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銘的媽媽有一款湯,我是很愛喝的,但搭配卻是很奇怪:

花生紅棗雞爪湯。

做法簡單,只是耗時:

去皮花生,紅棗與雞爪一起放煲裏,加水,幾片姜,一點料酒,大火燒開後,小火燉上一小時左右。

關火之時,再加點鹽(以前還會加點味精)。

出鍋後,湯呈現出一點淡黃色,湯中帶着花生的香味,紅棗的甜味,而雞爪入口即化。

我和建銘是鄰居,一起上小學的發小。

他媽媽的這鍋湯,我是90年代初喝到的

那味道實在難忘。

難忘的,除了味道,或許,還有着年代的印記。

80年代

這鍋花生紅棗雞爪湯,不是建銘媽媽獨創的。

其實,這是一道廣東的家常煲湯。

那是80年代,建銘媽從香港學來的。

那時候,建銘的父母都在國營廠上班,但建銘的舅舅很早就移居香港了。

那時候,有個香港親戚,對於建銘來說,是件很有得誇耀的事情。

80年代,建銘媽媽就以探親爲名,去了香港探望舅舅。

建銘後來跟我講起母親走的那一天的情景,那描述依然宛如昨日:

那天,大人們把建銘帶到屋裏,沒多久,建銘發現媽媽不在身邊了。

於是,他跑出去,在門口,看到遠處的大路上,姨夫的出租車漸漸走遠了,媽媽就坐在裏面。

建銘那時哭的啊,一個勁地問:“媽媽不要我了嗎?”

偏生,堂哥堂姐們還故意逗他:

是啊,你媽媽走了不回來了。

這下,建銘哭得更厲害了。

其實,那次媽媽也就去了小一個月。

孩子心性,沒多久,建銘和我們玩着玩着,也就不大想着那茬了。

但是,當媽媽回來的時候,卻給了他好多好多驚喜:

那頭髮,燙捲了;那身穿着,那時候建明不懂得形容,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時髦。

建銘媽媽還帶回了很多糖果,巧克力,模型玩具,甚至還有香港漫畫,都是那時候大陸很少見的玩意。

當然,還有那鍋在舅舅家學到的港式煲湯—花生紅棗雞爪湯。

這樣的湯,在大陸,除了廣東地區的朋友以外,到現在估計很多人還是覺得這個搭配怪怪的吧。

但那時候的建銘卻也沒有這種感覺,畢竟人小,有得喫就不錯了。

89年,建銘家分到了父母所在國營廠的一套房子,面積50幾平,兩房一廳還帶個小陽臺。

現在看是小小的,但在當時,很厲害了。

搬進新房的那天,建銘又喫到了母親燉的那花生紅棗雞爪湯。

那已是80年代後期了。

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已經有人開始離開鐵飯碗,下海賺錢了。

90年代

1992年,艾敬發表了第一張個人專輯《我的1997》。

在離香港迴歸還有5年的時候,這首同名主打歌迅速席捲了整個中國。

那時候的香港,對於大部分大陸民衆來說,依然是神祕的。

在艾敬的這首歌裏,就充滿了對那神祕香港的好奇和嚮往:

什麼時候有了香港,香港人又是怎麼樣?

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麼樣?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

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

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個神祕的香港,對那時候的人來說,是有着無窮魅力的。

周潤發,四大天王,香港娛樂明星,香港電影,伴隨了一代人的成長。

那個年歲,我和建銘剛好上小學。

建銘家有臺錄像機,每週五下課時間早,經常有一羣同學擠在建銘家那小小的房間裏,看着香港電影。

錄像帶那時候是很時髦的,而建銘那時候在我們當中算是有錢的了:

租金2塊錢一盒的錄像帶,不算大錢;我們覺得他有錢的地方在於,他付得起一盒錄像帶20塊錢的押金。

對的,90年代的建銘家,發了。

他家是我們那棟樓裏,第一戶買了電視機,冰箱,裝了電話的家庭。

經常,我們會看到鄰居們來建銘家借用電話。

而那時候,父母爲建銘創造的環境,尤爲自由自在,因此,建銘家也成爲我們一衆孩子的聚合點。

爲啥自由自在?

因爲,爲了賺錢,建銘的爸媽基本不在家。

90年代那會,建銘在香港的舅舅看中了中國大陸市場,於是回到大陸,辦起了服裝廠。

建銘家的親戚,姨媽,姨丈這些人,都加入到舅舅這家港資企業中。

建銘的父母,在頭腦裏僅有模糊的市場經濟概念下,也毅然從國營廠出來。

尤其是建銘的父親,放棄了國營廠的領導職位,停薪留職,然後常駐廣州,幹着服裝倒爺的活兒。

於是建銘的父母早出晚歸,中午不回家;若父親在廣州出差,那建銘就會好幾個月見不到父親。

那段時間,建銘中午是在我家喫飯的。

後來的建銘回憶道:

那段時間,真是舒服,因爲自由自在;但想想,也孤獨,沒有父母陪着。

有一次,我看到鄰居家的孩子看到建銘,大聲地衝他喊着:建銘建銘你貪喫,貪喫到了別人家!

建銘那次心下委屈,衝下去,扇了那小孩一巴掌。

晚上,鄰居告到建銘家,建銘爸爸把那巴掌還給了建銘,然後,建銘還得道歉。

回想那時候,建銘父母帶給建銘的負面影響,還不止這些。

您想啊,那棟樓住的都是國營廠的員工。

建銘爸媽出去做生意了,賺錢了,自然有人眼紅了。

眼紅了,閒話就多。

說這些閒話的人,還得裝得一臉道貌岸然。

於是,大家開始說建銘,什麼父母爲了賺錢,連孩子都不要了什麼什麼的。

建銘自由的代價,就是背後這些委屈。

建銘做飯挺好喫的。

但他有段時間總說,我不喜歡做飯。

因爲,他就是那時候開始學做飯的。

建銘家的晚餐,多是晚上9點半開始。

飯菜通常都是建銘做好,等父母回來開飯。

在此之前,建銘會先弄點點心墊肚子。

那點心是母親提前買了放在冰箱裏的速凍食品,例如鱈魚片這類的。

每天,建銘下課回家後,就會先煮點速凍食品出來墊肚子,然後開始做功課。

一天做兩餐的情況下,當別的同學還在作文裏寫道我會炒雞蛋的時候,建銘已經會做類似青椒肉絲這樣的家常菜了。

但有時候,建銘的母親也會在每天出去上班前,爲建銘煲上一鍋湯,然後讓建銘外面買點菜,邀我一起喫中飯。

這些湯中,就有那款花生紅棗雞爪湯。

只是,這湯的煲法,也從以前的小火慢燉,換成了用無需人看顧的電煲湯鍋燉了。

那是建銘的90年代。

那些年,建銘就這樣上到了高中。

他的廚藝,也漸漸在初中,高中同學裏得到了讚賞。

換來的,是高中的建銘,經常帶着一波同學在家裏煮飯喫,然後喝酒,抽菸。

那鍋花生紅棗雞爪湯,則是這些同學中的必點之菜。

但高三的某一天,建銘突然興致沖沖地,用小火慢燉的方法,煲了一鍋花生紅棗雞爪湯等着父母回來喫。

換來的,卻是父母一句:

我們在外面這麼辛苦,你竟然不好好讀書,浪費時間做這些沒用的事?

那天晚上,那鍋湯,變味了。

那個90年代,建銘迎來了香港迴歸,父母事業的巔峯,以及沒有考上高中的第一次高考。

後來

那是建銘對於這鍋湯印象最爲深刻的2個時代了。

到了2018年,已經快40歲的建銘,依然喜歡用小火慢燉的形式,爲父母,妻子,兒子煲上一鍋這樣的花生紅棗雞爪湯。

那鍋湯裏,包含了建銘復讀一年,死命考上大學的黑暗高四。

包含了後來建銘父母生意失敗,有錢人家淪落到大學只能借錢讀書的地步。

2006年,剛畢業來到北京漂着的建銘,在公司宿舍爲同事煲了這鍋花生紅棗雞爪湯。

只是,北方的同事卻紛紛喊着,味道喝不習慣。

那一刻,建銘的心裏,情緒複雜。

後來,建銘終於去過香港了。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那感情更多地是經由那鍋湯培養起來的。

只是,他卻發現,怎麼從油麻地走到尖沙咀其實花不了一個小時,怎麼香港樓與樓之間這麼窄,讓人如此壓抑?

原來,那鍋湯的味道,代表不了香港。

那味道,始終還是留在家裏。

只是,那以後的建銘,再燉起這鍋湯的時候,已和父母沒有太多語言。

餐桌上,三人更多的是默默喝着這鍋湯。

但是,對着喝湯的妻子與孩子,建銘卻是道盡關懷。

他說,我只是希望,將來孩子會燉這鍋湯的時候,不會像我一樣,和父母再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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