變換到如何,惡劣到如何,我相信你總不會隨隨便便給環境吞滅掉的。”

林淑華再一次拿起手中的筆,一點點記錄着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感,記錄着她與徐惠民的相識、相知、相愛,她將此書取名爲《生死戀》,並連載於上海的《伉儷》月刊。他們的故事就這樣感動着、教誨着一個又一個在愛情中游離,經不起苦難挫磨的年輕人。

林淑華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她的愛情,完成她的老師願她成爲一株傲雪寒梅的期盼。世界以痛吻我,我卻要在痛苦中開出最絕美的花來,不叫那風吹雨打的歷練白白浪費。

夢迴小軒窗,倦梳長髮,宛伸郎膝上

很久之後,有人問過林淑華,您覺得人這一輩子,什麼最可貴,什麼最有價值?她笑着回答那人,認定了有價值的事,就去做,而且要堅持。

她這一輩子,經歷了太多的等待與波折,也有過歡欣與甜蜜,她如少時所願,看過了一個真實的世界,見證了時代的幾番更迭。一卷《生死戀》,將他們的故事流傳於世。你我都終將故去,然而我們的愛不會,它會伴隨着這本書爲後人傳頌,會將我們的堅守與執着帶給每一個渴望追求真愛的人,這便是我爲你做的最浪漫的一件事。

夢迴小軒窗,倦梳長髮,宛伸郎膝上。白髮蒼蒼的林淑華偶爾還會做那個夢,夢到十六歲的她歡喜地去見教書先生,一抬眼,就看到了終其一生都不曾再遇到的風景。

作者涼君,

摘自2016.10《戀戀中國風·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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