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的时间观念普遍是将时间理解为空间中的运动,日常的时间观念都是将时间作为空间中的运动来理解,所以在现代派绘画上的反映就是立体派空间的多维综合,或者未来派所描绘的连续运动的轨迹。未来主义对现代速度的发展充满了赞美之情,未来主义领袖兼理论家马里内蒂的名言就是:“急驶的汽车美过《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他们只是关注时间的一个外在形式——机械化的高速运动,而忽略了时间的本质——时机。在古希腊艺术中揭示时间的本质在于时机的把握,那个最庄重静穆的时刻在于时机的领会,它衔接着过去“已然”的曾在与未来“将然”的将在,能够把握住时机就能抓住时间运动的本质,时间性才能真正得到完全的凝固与完满的绽出,绘画时间性的揭示既不在于空间多维向度的组合,也不在于表达时间外在的连续运动。所以关于时间性的把握,恰恰不在于空间的转换与时间的提速,而是在特定空间的高速运动中具备把时间放缓的意识,能够洞察与看清运动变化的关键转折,把握时机凝住的那个形式,而不是表达运动本身。

沃拉尔像

毕加索

92cm × 65cm

1910

国立普希金美术馆

葡萄牙人

乔治·布拉克

117cm × 82cm

1911

巴塞尔美术馆

在现代艺术中,时间是作为一个题材或者因素被表现的。杜尚的早期绘画作品也是把时间作为一种空间中的运动形式来进行表达的,尽管他综合了立体主义的多维向度和未来主义的连续形式,但是关于时间的秘密依然隐而不彰,时间还是停留在运动过程记录的形式上。

拴着链子的狗的动态

巴拉

94cm × 114cm

1912

布法罗欧伯莱特·诺克斯画廊

在阳台上奔跑的女孩

巴拉

125cm × 125cm

1912

米兰现代艺术博物馆

现代艺术也试图把绘画与音乐联系起来切入时间的问题。人们通常的观念都会认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那么在绘画中表达出音乐的律动,则画面中就被赋予了时间的感觉。康定斯基在1912年发表的《论艺术中的精神因素》中认为绘画应当如音乐一样抒情,只有脱离具体事物的描绘,让线条、色彩与形状纯粹化,才能体现出绘画中的精神。俄尔甫斯派画家德洛奈的绘画结合立体派与未来派的某些手法,强调脱离自然的形象,运用抽象的形与色,组成画面的律动感,在音乐的韵律与构成之中,表现速度感与运动感。从德洛奈的作品《同时对比:太阳与月亮》可以看出,较之立体派,他更注重色彩的表达,也更注重光色的和谐。借助画面形式的律动效果,我们似乎聆听到了音乐般的旋律。我们知道音乐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在向音乐的借鉴过程中,绘画开始丧失形象,抛弃自然。这种纯形式的探索最后直接发展到光效应艺术,这种道路最终把绘画带向一种纯平面的没有深度的图案艺术上去。光效应艺术制造出一种视错觉下的人造“光”,尽管在绘画的形式上有愉悦的视觉效果,但是离绘画中的“灵光”却更加的遥远了,有关时间性的思索,永恒、绝对、存在与消亡都被纳入到一个没有反思余地的观念框架中去了,绘画最后沦为了一种娱乐眼球的视觉游戏。而事实上,绘画要获得音乐的旋律,还是没有聆听音乐本身来得更加的直接。绘画在追逐时间感的过程中,以音乐的律动来表达时间,表面上是走向了形色独立的纯粹化道路,而实际上却是丧失了绘画本身的原初特征,音乐无法表达明确具体的形象,而绘画从诞生之初就被赋予了描绘形象的使命。造型的最基本含义在这条发展道路上被驱逐出了绘画的领域,只留下可供肆意解读的抽象形色。

卡恩维勒的肖像

毕加索

100cm × 73cm

1910

芝加哥艺术学院

空间中独特的连续形

波丘尼

高112cm

1913

纽约现代美术馆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云石

高244cm

约前190年

巴黎卢浮宫

但是关于时间与永恒的思考,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和蒙德里安的风格主义则同样走入了观念的另一个极端。马列维奇认为只有摆脱再现客观世界,绘画才能达到最纯粹的理想,实现感觉的至上。蒙德里安则认为现实与精神是对立的,绘画模仿自然是没有生命力的,只有表达内心的形象,“通过种种不对称但又等值的对比之间的平衡”才能达到“纯粹实在”的境界。无论是马列维奇的“感觉至上”,还是蒙德里安的“纯粹实在”,都是将外部世界与内在心灵对立起来看待的“心物二元论”,并且把外部的物质世界看作是对心灵的束缚,而要实现他们的艺术理想,必须要抛弃物质世界而走向纯粹的抽象。为了摆脱物质世界中流变不居的时间本性,他们不约而同地诉诸一种绝对观念的追求。那种感觉的至上和纯粹的实在,都是摆脱物质世界存在,而在内心世界中建立起来的观念。时间虽然不表现为外部世界的连续运动和空间的多维重组,但却变成了在内心世界当中抽取出来的纯粹支架。西方传统写实绘画固然因偏执于摹写“物”而丧失了时间的绵延厚度,但是抽象主义偏执于表现“心”而逃遁到单纯的形色组合中,力图通过时间观念的摆脱来克服外部现象所造成的纷扰。这种对永恒性的绝对化观念或者通过正方形的强化指定,或者通过横线与竖线的观念规整来达到。但是这种采用驱逐时间的方式来寻求的精神永恒,是把现象与本质对立起来得到的。把外部世界的现象剔除干净之后,就获得了所谓的内在本质性构成。问题是,这种做法在剔除现象的同时,也把时间驱逐出了绘画的领域,只剩下一个框架式的永恒。引用德朗的责问就是:“从众多外形中抽取永恒因素的人,难道就因此而永恒了吗?”[1]

下楼梯的裸女2号

杜尚

147cm × 89cm

1912

费城美术馆

即兴三十号

康定斯基

110cm × 110cm

1913

芝加哥艺术学院

同时对比:太阳与月亮

德洛奈

直径135cm

约1912-1913

纽约现代美术馆

八月

布里奇特·莱利

164.8cm × 228.6cm

1995

伦敦私人收藏

绘画并不表达时间。时间自动赋予到艺术的内部形成的时间性,既不需要刻意去表达,也不需要刻意去驱逐,时间性是通过意识流变来显现出的时间聚集。这个道理就好比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通过绘画来表达潜意识,但是当他把自己的作品带给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看的时候,弗洛伊德却认为这不是潜意识,这只是意识。因为已经被意识到的就不再是潜意识了。绘画中时间性的感觉也是如此,当把时间作为一个母题去表现的时候,它就飞快地逃逸到一个对象化的领域,那种内在的时间意识就被外部的客观时间所取代,绘画的时间性反而因此被遮蔽。

至上主义构图:白上白

马列维奇

79cm × 79cm

1918

纽约现代美术馆

红黄蓝构成

蒙德里安

45.1cm × 45.3cm

1929

纽约所罗门古根海姆美术馆

记忆的持久性

达利

24cm × 33cm

1931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静物

乔治·莫兰迪

36cm × 47.3cm

1943

光达美术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兰友利(1975-),中国美术学院博士,任职于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现象学研究所、艺术哲学与文化创新研究院、视觉中国研究院,主要从事绘画创作与理论研究,在艺术、哲学与文学方面均有造诣,尤重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和西域文化的深层解读。2018年4月策划光达美术馆“物之华——宋瓷与静物画”展览。绘画研究创作之余,并从事文学剧本创作,2018年获第三届加拿大金枫叶国际电影节原创剧本金奖。

注释:

* 本文节选自兰友利,《绘画的时间性》,见许江、司徒立主编,《绘画论——中国美术学院绘画实践与理论研究博士论文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年。

[1] [法]司徒立:《终结与开端》,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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