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Anybody here?(有人没?)”

任凭楼下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许多遍,我和同伴屏住呼吸蹲在悬在玫瑰窗下的管风琴后面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被下面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业主、保安、警察,还是维修工人发现。

教堂,作为教徒集会和祈祷的地方,几乎遍布欧洲、北美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一些人烟稀少的地区,也总有一座小教堂端端正正地站在镇子的正中心——即便这些镇子的固定居民只有十几人。而在那些人口众多的大都市,教堂更是密密麻麻分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街区,每一个角落。一份来自 2010 年的统计数据显示,纽约城内有至少 6000 座教堂服务城内的天主教、东正教、和新教教徒。

▲ Netflix 用于拍摄电影《小恶魔》的教堂。

虽然服务对象不同风格各异,但不管是罗马式还是哥特式建筑,大部分欧美的教堂总会包括一间大堂、穹顶、钟塔、管风琴。而描述圣经故事或其它神迹的彩绘玻璃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从一个最简单的礼拜堂(Chapel),到普通随处可见的教堂(Church),再到座堂(Cathedral),和更高级的圣殿(Basilica),这些宗教场所经历了多个世纪的发展和演变。维基百科上显示,位于克罗地亚的斯普利特主教堂(Cathedral of Saint Domnius)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教堂,大约建于公元 295 年前后。在历经近两千年的发展和演变之后,教堂不再是单纯的进行宗教仪式的场所,而和各种权利斗争息息相关。在中世纪前后建立的大部分教堂总是金碧辉煌,大部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掌权者慷慨捐赠,而教堂的院长和牧师也因此纷纷跻身上流统治阶层。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许多教徒众多,曾经华丽雄伟的教堂却逐渐荒废,虽然矗立在市中心却无人问津,废弃长达数十年,在时光的打磨中变得黯淡无光。

▲ 穹顶的玻璃已经破碎。

2003 年,加拿大魁北克的 2751 座教堂中,270 座已或关闭或空置,或废弃或拍卖。而放眼美国,废弃的教堂百分比之高,并不逊色于魁北克。

另外,从 2015 年开始探险时我便注意到,几乎在每一座大都市都有一到两间适合拍照的废弃教堂。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教堂被废弃?

▲ 尘土覆盖的楼梯。

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花了半小时找停车位;从停车的地方徒步走了半小时;翻过铁栅栏,从一个泥巴洞里钻进去;踩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梯子往下爬,梯子搭在一辆购物车上;在一个连手电都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区域的隧道里弯着腰前进——此时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不足 10 米。

垂直距离 10 米。

在我们头上大约 10 米处,有一座曾红极一时的罗马天主教堂,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座罗马天主教堂建于 1850 年,以 12 扇精妙的彩绘玻璃柳叶窗而闻名,同时,被刷成亮绿色的天顶,和一个巨大、直径 2 米的玫瑰窗不仅为人称道,更曾出现在众多电影之中——

▲ 废弃的罗马天主教堂。

只需要往上爬 10 米。

往上爬 10 米,就可以钻出这个空气流通不畅的泥巴洞;往上爬 10 米,就可以钻进星巴克吹空调喝冷饮;往上爬 10 米,就能走在一个横平竖直、鸟语花香车水马龙光线充足生活便利的正常世界。

如果你想逛博物馆,想看一场 IMAX,想观摩学习从两三个世纪前遗留下来的建筑物,想穿上黑黄相间的队服为你的球队助威呐喊,你只需要往上爬 10 米,就可以走在地面上,挤在人山人海中,排队,买票,交钱。

但如果你觉得这些早就看腻了、如果你想看点儿别的、看点儿其他人看不到的,你找到一个泥巴洞口,往下爬 10 米,在一个空气质量糟糕,泥水盖到脚踝的地下室里憋上四十分钟——

那个躲藏在整座城市背后的另一个城市的入口就要向你敞开了。

▲ 废弃的罗马天主教堂。

一份来自 Pew Research Center 的调查报告指出,从 1910 年的 6 亿到 2010 年的 20 亿,全球基督教徒的数量在过去的一百年中翻了 3 倍。然而全球人口数量却从 1910 年的 18 亿到 2010 年的 69 亿,翻了 4 倍多。

而另一份来自 the Atlantics 的综述性文章更清晰地指出:在美国,放弃或拒绝宗教信仰的人数,自 1992 年的 6%上涨到 2014 年的 22%。而在新生代的 80、90 后中,主动脱离宗教的人数高达 35%。

一些观察家认为这种变化有益于缓解文化战争和促进文化融合,一份来自奥巴马政府的 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美国发展报告)中表明,这场由年轻人引领的世俗化“运动”正在“破坏”文化战争,而这些年轻人却对自己领导的人口种族宗教的变化毫不自知。

▲ 打开的圣经。

在底特律高街黑人区,一座名为各各他山的浸信会礼拜堂(Chapel),正是由于种族变化而导致废弃。当来自美国南方信仰新教的黑人渗入市区,白人原教徒逐渐迁出,这座简单到略显简陋的浸信会小教堂由于教徒的慢慢流逝,于 2010 年彻底关闭。

我和同伴进入时,这座教堂仅废弃 7 年,大部分宣讲册圣经尚且原封未动地储藏在地下室。然而由于疏于看管,一楼长椅上已经出现了“DETROIT OR NOTHIN”的涂鸦,不知被谁从地下室拿出来的宣讲册也散落了一地。而教堂唯一看似宝贵的财产——一座三角钢琴,早被人打断琴腿,敲烂琴身,涂上了涂鸦。

我走近钢琴试了试,这些扭曲变形的琴键已经无法按下,更无法发声。不知在 1920 年被运进这座正筹备建造的小教堂时,它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命运竟是结束在一群无所事事的青少年手中?

废弃的底特律教堂。

教堂里扭曲的琴键。

相对于这座简陋的浸信会礼拜堂,另外几座宏伟壮观的教堂和座堂的废弃就更令人唏嘘不已。

圣约瑟夫教堂(化名),始建于 1810 年,废弃于 2000 年。虽然今时今日已被人忘记,但那些传承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却从未消失。庄严的塔楼,红砖建成的拱门,一个双层镶嵌的方形彩绘玻璃玫瑰窗,和一架从威尔士运来的管风琴,奠定了两个世纪前圣约瑟夫教堂在美国东岸教徒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十几年的废弃并不能抹杀这座教堂的美丽。我们进入时恰好是一个秋日的日落时分,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恰好落在教堂暗红色的砖墙上,原本寒冷的内部竟也有了一丝暖意。而从彩绘玻璃透过来的光芒,在铺满剥落墙皮的地毯上画出一小块美丽而斑驳的光斑。

我们站在这个寂静到令人耳鸣的教堂神坛之上,静静地注视着随太阳移动而缓缓伸长变暗的光斑,无法不想象两个世纪前,当这座城市刚刚兴起时,圣约瑟夫教堂就这么高耸在一片荒原之中,在每个日落、日出时,将这块同样的恍若神迹的光斑投射在教堂正中,让每一位教徒和来参观的非教徒们感受到一丝宁静。

然而在这两百多年间,随着周围摩天大楼的兴起和移民的涌入,原本应该更加繁荣的圣约瑟夫教会却逐渐衰落,终于入不敷出,在 1997 年的一个周日最后一次鸣钟示意,永久性关闭了教堂大门。

时至今日,圣约瑟夫教堂虽仍矗立于市中心,却始终笼罩在周围高楼大厦的阴影中。虽然彩绘玻璃的柳叶窗和玫瑰窗都完好如初,而吊扇、古钟和长椅也原封未动,涂鸦也尚未出现,但管风琴却已七零八落地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天花板也早已一层一层脱落,如果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掩盖在灰白色的剥落墙皮之下的是一条厚重的猩红色地毯。

▲ 彩绘玻璃 玫瑰窗。

Secularism(世俗化)是大部分教堂流失教徒的主要原因。在过去,教徒世俗化的最常见原因是人生受挫:在我遭受如此重大的危机时刻,本该看护我的上帝哪去了?当失业狂潮席卷底特律时,大部分人拒绝继续出席周日的礼拜活动。

而在十几年后经济良好的今日,诸多从未经历过经济滑坡或战乱的年轻人主动放弃信仰。而这个突飞猛涨的世俗化“运动”,又进一步影响着美国政治党派斗争,同时也使得以 Donald Trump 和一系列自认为支持 white nationalism (白人民族主义)随之崛起。

教徒大量流失,导致教区入不敷出,不得不关门大吉。而也是由于需资甚大,这些废弃的教堂只能矗立在市中心几年甚至几十年无人问津,除了一点点腐烂别无他法。

▲ 废弃教堂里的婚礼。

为什么修复一座教堂需要斥资如此之大?一个简单的数据可以让我们有个直观的概念:修复一扇彩绘玻璃的柳叶窗需要约 2 万 4 千美金,其中包括修复腐朽的木质框架,并用金属重新包裹并上漆,拆除彩绘玻璃部分,清洁重新上色,替换破裂的玻璃,然后在整扇已完工的窗子外面加装一层保护性玻璃。

在纽约附近的一座废弃的圣兄弟会圣殿,从 2010 年开始募资修复,到 2017 年夏天,才达到了第一阶段的资金要求:两百五十万美金。我和同伴潜入时,主堂已经完全封闭,只有穹顶仍能让人一探究竟。从 5 扇细长窗户破碎的玻璃中,几乎能俯瞰整个城市——如果不担心太靠近窗户被人发现的话。

▲ 一个正要修复的巨大的白色穹顶堂座。

除了废弃的教堂,我没想到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能见到这些废弃的宗教场所。

今年年初和同伴夜探废弃的圣卡瑟琳医院时,我们在一楼发现了一间小巧的礼拜堂(Chapel)。

我对这一发现惊奇不已,而同伴却见怪不怪地告诉我,一间礼拜堂几乎存在于每间早期建造的医院之中。不仅仅是为了让患病的教徒有祈祷之处,更是当一位教徒去世以后,他的家人可以在此完成祷告和一些简单的仪式。

而当我把这张照片发在网上之后,一位网友评论道:“病房内有比教堂更虔诚的信仰。”

▲ 圣兄弟会圣殿穹顶。

我记得自己去过的每一个废弃的教堂。

我无法忘记里面崭新的设备,也无法忘记由于多年封闭通风不良而导致的微微腐烂味道,更无法忘记在这其中见到的流浪汉居住的痕迹。

我庆幸自己从没在这些封闭的、叫天天不灵的废弃教堂内遇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庆幸自己生于一个良好的家庭,在该受教育的年龄读了足够多的书,能够自食其力有猫暖手,能够有车代步有瓦遮风挡雨。

但我也从不认为这些没有收入,需要寄居在废弃建筑物内的人就和我有多么不同——我只不过是幸运的穿到了一双合脚的鞋子,而如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幸领到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呢?

同伴却和我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些人或酒精成瘾或毒品成瘾,好吃懒做只靠救济为生,“如果一个人选择不工作,那他 deserve to be 食不果腹。”

而我却完全无法对这些人下得了狠心,谁愿意大冬天寄居在一个零下二十多度的废墟中呢。

对我们这些探险者来说,进入一个废弃的教堂只是为了拍照,而对于那些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少年甚至是破坏狂们,寻找到一个废弃的建筑,是为了打破玻璃,喷上涂鸦,砸烂墙壁,甚至是一把火烧掉这个地方。

▲ 一个绿色的礼拜堂和房间中的一株树。

我无法想象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晚上回来,发现自己借以躲避风雪的地方变得四处漏风,或者发现自己的床上被人莫名其妙的涂上一行 "When I grow up, I want to be a heretic. (长大后我要做一名异教徒)" 的涂鸦。

众生平等。

Peace on this Pl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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