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人說,在歷史記載中,同時代的華佗有傳,而仲景無傳,既然沒有仲景這個人,那署名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自然是後人僞託。宋代校訂《傷寒論》時,引用了唐代甘伯宗《明醫錄》中的一段話,說仲景“《漢書》無傳,見《名醫錄》雲,南陽人,名機,仲景仍其字也,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由此可知,仲景生活在東漢末年,家鄉在南陽。

尋覓醫聖張仲景

本報記者 趙慎珠

東漢末年,天下紛爭,戰爭頻繁,疫癘流行,以致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有一種被稱作傷寒的流行病,有很強的傳染性,死亡率極高,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許多地方連棺材都賣空了。曹操在《蒿里行》詩中寫道:“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傷寒,全然不同於普通的發熱性疾病,醫生束手無策,病人不治而亡。特殊的背景,慘痛的現實,造就了偉大的醫學家張仲景。他“勤求古訓,博採衆方”,救治無數患者,寫就一部醫學鉅著《傷寒雜病論》。

張仲景是第一個奠定了中醫辨證論治理論體系的專家,第一個將中醫學的基礎理論、治病方法、博採衆長藥物用法融爲一體,並切實用於臨牀的醫家,被後世尊爲“醫中之聖”“衆方之祖”。

然而意外的是,張仲景的生平,在文獻中少有記載,1800年來,人們對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醫聖故里等等一系列問題爭論不休,竟然成了醫學史上矚目的懸案。

行走南陽,流連在醫聖祠與仲景故里,點點滴滴,尋覓撲朔迷離的醫聖張仲景。

◎百姓敬仰

小滿,滿眼的綠,布穀聲聲,在天地間清亮地啼唱。南陽市區,月季花燦然,花形花色,極其豐富,或覆蓋地面,或種植花壇,或攀牆而生,或依附於拱廊、藤架、柱之上,典雅清麗。

一路花香,在市區東關的溫涼河畔,一座坐北朝南的祠堂傲立路旁。祠的大門爲磚石混合結構,黃色琉璃瓦覆頂,佈局嚴謹,巍峨壯觀。門前是一對高大雄偉的子母闕,闕正面鑲嵌一對朱雀,大門上方,是郭沫若題寫的“醫聖祠”三個大字,門上裝飾有300公斤重的鋪首銜環。

迎門一個青石照壁,正面是張仲景生平簡介,背面是《傷寒雜病論·序》,字體工整,刻工考究。望一眼寬敞的院落,花木繁茂,綠廕庇日,一條青石板道路幽深而去,路中央,矗立着張仲景高大的青銅塑像,路兩旁,分別是華佗、王叔和、李時珍等十大名醫的塑像。

走過山門,來到張仲景墓前,它由墓、墓亭、拜殿三個部分組成,墓爲方形錐頂仿漢磚石結構,四角各嵌一青石羊頭。院植古龍柏一株,凌霄花環繞其上,來此覓花合藥者,竟日不絕。祠內的六株金桂,古樹虯枝,若是秋日,芬芳滿園。張仲景博物館館長劉海燕說,每逢農曆初一、十五,羣衆紛紛來到墓前,朝拜醫聖,祈求健康平安。

1988年,“張仲景墓及祠”被公佈爲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醫聖祠創建於何時,早已無從考證,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郝萬山,講述一段傳奇。明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初夏,蘭陽(今開封東)讀書人馮應鰲得了重病,忽冷忽熱,久治不愈。一天深夜,他恍恍惚惚進入夢境,見一位老人向他走來,穿黃衣,戴黃帽,老人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全身,馮應鰲頓時渾身舒暢,便問:您是誰,爲什麼給我看病?那人說:我是長沙太守張仲景,今天給你看病,是有求於你。在南陽城正東4里路處,有個祠堂,祠堂後面77步,是我的墓,有人要在墓上挖井,請你去那裏阻止他們。說完,老人飄然而去。

馮應鰲醒後,出了一身大汗,痊癒了,非常高興。當年秋天,他果然在南陽城東發現了一個祠堂,祠後77步,有幾個人正在打井。他一看,挖出了一塊石碑,上面寫着11個字:漢長沙太守醫聖張仲景墓。

這塊石碑,今天仍然被收藏在醫聖祠的東偏殿內,圓額長方,楷書陰刻,邊刻雙線,勾勒卷草紋,碑額刻有蓮花蓋。遺憾的是,石碑上沒有立碑的時間,也沒有立碑人的名字。

1981年,醫聖祠在整修中,在發現墓碑處再向下挖,竟發現還埋着一個碑座,碑座的後面,寫着“咸和五年”,即公元330年,大約是張仲景離世後的110年左右。有學者認爲,墓碑確係晉代無疑。也有學者提出,從清代開始,仲景才被譽稱爲“醫聖”,墓碑是否爲晉代所記,仍有待考索。

郝萬山說,把神奇的傳說變成夢境,刻碑紀念,再寫在書裏,足見後世對仲景醫學成就的讚譽。

農曆正月十八,相傳是仲景誕辰,每年的這一天,醫聖祠人如潮湧,進香的、遊園的、看大戲的,好不熱鬧,醫聖的誕辰,沿襲成了一個特殊的民間節日。

尋覓醫聖張仲景

張仲景墓

◎經典流傳

在南陽出土的漢畫像石中,有幾幅是描繪東漢時期疫癘流行的場景,畫面上,有哀嚎的飛鳥,新起的墳墓,哭泣的女人,還有掩鼻而過的路人,令人悽切感傷。

《後漢書》記載,東漢末年,從漢安帝到漢獻帝不到100年時間,流行的大疫有10次。魏文帝曹丕在給吳質的一封信中說到,當時著名的“建安七子”中,徐幹、陳琳、應瑒、劉楨四人,都是因傳染病而死的。

南陽一帶,“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序》中寫道,他的家族200多人,從建安初年(公元196年)起,不到十年時間,“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因傷寒而死的有130多人。一次次的生離死別,強烈衝擊着張仲景,他要尋求最佳的治療方案。

張仲景“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他因人而異,用辨證論治的方法,很快使傷寒病的治療出現轉機,大量病人得到了及時救治。

通常,中醫在診病時,注重的是機體,即人體對致病因素的反應狀態,是針對性的個性化治療。這一治療方法,是張仲景在前人的基礎上臻於完善的,如今已經得到國際醫學界的認可。

他閱讀大量醫學書籍,積累民間祕方、驗方和單方,極大提高了臨牀治療水平。他花費近十年時間,將自己的研究所得和臨牀經驗進行總結,反覆修改十餘次,完成唯一的一部著作《傷寒雜病論》。

河南中醫藥大學第三附屬醫院教授、國醫大師張磊說,《傷寒雜病論》即現在的《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強調,未病之前,完全可以預防,既病之後,應該用藥物治療。同時,他把所有治病的有效醫方和藥品一一記錄,讓人明白疾病是一件尋常事。

《傷寒雜病論》是臨牀醫學的優秀之作,張仲景把臨牀上積累的衆多醫案分門別類,以一種成熟、系統的理論或者認證方法,將其串聯、貫通起來,形成一個整體,它是一部理論化、系統化的外感熱病和內傷雜病的醫案、醫話。《傷寒雜病論》也在方劑、劑型、婦科、溫病、調理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有人說:“中醫不傳之祕在量上。”在一箇中醫藥方上,某一藥物劑量的增減,即能左右方劑的性能,所以用量頗爲講究。書中所載的藥劑類型,種類極多,如丸劑、散劑、栓劑等等,都有詳細記載和準確的使用方法。

河南中醫藥大學校長、博士生導師許二平教授講解,《傷寒雜病論》被後世推崇備至,其成就遠在諸多醫書之上,因而與《內經》《難經》《神農本草經》等書,合而被奉爲中醫學的“四大經典”。如果想在臨牀上療效明顯,想成爲名醫,就必須讀熟、讀透《傷寒雜病論》。它既是中醫的經典著作,也是中醫的臨牀指導書;既是理論基礎,又是臨牀總結,所以《傷寒雜病論》在學習中醫的過程中,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後世醫家校勘、註釋、發揮《傷寒雜病論》的書籍,汗牛充棟。唐代時,中國傳統醫學傳入日本,日本漢方醫學主要是對《傷寒雜病論》的傳承。1976年,日本厚生勞動省批准使用《傷寒雜病論》中的210個古方生產漢方藥,漢方藥產業隨之得到迅猛發展。

尋覓醫聖張仲景

醫聖祠鳥瞰

◎尊奉醫聖

漢代建安年間,張仲景撰寫的16卷《傷寒雜病論》,還沒來得及流傳,就在兵荒馬亂中散亂不全,近乎失傳,又歷經數代,分合隱現,錯綜複雜。

最初整理這部書籍的,是西晉王叔和。青年時期的王叔和,與張仲景學生衛汛非常要好,立志鑽研醫道。王叔和醫術高明,32歲即被選爲魏國少府的太醫令。他“收採仲景舊論,對病真方”,整理《傷寒雜病論》,署名“南陽張機·述”(張仲景名機,字仲景)。與王叔和同時代的醫學家皇甫謐,在《鍼灸甲乙經》裏說:“漢有華佗張仲景”。唐代房玄齡編修《晉書》時,在《皇甫謐傳》中記載:“華佗存精於獨識,仲景垂妙於定方。”

不幸的是,西晉經過一場永嘉之亂,王氏之書也無處尋覓。唐初名醫孫思邈,早年撰寫《千金要方》時感慨,江南名醫存有仲景祕方,卻不外傳。他到了晚年,才見到仲景《傷寒雜病論》。

在《傷寒雜病論·序》中,仲景陳述行醫的宗旨:“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他告誡同行,且莫“爭名逐利”,要“留神醫藥,精究方術”。這一濟世救人之心,成爲歷代衡量醫者品行的標尺。

宋代,國家組織一個校正醫書局,校勘刻印《傷寒論》時說,仲景繼承的,是大聖人的意志。南宋醫學家許叔微認爲,不讀仲景的書籍,如同儒家不知道孔子的“六經”。清代著名醫學家費伯雄贊:“仲景立方之祖,醫中之聖,傷寒、金匱諸書,開啓屯蒙,學者當奉爲金科玉律。”從清代起,人們奉仲景爲醫聖,修繕祠堂,供奉朝拜。

民間的諸多神奇,與仲景相關。南陽東有桐柏山,西有伏牛山,北有熊耳山,南鄰漢水,地處南、北溫帶交匯之處,盛產的中藥材2000多種,爲仲景的臨牀醫療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條件。許二平講述一則仲景登桐柏山採藥的故事。一次,仲景在山上遇到一位老翁請他看病,仲景號脈後問他:您的手腕上爲什麼有獸脈?此人如實回答,說:我是山洞裏的老猿。仲景拿出一丸藥給他,老猿喫下,藥到病除。

第二天,老猿扛了一塊大木頭來見仲景,說:這是一塊萬年的桐木,聊以相報。仲景用它做了兩把琴,一把叫古猿,一把叫萬年。這兩把古琴的來歷,被記載在明代琴家虞汝明寫的《古琴疏》裏。不管傳說多麼玄妙,後人讚歎的,是仲景醫術高明。

尋覓醫聖張仲景

醫聖祠子母闕

◎太守之謎

宋代校訂《傷寒論》時,引用了唐代甘伯宗《明醫錄》中的一段話,說仲景“《漢書》無傳,見《名醫錄》雲,南陽人,名機,仲景仍其字也,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由此可知,仲景生活在東漢末年,家鄉在南陽。

近代思想家章太炎也認爲仲景爲南陽人。不過,東漢時的南陽郡,歸荊州刺史管轄,首府在宛城,下轄37縣,相當於今天的南陽全境和魯山縣、湖北棗陽縣、陝西山陽縣,地域遼闊,仲景故里在南陽何處?有人說,或許在今天的鄧州市穰東鎮、新野縣東北,也或許在南陽縣黃臺崗鄉,各家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漢代典籍中的仲景其人,若隱若現。《後漢書·何顒傳》記載了何顒其人,說他“顯名於太學”。一次,他見到曹操,嘆息一聲說:“漢家將亡,安天下的必定是這個人啊!”曹操爲此獎勵了他。

巧的是,十三四歲的仲景,拜訪過同郡何顒。兩人稍做交談後,何顒望着這個年輕的後生說:“你官運不足,但是思維縝密,一定會成爲一位名醫。”這件事被記錄在《何顒別傳》中,文末還有一句“卒如其言”,說明仲景果然成了名醫。北宋時期,奉敕修撰、皇帝御覽的《太平御覽》類書,把《何顒別傳》收錄其中。

河南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梁華龍說,若以兩人見面的時間來推論,仲景大約生於公元151年,卒於公元219年,享年51歲至68歲,在當時平均壽命比較低的年代,已是高壽了。

有人說,在歷史記載中,同時代的華佗有傳,而仲景無傳,既然沒有仲景這個人,那署名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自然是後人僞託。

持反對意見的學者提出,如果是後人僞託,爲何不僞託黃帝、神農、扁鵲等人,藉以增加書的分量,反而去僞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可見否定之說自相矛盾,難以服人。

既然仲景確有其人,《後漢書》《三國志·魏志》等史書都有方技專輯,爲什麼沒給他立傳?

梁華龍分析,古代醫生地位低下,即使華佗也有“恥以醫見業”的記載,仲景只是普通民間醫生,和官員沒有接觸,這一點和華佗不同,史書不可能將其收錄。南陽張氏,雖屬望族,但到了仲景時期,已經敗落,淪爲一般庶民,也沒有資格爲他立傳。

仲景“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的說法,最早出現在唐代甘宗伯《名醫錄》中。肯定仲景做過太守的章太炎認爲,他做太守,是見過王粲以後的事情。況且,宋刻本《傷寒論》是給皇帝的奏章,一定進行過大量考證,故而要比其他的史書、傳記更爲可靠、準確。在有的醫書中,直接把“長沙”作爲張仲景的代稱,“長沙”或“張長沙”,指的也是張仲景。

有的學者則認爲,仲景並未做過太守。當代著名中醫學家、醫學史專家宋向元,從直接資料來探討,他提出,東漢末年,戰事繁亂,長沙爲軍事要衝,非精於武功戰略者,不能當任太守。王叔和與仲景相去不遠,如果他做過太守,王氏不會略而不述。仲景在《傷寒雜病論·序》中,表達過他反對做官求名利,不太像做過太守的口吻。有的書中記載,仲景師從張伯祖,把醫術傳授給衛汛、杜度二位,他應當是一位專業醫家。而歷代種種有關長沙太守的傳說,凸顯的,大約是官本位的現實和醫生地位低下的無奈。

仲景是否做過太守,並無過多的價值。“活千人者,子孫必封”,百姓依然尊他爲醫聖,醫德醫術世代相傳。

初夏的早晨,溫涼河畔的醫聖祠,清幽寧靜,樹影婆娑,早已燃起的一炷香,芬芳繚繞,人們來此參拜、祭祀醫聖,與他古今相連,相遇相知。

醫學與生命同樣神聖。2012年8月,世界著名低碳城市科學家、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副院長林柯·泰勒來到醫聖祠,深爲感動,揮筆題詞:“健康是上天的恩賜,張仲景把它帶到了人間。”

(繪圖:王偉賓)

尋覓醫聖張仲景

《河南日報》2019年6月28日第13版

編輯:河南日報文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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