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山漸漸遠了,幾朵雲彩慵懶得貼在鄧肯港上頭,風一吹就翹着屁股向好望角方向扭動。海面湛藍而平靜,榮達號像不小心掉進水坑裏的小蠓蟲,振着翅製造着快而短暫的細紋。走近了看,這條百米長的老漁船雖渡了新漆,表面還是留下坑坑窪窪的印記。現在,它正以老人騎車的速度,從南非開往南極。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開普敦 桌山

趙廣生到這條船上來,還要從和他爹那次不太愉快的對話說起。趙父看着玩手遊的趙廣生說,你們哪,就是沒喫過什麼苦,才沉迷這些沒用的東西,還整天覺得自己處在了世界的中心,沒有網,我看你半個月都活不下去!想當年我們……

廣生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爹我們當年如何如何的說法,決定我啥時候生的是你又不是我。於是當即誇下海口,別說半個月,就是半年我也活的好好的。趙父也急了眼,好啊你小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現在竟然連說都不讓說了。你不是能耐嗎,我明天就給朋友打電話,把你弄到去南極的船上改造改造。

趙廣生也有點慫,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麼也不好意思收回。冷戰兩天以後他纔想到怎麼就沒找個反例駁斥他爹呢?無疑大學同學孫一凡就是最好的反例。現在他不傻了,又是神聖之旅又是人間天堂的勸服了孫一凡陪他。作爲對電子產品毫無興趣的90後,孫一凡活脫脫活出了村頭60後的樣子:手握智能機,除了接打電話就沒見他幹過別的。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南非外海

剛出來這兩天風平浪靜,孫一凡像在陸地一樣看書練字。出來當晚手機就沒了信號,趙廣生靠下載的手機遊戲和電影勉強度日。第三天下午,趙廣生坐在沙發上,第102次抬頭欣賞牆上前人留下的金髮碧眼的女人搔首弄姿的豔照。像所有這一層的房間一樣,留給他們身體的是一個相當擁擠狹窄的空間:一張木頭做的上下鋪,一張寫字檯和一把椅子,一個和寫字檯緊密連接的沙發。它們以佔據最小面積的方式擺滿了這間屋子,只留出來條夠一人正着身子走的路。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房間一角:維生素片必不可少

趙廣生又一次把目光轉回到手機,信號顯示區域的“X”冰涼醒目,他扶了扶六百度的鏡片,短窄的額頭下粗亂的眉毛絞擰在一起。雖有海風,他鼻子上還是起了一層汗珠,在鼻樑正中間骨節突起的地方尤爲明顯。“哎,去駕駛室看看?”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向上走。船上有嚴格的等級劃分,級別越高的人住的越高,房間面積也越大。船長的房間在駕駛室下一層,兩廳一室一廚一衛儼然一套溫馨公寓。居住區最底層的是來自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的勞工,三四人擠在一個不足5平米的房間裏,除了兩張晃悠悠的木板牀就是一股子混合了海水鹹腥的汗臭味。

就在他們馬上走完最後一段臺階的時候,忽然感覺右腳一沉,身體的重量瞬間壓到了左邊,左邊的護欄只到趙廣生胯部,趙廣生一個趔趄,眼看着就要從護欄上栽過去。孫一凡一手抓住欄杆,一手抓住趙廣生的胳膊,趙廣生穩了一下,終於站定,兩隻手死死地抓着護欄,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

兩人以爲只是偶然,殊不知這纔是噩夢的開始。

隨着船往南開,很快就過了南緯35°,進入了以強勁持久的行星風聞名的西風帶。藍天白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天空,灰暗的海面,海鳥連着星星都隱身了一樣。海浪拍打着搖搖晃晃的船體,海面上到處都是翻着白卷的海浪,或近或遠的咆哮着,攪動着。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西風帶折磨人的海浪

兩人費力的爬上駕駛室,正在操縱船舵的是已經在海上漂泊了五十多年,馬上就要退休的大副。大副頭髮花白,身體也像他倆一樣隨着船左一下右一下搖晃,另一隻拿着望遠鏡的手卻相當穩當,望遠鏡像焊在他手上一樣紋絲不動。他一邊望着海面,一邊手持舵機調整船向。

“昨晚睡的怎麼樣?”大副放下望遠鏡,點燃了一支自己捻的旱菸。

“挺好的,像在搖籃裏一樣。”趙廣生還沒說完,船又劇烈晃動了起來,他趕緊扶住駕駛臺上的把手,身體斜靠在駕駛臺上。

“今天可就沒那麼舒服了”,大副吸了一口,笑着看着他們。

兩個人站了沒幾分鐘就開始反胃,這場粗暴的暈船洗禮終於開始了。船開始劇烈而持久的搖晃,趙廣生臉色蒼白,剛纔聊天時的笑容漸漸僵住,消失,直到他再也沒法張開嘴多說一個字,因爲他感覺只要他一張嘴,嘔吐物就會像開閘的巴拿馬運河一樣馬上氾濫。

他搖晃着起身,慢騰騰打開駕駛室的門,每一個動作都特別喫力。駕駛室外面是走廊,從上往下可以看到海水正不安分的聚集又散開。他喘了口氣,溼冷的空氣從鼻子一下竄到肺裏,他感覺好些了。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暈船是必然要經歷的

孫一凡已經微微閉上了眼,當看到駕駛室的門打開的時候,他幾乎是奪門而出,隨後趴在欄杆上“嘔”一聲便開始吐,黃白色的胃容物混合着唾液像沒了命似的往外流,他兩隻眼睛死死地緊閉着,分不清嘴裏到底是苦味還是酸臭。趙廣生本來還能抑制,飄來的氣味分子卻讓他再也等不了下一秒,對着黑黢黢的海水兩個人比賽似的吐起來。

接下去的三天,兩人幾乎是喫什麼吐什麼,喫多少吐多少,到最後只敢喝一點小米粥度日。晚上整夜整夜的失眠,狂嘯的海風像是對他倆發出的嘲諷。每張牀的外沿都有高高的板子,他們還是擔心會從牀上掉下來。

第三天晚上,趙廣生說:“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吐過,現在我吐得時候好像能感受到我的食道和胃的位置。”孫一凡說,“你可以玩玩手機轉移注意力啊。”“我現在一看屏幕就暈的不行,你看我這三天哪還碰過手機!”

孫一凡無力的笑笑,“後悔了嗎?”“早知道這樣,打死我也不來!”“總該有人來受罪的”,孫一凡平靜的說道。“那就讓他們來好了,”趙廣生一臉不屑。

早上,當陽光再一次刺破雲層,穿過他們的窗戶叫醒他們的時候,兩個人都感覺度過了很漫長但很舒服的一夜,他們終於睡着了。本來他們要遭遇更嚴重的風暴,氣旋卻在馬上接近他們的時候掉了個頭,向反方向去了。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極晝的時候,太陽起起落落很多次

兩人抖擻了下精神,終於決定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喫的。

船上有一百二十個人,一個是大廚,負責包括船長在內四個“高級船員”的飯菜,每頓至少四菜一湯,晚上還有可口的宵夜。剩下三個被稱爲“幫廚”,他們負責所有其他船員的飯,中午和晚上兩菜一湯,菜用兩口大鍋燉出來,湯則是固定不變的紫菜湯。

早上的飯和前三天一模一樣:饅頭、鹹菜、大米粥。

趙廣生厭惡地看了一眼,“怎麼又是這些?”拿着自己的碗筷快速走回了房間。而孫一凡習慣說的兩個字就是——“還好”——沒有那麼多花花綠綠的選擇,簡簡單單在他看來也是一種快樂。

趙廣生在一週內喫光帶來的零食後,終於也像孫一凡一樣可以“食不言”了。

三週以後,船終於進入南緯60°,這是一片廣袤而荒涼的海域,沒有其他的船、人或者飛機,有的只是海水,天空、雲彩和跟在船尾覓食的數不清的海鳥。現在正是南極的盛夏,在這裏還見不到雪山或者冰川,需要繼續向南。太陽成了他們形影不離的朋友,一天四分之三以上的時間都在天邊很矮的地方陪伴着他們。

隨着最後一根新鮮茄子喫完,船上喫“鮮菜”的時光宣告結束,而且半年以內不會有新的給養,每天只能喫零下二十度凍庫裏拿出來的胡蘿蔔、洋蔥、白菜。肉類很多,豬肉和豬頭肉佔了大部分,配合廚房亙古不變的做菜方式,很多人寧願喫自己帶的泡麪也不願去廚房打飯。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硬通貨:泡麪與罐頭

“真懷念有商場、超市、外賣、零食的日子,”趙廣生盯着手機,“你不覺得在這裏很不健康嗎?”

孫一凡合上《瓦爾登湖》,看了眼外面瓦藍的海面,“你看他們常年喫這些不也沒事”。

“喝的是蒸餾水,喫的是凍菜,說實話,現在看到廚房那些東西我就反胃。”他看了一眼孫一凡,“你可真能忍,要是我自己在這裏,早就活不下去了”。

“不,你會活下去的,而且會活的好好的,只要有的喫,人就不會餓死。”

“快看!冰山!”孫一凡順着趙廣生手指的方向望去,海天相接的地方,一塊橢圓形的浮冰漂在水上。微風翻卷起的浪花不大,還沒有形成白點就又都散開去。兩人走到甲板上,用望遠鏡輪着看迎接他們的南極的第一位“主人”。從望遠鏡裏看過去,一塊小桌板大小的透明的浮冰泛着藍色,正在海面上隨着海浪一起一伏。

趙廣生跑回房間取出手機,咔咔嚓嚓拍下幾十張模糊的照片。“唉,沒有網絡真煩,朋友圈也發不了”。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平靜的海面上漂來一塊浮冰

對於社交軟件重度用戶趙廣生來說,在陸地上每天不發幾條動態似乎就缺少了些什麼,起牀要發,擠地鐵要發,連中午喫飯塞了牙都要發。

“以前我總覺得,手機是人的一個器官,現在我更加確信,因爲這個器官不能發揮作用了,簡直就是害了一場大病,比每天喫那些爛菜還要難受!”

“對某種東西上癮纔是一種病吧,”孫一凡同情地看着趙廣生。

“這樣的日子簡直就不是人過的。”

“飯也不是人喫的,日子也不是人過的,那你現在是個鬼啊!”

“對,我現在就是一行屍走肉!”

“你現在會痛苦,有情緒,偶爾蹭一頓船長的飯會開心半天,我倒覺得,你在陸地的時候,受着手機的支配,生活都是手機給的,絲毫沒有你自己的思考和情緒,才更像是行屍走肉”。

浮冰逐漸多起來,偶爾也能看到一塊獨立的或幾塊連着的房子大小的冰山,冰山在海面下是透明的藍色,海面上卻像雪一樣的潔白。有時候密密麻麻的黑點佔滿了冰山一角,那是正在休息的企鵝。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船從冰帶走過

趙廣生的日子很漫長,這是他幾年來第一次覺得時間很難打發。之前無論是打遊戲還是聊天,他感覺一天的時間都遠遠少於24小時。

“想你女朋友嗎?”趙廣生問道。兩人已經把所有能聊的都聊過了,這個問題其實早在三天前剛問過一次。

“說不想是假的,但也沒那麼想。”

“你就不擔心,她在你出來這段時間找了別人?畢竟要這麼久”

“不擔心啊,她不是這種人。”

“現在的人都喜歡新鮮感,而且有幾個能不用你陪老老實實等你的,我看你也是沒辦法。”他笑嘻嘻的看着孫一凡說。

“是你接觸的人都喜歡新鮮感。另外她本來就是屬於她自己的,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別人,我可以喜歡她,可以愛她,但永遠無法像擁有一件物品一樣擁有她。如果她覺得她屬於我,那就太無趣了。”

“你這戀愛談的真無趣”。

“像你那樣三天兩頭換一個女朋友就有意思了嗎?口口聲聲一生一世的,好像世界只有你們兩個人,轉眼間又把相同的話跟別人說一遍。”趙廣生看着孫一凡,驚訝的一句話說不出來,這個平時沒什麼脾氣的人,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大家都喜歡新鮮感啊。”

“沒問題啊,這是你的自由,就像靈魂獨立是我的自由一樣”。

兩個人幾天沒有說話。船已經靠近南極圈,有不少鯨魚在船邊游來游去,和人類爭搶着又大又紅的磷蝦,偶爾會噴起一道道水汽,把站在船邊的水手噴個透溼,然後發出一聲像牛一樣“哞--”的叫聲,揚長而去。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最常見的鯨魚

在航行的第99天,國內剛剛進入除夕夜的時候,所有人都感覺到船身咯噔一下,像是被電流擊中的人一樣顫抖了一下。旋即,船體失去動力,除了照明燈以外其他的電都停掉了,船頭開始調轉,船身向着水流的方向慢慢移動。

主機壞了。

“快,到甲板上來!”喇叭裏想起嘈雜刺耳的聲音,窄窄的走廊上擠滿了人。趙廣生剛邁出一隻腳,船就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孫一凡朝他喊,“拿上你的救生衣!”慌亂中趙廣生急忙回頭,他翻找半天沒有去拿救生衣,而是拿起了放在角落裏的手機。拿到手機的一剎那,船身搖晃使他一下子撞在牀護欄上,額頭滲出一塊血跡。

“沒事吧?”孫一凡一邊說着,一邊拿起他和趙廣生兩個人的救生衣拉着趙廣生的胳膊往外跑。趙廣生火急火燎的跟在後面,完全忘記了額頭的疼痛。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放救生艇:準備逃生

甲板上已經站滿了人,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晃來晃去,有人喊了一句“看,火山!”衆人的眼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船前漂的方向上是一大片連接着的雪山山脈,雪山底部有一層黑黢黢的岩石,最高的山頂上卻冒着濃濃的灰煙,對於第一次見活火山的滿船的人來說,這不亞於世界末日。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難以想象,這麼冷的地方也有活火山

“我不想死啊,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啊,怎麼這麼倒黴啊”,趙廣生一邊錄像一邊哭訴。

孫一凡看着火山,“別好死不死的,這離我們很遠呢,也不像馬上要噴發的樣子”。

“我好後悔啊,我就不該來這裏的。”趙廣生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了喧囂的人聲中,海浪拍打着船幫,搖搖晃晃的船體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別說傻話了,這麼多救生設備,再說即使真的玩完了,我也”

“你也怎麼樣?”趙廣生緊緊抓着他的手,拿攝像頭對準他問道。

“我也沒什麼遺憾了,用心看過了這個世界的美好,體會過許多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純淨雪山

他們低估了船上機修人員的實力。隨着一聲長鳴的汽笛聲響起,喇叭裏傳來船長沉穩的聲音:“主機已修好,大家各就各位,不要在甲板上逗留,不要在甲板上逗留!”

孫一凡笑了,趙廣生愣住,剛纔還晴朗的天空忽然飄起了雪花。

回到房間,趙廣生喃喃着,“如果真要沉了,我想我會後悔。”

孫一凡放下兩件沒來及穿的救生服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要擺脫它,感受這裏不一樣的風景,做我自己世界的中心!”說着,將手機和救生服一起,塞到了吱吱呀呀的木板牀底下。

世界邊緣·南極往事

純淨南極

相關文章