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故事,發生在民國八年的東北。

從大黑山走到解城,這一路,東勝馬戲班可謂是損兵折將:

先是戲班的頂樑柱白額虎,咬傷了兩個弟子後竄入山林,逃之夭夭;後是能說會道的“當家花旦”虎皮鸚鵡嚥了氣。沒了它倆,這戲難開鑼。思忖半天,班主趙東勝決定重新分工,加緊馴獸。滿福是大弟子,滿臉橫肉,凶神惡煞,黑熊自然歸他馴教。二弟子滿貴,殺豬的出身,拿手絕活是馴豬,所以戲班中的那隻白花豬誰也別想搶。

“滿祥,馬戲班不養閒人,眼下缺人手,你想馴啥?”趙東勝抬眼看向了弟子中年僅12歲的滿祥。

滿祥是個小啞巴,而且腿瘸,他想到了那隻新收的猴子。可四下觀望,卻沒看到猴子的影,只看到了那隻病歪歪的黑山羊趴在門口,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

我想,滿祥比比劃劃,想說學馴猴。可還沒比劃完,便聽房外傳來一聲瘮人慘叫。

聽動靜,是三弟子滿吉。趙東勝忙帶人跑去查看。

糟糕,滿吉出事了——

適才,他扛着猴子上街溜達,有位大戶人家的小姐覺得好玩,便遞給猴子一根香蕉。

從大黑山到此,兩個月來,馬戲班喫糠咽菜,一個個早饞得眼珠瓦藍,美味豈能落入猴口?滿吉搶過香蕉,三口二口,便吞進了肚。回到帳篷,滿吉穿着大褲衩往地鋪上一躺,迷糊過去。大概是夢到了那位語笑嫣然的大戶小姐,不覺身下有了反應。疏料美夢未醒,那隻還沒徹底馴化的猴子突地竄去,惡叨叨就是一口!

見滿吉的命根廢了,滿祥忙捂住褲襠,蹲在了黑山羊身旁:

“我選它,我要馴羊。”

02

事實上,馴羊也絕非簡單活計。

別看黑山羊體格單薄,可性子犟,滿祥牽着它往獨木架上走,它偏偏前腿撐地,死命往後退。滿祥抓住它的雙角往前拖,不想黑山羊猛地低頭,尖角一頂,滿祥便栽栽歪歪地摔出去,直摔得呲牙咧嘴。

“野種,馴畜生你得抽它,往死裏抽!難道班主沒教你,心要狠,手要黑!”大師兄滿福走來,照準黑山羊揚起了皮鞭。

噼裏啪啦,一通抽,黑山羊卻象釘在地上一樣,一動不動。滿福氣壞了,越抽越狠:“奶奶的,敢跟老子較勁?老子打死你!”

鞭落如雨,黑山羊再也挺不住了,前肢一軟,噗通,跪了下去,但羊頭照舊高高抬着。

滿祥看得心痛,快速撲去,護住了黑山羊。啪,滿福收勢不住,最後一鞭落到了滿祥背上。

“野種,別不服,這一鞭是我替班主教訓你的。半月內馴不好這畜生,哼,班主扒了你的皮!”

扒皮,滿祥早習慣了。在東勝馬戲班,任何人都能對他呼來喝去。平時,除了給班主端茶倒水、洗腳鋪牀,給師兄們洗褂子洗大褲衩外,趕上哪隻畜生生病打蔫,他還要穿上獸皮衣串場。

等滿福氣哼哼走後,滿祥弓身背起黑山羊,往城外走去。黑山羊喜歡喫鮮嫩的野草,滿祥要讓它喫個夠。誰知剛走了幾步遠,一道白影倏地竄來,一下子將滿祥和黑山羊撲倒在地。

是滿貴和他馴的豬。

連豬都來欺負人。滿祥趕忙爬起,護在了黑山羊身前。滿貴陰陽怪氣地說:“小野種,好好馴吧。要馴不出點名堂來,它只有挨刀的份兒!”

03

滿貴說的是實話。

全馬戲班的師兄弟們都在等着喫黑山羊的肉,喝黑山羊的湯。因爲它是沒花錢弄來的。幾天前,在一座茅屋旁,班主瞄到了兩隻黑山羊。一隻是母羊,一隻是半大的公羊崽,便偷偷摸了過去。母羊發現了他,張嘴欲叫。可還未叫出聲,班主已抽刀抹了它的脖子,然後扼住公羊崽的脖頸撒腿就跑。這殺羊偷羊的一幕,滿祥沒看到,只是聽師兄弟說,當時的情景太精彩了。那隻偷來的小公羊,便是黑山羊。

這天中午,班主發下話,說下個月初六是解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宋老先生的生日,馬戲班就在那天開鑼。這宋老先生素愛馬戲,只要博得他老人家高興,馬戲班便能在解城站住腳。哼,誰要出岔,畜生殺,馴畜生的打!話剛說完,滿福滿貴便衝着滿祥不懷好意地擠眉弄眼。他們馴獸比滿祥有經驗,深知畜類中最難調教的是羊。狗只要給它喫的,你讓它跳它就跳;熊雖然兇狠,可只要你比它更兇更狠,餓上五六天,一頓棍棒下來,它保準沒脾氣。而羊看着溫順,可骨子裏倔,餓上三天再給它點草,想讓它聽話,絕對辦不到。它寧可絕食而死。

“野種,鞭子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滿福一臉的嘲弄。滿貴也跟着湊熱鬧:“小瘸子,保重,別讓那條腿也瘸了。”

滿祥冷冷地瞪着滿福滿貴。

他的命,比黑山羊好不到哪兒去。儘管馬戲班的人都管他叫野種,可他不是。8年前,一股蒙面山匪洗劫了滿祥所在的村子,殺了不少人。當時,滿祥嚇傻了,只見一片白光閃過,他的父母便再也沒喊過他一聲娃兒。

後來,滿祥遇上了東勝馬戲班。因爲他是撿來的,沒人拿他當人看,誰想罵張嘴就罵,誰想打伸手就打。有一回,他試圖逃跑,沒跑多遠就被抓了回來。“我救你,養你,你一文錢都沒給掙就跑,這說不過去吧?”班主訓了他幾句,也沒深究。可當天深夜,滿祥正睡得沉,忽覺踝骨處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刺痛……

從此,滿祥成了小瘸子。

爲保住黑山羊,滿祥幾乎和它寸步不離。喫飯守着,睡覺摟着,就連去茅坑也要牽着。在滿祥的全心照料下,日漸強壯的黑山羊開始配合他的手勢練習走鋼絲,並且越練越熟。而滿祥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只要黑山羊能練出絕活,也就沒人再惦記着喫它的肉了。

可事實是,更險惡的一幕正等着它呢——

04

一轉眼,宋老先生的壽宴到了,馬戲班早早地開進了宋家大院。登上露天戲臺,拱手報過號,滿福便帶着他的黑熊率先登了臺。翻滾倒立,跪拜作揖,黑熊的憨態惹來陣陣叫好聲。接下來,滿貴騎豬上場,一露面也博了個滿堂彩。

“滿祥,該你上場了。快點!”班主催促。滿祥第一次登臺,難免慌手慌腳。他解開黑山羊的脖套,一瘸一拐地上了臺,走到了一道六米長的鋼絲前。滿祥拍拍黑山羊的頭,指着梯形的架子一揮手:上!連滿祥都沒想到,命令一下,黑山羊竟然一躍而起,“嗖”地蹦上了架子。“好!”喝彩聲中,黑山羊邁開四蹄,穩步走向對面。突然,剛走上顫顫悠悠的鋼絲,就見黑山羊身子一晃,差點栽下來!

在陽光的照射中,黑山羊的右前蹄下忽地一亮,一枚細若髮絲的鋼針瞬間映入了滿祥的眼底!有人使壞!有人在黑山羊的蹄子裏嵌入了鋼針。

肯定是滿福那個王八蛋!跟羊較勁,你還算人嗎?滿祥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去找滿福理論。而此刻,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

黑山羊很快穩住身形,居然一步一晃、有驚無險地走過了鋼絲.

成功了,黑山羊能走鋼絲了!滿祥驚喜地撲上去,緊緊摟住了山羊的脖子。這時,班主走上臺,示意滿祥讓黑山羊站好。

站好,快站好,宋老先生要賞你了。果不其然,宋老先生樂得合不攏嘴,連叫看賞。疏料,趙班主拱手抱拳,開口了:

“宋老先生,黑熊拜壽,豬鑽火圈,羊走鋼絲,這都不是本馬戲班的絕活。爲了給宋老先生祝壽,鄙人趙東勝,也要露一手。滿貴,上蟬翼刀!”

05

蟬翼刀?!

滿祥聞言,大怔。而此時,滿貴已展開紅綢,露出了一把薄如蟬翼、吹髮立斷的短刀。

頃刻,滿祥呆住了。這把刀他見過,那時,他以爲那只是一道白光!

接刀在手,趙班主侃侃而談:

“宋老先生,羊者,祥也。正所謂三羊開泰,吉祥如意;祝壽獻羊,富貴綿長。我趙氏祖上,經三代而創制全羊席。全羊席共有66道菜,寓意六六大順,無一不取自羊身,卻無一樣菜名帶有‘羊’字。單單一隻羊耳便可做三樣菜:耳尖‘迎風扇’、耳中‘雙飛翠’、耳根‘龍門角’;一隻羊心,從心頭至心尖又做六道菜:鼎爐蓋、提爐頂、鳳頭冠、爆炒玲瓏、七孔靈臺、安南臺……”

“趙班主,莫非你要爲宋老先生送上一道全羊席?”臺下,有人大聲問。

“沒錯。天下美味,莫過於羊,而全羊席又貴在一個‘鮮’字,立取立烹,乃爲珍饈。”趙班主忽地凌空一揮蟬翼刀,繼續說道:“我這把蟬翼刀,刀快如風。即便從活羊身上取完60道菜,羊血點滴不濺,羊身站立不倒。宋老先生,獻醜了——”

話音未落,頓見刀光一閃,已削向黑山羊的鼻樑。

一隻羊鼻,能烹三道菜:鼻尖曰“採靈芝”,鼻樑肉曰“望峯坡”,鼻脆骨稱“明骨魚”。滿祥當即醒過神,竟然脫口大叫:“你是土匪,是殺人犯,不要動我的黑山羊——”

滿祥不是啞巴!

06

是的,滿祥不是啞巴,只是被那場災難嚇得失了聲。

滿祥這一開口,直讓趙東勝聽得一愣。而就是這一愣,黑山羊眼裏倏地閃過一絲異樣的光亮,隨之前肢一弓,後肢發力,霍地躍起。不等衆人看清是怎麼回事,尖銳的羊角已快如閃電般抵進了趙東勝的胸口。

趙東勝鮮血狂噴,手臂只是一抬,鋒利無比的蟬翼刀亦刺穿了黑山羊的脖頸……

黑山羊殺人的奇事不脛而走,官差聞訊趕來。班主已死,滿福滿貴被抓,經審問,他們的確是僥倖逃脫官府圍剿的殘餘山匪。

東勝馬戲班,從此在解城消失。

多年後,滿祥又回到家鄉,並在山坡上立起了一座義羊冢。

每當講起黑山羊的故事時,很少有人會相信這是真的。

一隻羊,怎麼會殺人?可滿祥說:不要以爲羊軟弱可欺就可以隨意宰割。羊記恩,他對羊好,羊忍痛走完了鋼絲。羊也會記仇。在趙東勝舉刀的剎那,那一片白光,肯定讓它想起了慘死刀下的母羊。

於是,它誓死衝了上去——

作者: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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