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四月,櫻桃紅了。就在大明宮的紫宸殿旁,枝葉扶疏蔽道,硃紅繽紛。這日,內侍小兒提着櫻桃籠步履匆匆,因爲中宗皇帝又在櫻桃園設下酒席,邀一班五品以上的長官學士共品櫻桃。

回首望長安,是櫻桃紅了

雖說櫻桃的花開在梅花之後,失了先機,但“至果熟則最先”,櫻桃是人們搶先嚐到的春天及初夏的滋味。“昔作園中實,今來席上珍”,古人將品嚐當令的蔬果稱作“嘗新”,但皇宮裏,最先嚐新的,並不是皇帝妃嬪。把時間回溯到西漢初年惠帝當政時,叔孫通建言:“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熟,可獻,願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此後,向宗廟獻貢應季佳果的“薦寢”成爲傳統。等祖先品嚐後,皇帝便不再約束,名正言順地滿足口腹之慾。

櫻桃究竟是什麼滋味?經過嚴冬的蟄伏,春天萬物積蓄能量後再次破土而出,於是春天的食物鮮嫩可口,比如春筍、豆苗。而櫻桃呢,皮薄肉軟,多汁清甜,一口下去,有種銀瓶乍破水漿迸的痛快。櫻桃有不同品種,按《農政全書》所說,深紅者謂之朱櫻,紫色皮裏帶細黃點者謂之紫櫻,正黃色謂之蠟櫻,形如琥珀,另有小而紅者謂之櫻珠。元代陶宗儀《說郛》則歸結爲“大而殷者曰吳櫻桃,黃而白者曰蠟珠,小而赤者曰稅櫻桃”。基本以紅、黃兩色品種爲主。如果要問哪種更好喫,前人總結出了基本一致的答案:“淡黃者甜”,“食之皆不如蠟珠”,“味最佳者乃正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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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喫櫻桃,時興“櫻桃薦酪”。食酪,是北方遊牧民族的飲食傳統。酪提煉自牛羊乳,有固態的,也有半固態的,“櫻桃薦酪”則是將似酸奶狀的乳酪澆在櫻桃上,從而成爲一道甜品。除了乳酪,配蔗糖漿也是種美味的選擇。

應季美味貴在一個鮮,供應期往往只短短一兩月,人們甚至擔心結在樹上的櫻桃再不採摘,就會被鳥雀啄走,所以櫻桃也有個“鶯桃”的叫法。彼時人們爭先嚐口櫻桃,怎奈其酸甜不一,但配以酪漿,不但弱化了酸味,還可以豐富食物的味道層次。《唐人美點——糖酪澆櫻桃》(孟暉著)一文提到,乳酪的生產季節是三月末、四月初,恰與櫻桃成熟同時,糖酪澆櫻桃於是能一次品嚐兩種新鮮美味。

櫻桃皮薄,不易保存運送。剛採摘的櫻桃通常用竹製筠籠貯存,籠是以竹編織而成,茶農揹着採茶的“籯”,就名“籠”。“滿郡櫻桃熟,筠籠處處傳”,竹條之間的縫隙,透風透氣,可以保持採摘物的新鮮。爲匹配皇家貴族的身份,會使用更奢侈的金銀絲籠。法門寺出土有一件晚唐金銀絲結條籠子,有提樑、蓋、四足,籠身由銀絲編成,蓋沿及器身口、底幾處鑲嵌金飾,雖是烘焙茶葉或盛放茶餅的器具,但也可據此推想存放櫻桃的金銀籠的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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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於《往在》詩中便提及“赤墀櫻桃枝,隱映銀絲籠。千春薦陵寢,永永垂無窮”。《全唐文》收錄一篇《進金花銀櫻桃籠等狀》,提到之前進貢了銀籠茶具,又因爲“含桃香熟,每聞採擷,須有提攜,以其鮮紅,宜此潔白”,又進貢了金花銀櫻桃籠。金花銀,是一種雕花金工藝,是在銀製器身上,對鏨刻花紋做鎏金處理。法門寺另一件鎏金鏤空飛鴻球路紋銀籠,鏤空器身上鏨二十隻飛鴻,又可以爲金花銀籠提供一些參考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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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下的櫻桃洗淨後,用盤盛好,再奉到席上。在詩人筆下,金銀盤、瑪瑙盤、玉盤屢有提及。“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杜甫《野人送朱櫻》)“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傳賜出青冥。香隨翠籠擎初到,色映銀盤寫未停。”(韓愈《和水部張員外宣政衙賜百官櫻桃詩》)唐代是金銀器用具製作使用的高峯,金銀盤光鑑可照,與硃紅的櫻桃兩相輝映,增添了視覺的審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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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房陵公主墓持盤侍女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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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沁旗博物館藏鎏金臥鹿團花紋銀盤

又因爲櫻桃本身剔透如瑪瑙,瑩巧可愛,與玉石類容器的溫潤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於當時對器物使用形制有嚴格的階層限制,因此金銀玉石這類奢華之物都只能是皇室貴族有資格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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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館藏唐雲龍紋葵口玉盤

《東觀漢記》還記載了漢明帝夜宴羣臣,以赤瑛盤盛櫻桃以賜,羣臣於月下視盤與櫻桃一色,皆笑稱其爲空盤。這件趣聞成爲後世詩文中的典故,明代烏斯道《櫻桃》詩:“南風南圃綠雲攢,滿樹紅堆瑪瑙丸。翠羽飛來休啄破,未曾供奉赤瑛盤。”赤瑛、赤玉,即瑪瑙。但考古實物發現的較早瑪瑙容器已是唐代,所以在漢代是否就有瑪瑙盤尚需存疑。

“未許鶯偷出漢宮,上林初進半金籠。蔗漿自透銀盃冷,朱實相輝玉碗紅。”韓愈的《恩賜櫻桃分寄朝士(在岐下)》描繪了另一種食具。若分食櫻桃薦酪,似乎碗更加方便。因酪爲乳狀,或蔗漿呈液狀,用小口的碗則不易漫溢,酪、漿則另外用杯或碗盛放,喫的時候淋在櫻桃上,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的皇帝,熱衷於將新熟櫻桃作爲恩寵賞賜臣下,這從衆多題爲賜櫻桃的詩中便可窺端倪。“捧盤小吏初宣敕,當殿羣臣共拜恩”,“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唐代新進進士逐漸盛行起櫻桃宴。《唐摭言》記載:“新進士尤重櫻桃宴。乾符四年,永寧劉公第二子覃及第……獨置是宴,大會公卿。時京國櫻桃初出,雖貴達未適口,而覃山積鋪席。”櫻桃此刻不只是美味佳果,更成爲地位的象徵。

不只進士及第大擺櫻桃宴,文人遊春也對櫻桃集會樂此不疲。結櫻桃時,是春意最盛時,曲江池畔,樂遊原上,仕女着各色石榴裙,頭戴簪花,矜持的笑意掩不住與人一較高下的意氣。文士攜酒而行,搶着喫新摘的櫻桃,彷彿一怠慢,就落在了鶯鳥的後面,有人迫不及待,乾脆“且從枝上喫櫻桃”。紅塵客白樂天在暮春的宴會上放歌縱飲,這樣的極樂時光,以至他許久後都還在懷念櫻桃會。同他結伴遊春一醉方休過的,也許恰好就有老友元稹,因爲元稹的記憶裏也有“同醉櫻桃林下春”的往事。

還是白樂天,在看着面前櫻桃的某個時刻,突然想到了他的兩個愛妓樊素與小蠻,一個朱脣一點,一個身姿柔軟,於是吟出“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留下風流逸聞一樁。

風流的不只民間士庶,還有大明宮裏的天子。就在神龍四年春天的那場宴會上,中宗令衣裳楚楚的臣子身騎五花馬,於林中樹下口摘櫻桃,汁液橫流,媸妍畢現,君臣取笑爲樂。

酒酣人乏,櫻桃口破,撒落一地綺靡,生生將稚巧可愛的櫻桃,添了無限大唐春色。

等櫻桃落盡,春天便一走了之,到下一個春天,又物是人非了。長安的春天,終究一去不返。

回首望長安,是櫻桃紅了

齊白石畫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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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人:鄭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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