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五月的河边

姑姥盘腿坐在炕头儿上,小花猫把头拱到她的屁股底下,“呼噜噜呼噜噜……”,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炕角上叠着一块白布,我讨厌那白布,从心眼里害怕。“春哪!给我倒口水。”姑姥叫我。我拿了杯子,从暖瓶里非常仔细地倒了一口水。姑姥接过水去,摸了摸杯子,“不烫了?这暖瓶不太保温。”姑姥说完,仰起脖子,喝水。“怎么没了?”姑姥把杯子举到眼前,趴上去看,“春哪,怎么没水啦?”“你不是要一口水吗!你不是喝了一口了?当然就没了!”我没好气地接过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把自己的手好烫。母亲从外屋进来,一看我倒的水就生气了,“你姑姥眼睛不好,你倒这么多,非得烫着她啊!“

吃过晚饭,母亲从线笸箩里拿出绣花线——花花绿绿闪着光的丝线,是父亲出差从杭州捎回来的,带着江南的秀气润泽,我把脸贴在线上感觉水乡的温润丝滑。“来,缠线!”母亲把一匝线套到我的手上......撑起来的丝线如琴弦,我配合着母亲,感觉自己正在轻歌曼舞……姑姥眯缝着眼儿,贴着母亲,絮叨着八百年的谷子,七百年的糠,絮叨她的命。

算命先生说姑姥是吃七口井水的命。

姑姥的第一任丈夫是开大车店的,挺滋润的日子过了没几年,还没等留下个孩子,就得了病,去了;姑姥的第二任丈夫死了老婆,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搬到了姑姥家。这个丈夫是厨房大师傅,常常从口袋里偷偷揣了好吃的,背着姑姥和儿子吃小锅儿。到最后得了胃癌,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空着肚子去了。母亲说:“吃独食的人没好儿。”姑姥却说:“这两个男人都是我命硬克死的。”

缠好线,母亲拿了绣花撑子,把炕角的白布正起来,照着图案描样子——一个梯子,一朵盛开的莲花。

姑姥趴到花样子上,看得费劲儿,一时忘了絮叨。我空了手,又闲了耳朵。一个劲儿地鼓捣姑姥,让她接着讲。姑姥却先让我倒一口水给她,她才肯讲。这回我可不敢倒一口,倒了少半杯热的,兑了凉开水,六分满,双手端了递给她。

第二个姑姥爷没了以后,姑姥请了算命先生。那不瞎的先生要了姑姥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长叹一声::“尔生来命硬,注定要吃七口井的水啊!”“吃七口井的水?这有什么难的?找上七个井,一个井里喝上一口不就解了。”我真不明白,这些大人为啥神魔鬼道的,真是!听了我的话,姑姥和母亲拍着巴掌一通儿大笑。“吃七口井的水就是要找七个主,要进七家门儿,嫁七回人,不是喝七口水。”

姑姥不想再害人,下定决心不再找主,自己带着个毫无血亲关系的孩子过日子——给人洗衣服,絮棉花,省吃简用,供孩子念书。姑姥的眼睛先天近视,絮棉花几乎要趴到棉花上,时间一长又得了气管炎。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没办法,再走一家吧。这回的姑姥爷,大年初一生日,不怕克。这回的姑姥爷煤矿工人,身体倍棒儿,吃嘛嘛香。吃了杏,杏核扔嘴里,“嘎嘣”一声咬开,接着吃杏仁。快七十了还长新牙。

我不喜欢听姑姥讲姑姥爷的新牙。嚷嚷着要睡觉。铺好被子,母亲把那绣了开头的莲花,放到我身边的炕琴(东北放在炕上的柜子)里。整个晚上,我都做着噩梦。

母亲白天做活,晚上绣花。母亲懂得绣花的针法,用深红、浅红、深粉、浅粉、白色,五色丝线绣出的莲花如芙蓉出水,自带着清风散发着芳香。母亲绣在白布上的莲花是我最早见到的莲花,是美的,却实在叫我害怕。

莲花绣好以后,再用浅棕的丝线绣一个二阶小梯子。这个时候,最忙的是姑姥,她帮着母亲在炕沿上比划线的长短。短了是万万不行的,短了就注定着命里巴结;长太多又浪费,最好就是长一点儿,命里有余富。姑姥极其认真,仿佛她手里的不是一根丝线而一个人的命,真可谓命悬一线。姑姥嘱咐母亲,一根丝线一定要绣完才可以放下,绣的时候一定要把丝线拉均,任何一点小差池都会改变鞋垫主人的命运。

这鞋垫是别人托付母亲绣的,这托付不是一般的托付,要完全的信任才可以托付。这鞋垫是装老用的,死去的人趁着魂魄未散脚踩天梯登上莲花,就可功德圆满上得天堂。

求母亲绣鞋垫的人很多。她婶她娘她姑她姨,手拿把掐地攥着一块白布,宝贝似地交到母亲手里,放心地等着拿鞋垫。

偶尔,一个正当年的人得了重病也会求着母亲绣一副鞋垫,为的是冲一冲。冲过去,那鞋垫就成了宝贝,压在箱子最底下,百年以后再用;冲不过去,那鞋垫就救了急,让痛失亲人的生者得到最大的安慰。

冬日的夜晚,窗外飘着雪或是刮着“呜呜”的风或是月亮在雪地上撒一地细碎的银光,我和姑姥和小花猫一起待在炕头上,看母亲绣花。小花猫看得入神,就伸出小爪子捣乱,姑姥急三火四地吆喝:“春哪!快把它抱起来,别弄乱了线。”我装着听不见,不理。姑姥一把抱起小花猫,圈到她的大棉裤上。小花猫在她的棉裤上磨两下小爪子,含着姑姥的手指头又咬又吮。“别让猫咬着。”母亲说。“小猫想妈了。”姑姥说。接着又絮叨她从小没妈。“从小没妈,到老不强。”母亲说。姑姥于是又说,我喝过一回官粉,命硬没死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又说。

不管绣莲花多么的有趣,我还是厌恶那些白布,不明白那么美的莲花为什么要用在死人身上。而这些梯子之上的莲花,整个冬天的夜晚都盛开在我的身边,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但是姑姥喜欢,她深信确有天堂地狱。她老早地准备好装老的衣物,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拿着母亲给她绣的莲花鞋垫一边用手摸索,一边发出“啧啧”的赞叹。我很怀疑,她难道想着快点穿上那些装老衣服?我用厌恶嫌弃的目光看着沉浸在遐想中的姑姥:“有什么好看的?吓死个人啦!”“小孩子,可不敢胡说。人活着多行善,死了才能上天堂。”“天堂?天堂什么样?我们老师说不许搞迷信!””天堂里可美了,有许多许多又大又好看的莲花,还有仙女,还有菩萨......"“好啦好啦!你成天就知道这点破玩意儿,讲过八百遍。”我捂起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为了进天堂,姑姥不和人争不和人抢,吃了亏就是福;喝水要论口喝,洗脸水要论碗,一小盆水要用好多回,经她手倒掉的水不能叫脏水要叫汤,黏糊糊的汤;把大房子让给养子,自己住进逼仄的小屋——屋地一条条宽,所有的家什都摆到炕上;养鸡养鸭养猫,依着动物的心性,鸭子矫情得从来不吃酸泔水,花母鸡趴到柜子上午睡,大狸猫吃了菜板上的肉……

姑姥乐呵呵地活,却又总是担心,“老天爷啊,让我死在他前头吧!”姑姥常常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姑姥求老天让她死在姑姥爷的前面。“喵!”我怪叫一声,吓得姑姥一哆嗦。我真是弄不明白,还有人愿意早死。“一条命,十条罪。”姑姥眯着眼,非常认真地说。“呸呸,去你的迷信大王!”

姑姥终于走在了第三个姑姥爷前面,这让她极为高兴,嘴角含笑,去了那个一直令她向往的地方。去了天堂的姑姥总是托梦给我——无边无际的荷花展开在我的梦里,田田的荷叶一直铺到天边,宽大肥厚叶子里亭亭玉立的荷花开得惊心动魄,就连那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也十分的茁壮,艳阳下有红似白,一派生机勃勃......梦中的姑姥行走在莲花之中,笑呵呵地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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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五月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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